第十七章:肖言昴干预案,开始
时光如梭,一晃两年。
步宴晨站在海边,听海浪浑厚而温柔的声音,凭吊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大概是被海风熏的吧,双眼那么干涩,也或许是她听到了,夹杂在海浪声中某人的呼唤,在大海遥远的彼端。
“羽伶,你怎么哭了?”此刻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叫余天的男人,他穿着满是破洞的T恤杉和牛仔裤,静静地走到步宴晨身后,他眼睛无奈地半合着,满含深情和遗憾地看着眼前这个认识不过四个月的女子,那个拯救了他灵魂的女子。
“听见了吗?大海汹涌的叹息。”步宴晨微微转过头,看向余天,对他说:“回去吧,别让你父亲等急了。这四个月来,亏待你了,要是早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
“别说了!羽伶,我已经不再是半年前的那个余天了,那个余天已经死了。”余天打断步宴晨的话,一把拉住步宴晨的手,把她拉拽到面前,直视着步宴晨的双眼,对她说:“跟我走吧,跟我回广州,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余天,S级干预对象,余海集团少东,曾是出名的纨绔子弟,四个月前,他的父亲余海委托Destiny公司,对他进行干预。
步宴晨认为余天之所以纨绔,是因为他根本没体验过穷的滋味,所以她决定让他过一把平头老百姓的生活,体验一下生活的艰辛。
于是,在四个月前的某一天,余天遇到了妖雀,并被妖雀带到澳门输了个底朝天,但他不怕,有老爸呢,没想到打电话给他爸,却得知他爸涉嫌贿赂,被抓了。他当时就傻了,扮演赌场头目的干预师,把余天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搜刮干净,还把他关在笼子里。
是在头目家做佣人的步宴晨帮余天逃了出来,并带余天来到马来西亚的乡下,和他过了段喂马劈柴的日子。期间遭遇流氓挑衅,余天帮步宴晨出头。锅里没米,余天振作精神,出去打工。
余天逐渐认识到了生活的真谛,体验到纸醉金迷从不曾给过他的快乐,可正在这时,广州却打来电话,说余天的父亲已经出来了,他又可以恢复公子哥的生活了。
“余天,你走吧,只要你别忘了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好,记住你自己的话,你的前半生已经入土,后半生将涅槃重生。”步宴晨甩掉余天的手,单薄的身体在海风中有些瑟瑟,她平静地转身看向海,看向坠向海际线的夕阳,看向海面上优雅的渔船灯火,告诉余天,她属于这里,过惯了渔村平静的生活,不向往,也不适应广州这种大城市。
余天咬了咬牙,问步宴晨:“难道四个月朝夕相处,你对我没动一丝感情吗?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把我从放高利贷的那伙人手里救出来?为什么你……”
“因为不想看见你死。”
“羽伶!承认喜欢我就那么难吗?哪怕口是心非,只要你开口说喜欢我,我就愿意为你留下来。什么豪车大宅,什么钱什么权,什么余海集团,我通通都不要!只要你说你喜欢我,给我一点点希望,我就为你留在这里,劈柴喂马,粗茶淡饭,过一辈子!”余天抓住步宴晨的肩膀,指关节一点点地加大力气,他眼里满是不甘和无奈,噙着眼泪。
“余天,我们不可能。”步宴晨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把你当成好朋友。”
余天呼吸一滞,缩回抓着步宴晨肩膀的手,利落地转身,却在转身后长叹一口气,走向沙滩边的公路,公路上停着一辆宾利,车门口站着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女人,没等余天走近就拎着一套西装跑过去给他披上,想来是余天的妈妈。
余天拥抱了一下他的妈妈,转头留恋地看了步宴晨一眼,步宴晨嘴角一勾,朝他挥了挥手。他擦了擦眼睛,拉开宾利的车门,跨了进去。
等余天的车走远,海面上响起了螺旋桨的轰鸣声,一架直升机从海面飞来,停在沙滩边的一块空地上,步宴晨认出这直升机是公司的,皱了皱眉头,往停机的空地走去。
“恭喜,余天干预案终于成功了。”
步宴晨走到直升机边上,发现周树离和妖雀都来了,周树离一边恭喜一边为步宴晨披上风衣,只是步宴晨发现周树离笑得有些不自然,妖雀也一脸愁容。
“还不得仰仗周导您的策划案做得好,不过……S级任务杀青也不是一两次了,劳烦我两位心腹大将亲自来祝贺,还开了直升机来,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步宴晨疑惑地看了看周树离和妖雀,他们脸上的瘟色包都包不住。
特别是周树离,不断地给妖雀使眼色,而妖雀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步宴晨心里一惊,她眼神一凛,问:“是不是有沈沐的消息了?他……是不是死了?”
“不是,是18闯祸了。”妖雀摆了摆手,低下头说。
“18闯祸了?闯什么祸了?”
周树离叹了口气:“上飞机说吧。”
18闯祸了,闯了大祸,他擅自连接了外网,被在外网游**的另一个人工智能软件捕捉到,还被渗透了,公司的机密怕是已经外泄了,也就是说,整个Destiny公司,都暴露了!而捕捉到18的那个人工智能,就是AIMEI,温煦的AIMEI。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步宴晨整整愣了三分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18居然擅自连外网,他是成精了吗?难道他的智慧已经高到可以令他做违背指令的事了?她想起沈沐失踪的时候向元老B保证过的话,说她绝对不会让沈沐失望的,绝对不会,可是……
“这件事,有没有报告元老?”她问周树离和妖雀。
他们两个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步宴晨点了点头,让他们先不要上报。
回到家的时候,18缩在角落里,一副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样子,步宴晨虽然心里气得想把它拆了,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她问18,他脑子里的讯息,究竟被AIMEI读去了多少。
18告诉她,因为元老首席的保密层级和一般干预师不同,AIMEI只攻破了初级讯息库。也就是说,暴露的是除了元老和首席之外,步宴晨麾下的所有干预师,包括妖雀、周树离、刀疤、山猫等,而且,因为步宴晨也曾以干预师的身份执行过干预案,所以步宴晨作为干预师的身份也暴露了,唯一没有暴露的,只有沈沐。
“也就是说,现在的温煦应该已经知道我当时接近他,是为了执行干预任务对吧?”步宴晨长叹了一口气,想到当初差点把温煦逼到跳船,心就猛得一紧,他知道真相后,一定恨死自己了吧?
18弱弱地点了点头,有些害怕地又缩了缩身体。
步宴晨把自己陷在沙发里,AIMEI,为什么会是她?沉默了许久,略带疲惫地对18说:“替我约温煦出来。”
18帮步宴晨和温煦约在一间茶楼里见面。茶楼的名字叫“离嚣”,坐落在江边,地处喧嚣市中心,顾名思义,可谓大隐隐于市了。
当晚,步宴晨就火急火燎地前往离嚣,单刀赴会。18说之所以温煦定在这里,是因为这家茶馆是温煦自己开的。
走进离嚣,步宴晨便听到音质清透的悠然的古筝曲——《渔舟唱晚》,令她诧异之处,是它不放歌碟,而是专门请了人现场弹奏。
琴手隐在一帘薄纱之后,抚得一手好琴,缓急有度,从容大气,将《渔舟唱晚》中的自由洒脱演绎得恰到好处,不负此曲响穷彭蠡之滨的盛赞。步宴晨在学表演的时候,也选修过中国古典乐,虽然自己弹的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但鉴赏能力还勉强可以。
茶楼里灯光黯然,飘溢着茶的醇香,装饰古朴素雅,但沙发茶几都是凝重的实木材质,墙上的挂画也布置的精心,尤其是一副装裱在醒目位置的桂花树,画工尤为精美,步宴晨虽未曾学习国画,但凭几分锐利的眼神,料想那副画必出自名家之手。
报了预定的桌位号后,步宴晨被请上了二楼,二楼是个挑空层,坐在栏杆边上,能看到下面薄纱里琴师演奏,可能是温煦刻意吧,整个二楼今夜似乎都未投入营业,似乎只招待步宴晨一人。
步宴晨在栏杆边落座后,看到一个服务员走到薄纱里,在琴师耳边耳语了一句,琴师点了点头,按琴消音,然后让服务员播放歌碟代替,自己走出薄纱笼着的琴房。
在他走出来的一瞬间,朝二楼步宴晨的位置看了一眼,步宴晨心猛地一跳,这琴师不是别人,正是温煦。
两年多不见,温煦更瘦了,面容虽依然清秀俊俏,却如刀削一般,眼窝深陷,脸色苍白,让人看了就心疼。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他缓步走上二楼,没等步宴晨站起来,他就先表达歉意。
“好久不见。”待他坐定后,步宴晨本想直奔主题,但又有些说不出口,似乎应该先对两年前的那次欺骗道歉才对,但又觉得有些唐突。
“你古筝弹得蛮好的。”步宴晨暂时找不到话题,先由衷地夸了句。
“小时候被我妈妈逼着练,学了点皮毛罢了。”他谦虚地说:“近两年才重新拾起,弹古筝能让我心静下来,有的时候能忘记一些事。”
“你……又瘦了。”步宴晨咬了咬唇,小心地问道:“AIMEI她还好吧?”
温煦耸了耸肩,说她挺好的,没再伤害过人,说着,他看向一楼琴房,薄纱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袅袅落座,落座后,唱碟的声音就止了,悠扬的琴声又从薄纱里传了出来。
“现在弹琴的是AIMAI吗?”步宴晨睁大眼睛,问温煦。
温煦默认地点了点头,对步宴晨说,AIMEI弹琴时音色很准,节奏和旋律的把握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这里大部分来喝茶的茶友,都是为了听她抚琴。
“那是自然……”步宴晨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后,把后面那句“她是机器人”吞回肚子里。然后歉意地看着温煦,直奔主题说:“温煦,这次我来,是向你道歉的。”步宴晨低下头,对他说。
温煦温柔一笑说:“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你是我弟弟请来帮我的,不论怎么说,你接近我的动机是希望我好,就算我要怪,也只会怪我弟弟,怎么会怪到你身上?”
“你人真好。”步宴晨释然地呼出一口气,然后面露为难之色。
温煦自然知道步宴晨这表情的意思,他告诉步宴晨,他已经让AIMEI把所有关于Destiny公司的资料都删除了。
“人总有好奇心,我了解了那年在北海道的事后,就让AIMEI把资料都删了,我知道这些资料对你公司的意义,放心吧,从我这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的,我以亡妻的名义起誓。”
“谢谢!”步宴晨感激地看着温煦,“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温煦,你今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义不容辞。”
“真的?”温煦眼睛一亮。
“当然!”
“被你说着了,我还真有件事想找你帮忙。”温煦让人拿了一份文件袋来,他告诉步宴晨,他有个朋友是桥梁工程师,这几年一直在非洲做援非项目,他是因为在国内受了刺激,为了逃避这一切才去的。他始终不敢面对之前发生的事,这几年自我放逐到非洲,一次都没回过国。
温煦把文件袋推到步宴晨面前,对她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消沉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都离我而去,只有他一直默默帮助我,去年我去非洲看过他一次,他状态很差,很颓废,和我以前认识的他完全不同了,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了无生趣,麻木地活着,甚至有时候都不想活着。我劝他看开,但劝不动他,我希望你能通过干预,让他坦然面对之前的事,打开心结,好好生活。”
“肖言昴?”步宴点了点头,打开档案袋,看了一下那个人的照片,发现这个人五官精致,比例完美,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他的眼睛尤其漂亮,眸子漆黑,眼白如瓷,深邃得可以把人吸进去。细细地看,竟有些熟悉的味道。
“怎么了?”温煦见步宴晨盯着照片不放,问道。
步宴晨歉意地一笑,说:“没什么,觉得他眼睛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你应该不会见过他,他出国好多年了,大概有五年了吧,一直在非洲做桥梁设计,基本没回过国。”温煦耸了耸肩,问步宴晨去过非洲吗?
步宴晨摇了摇头,心想也不可能这么巧合,便问温煦:“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温煦叹了口气,说:“五年前,他设计的一座大桥刚通车三个月,发生应力结构断裂,造成三辆车坠河,一死八伤的重大事故,事故调查八个月,最终证明并非他的责任,但这清白来得太晚,在那八个月里,他已经被社会舆论盖棺定论成元凶,你知道人言有多可怕,网络、报纸、电视铺天盖地都是对他的口诛笔伐,那八个月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步不敢上街,人也从开朗变得郁郁寡欢,可能就是这段经历,让他决定逃去国外吧。”
“所以他才去了非洲?”步宴晨点了点头。
“正好他们集团在非洲有业务展开吧,你也知道现在发达国家基建几乎都处于停滞状态,即便有工程,中国的基建集团也很难竞到标,非洲则有很大的潜力,也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援建不是一件坏事,可是五年了,没回国一次,而且整个人状态太不好了,可见他还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温煦说道。
步宴晨大致地浏览了一番,胸有成竹地将文件放回文件袋里,微笑着对温煦说:“这个案子既然是你委托的,那我没有不接的道理。只不过我们公司接干预案有一套规定,前期需要进行一些调查,特别是雇主和干预对象的关系,所以需要雇主提供一些证明材料,除了直系血亲,其他朋友、爱侣、旁系一类的关系,需要提供确实、详尽的书面材料,方便我们调查。”
温煦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压着,推到步宴晨面前,对她说:“我知道你们公司有这样的规定,所以提前准备了几张和言昴的合影,一张是我们在美国旧金山大桥一起拍的照片,那时我和他都在美国留学,第二张是他来参加我妻子的葬礼,第三张,是他在出事前,最后一次来看我,用手机在我家拍的。至于书面材料……你还信不过我吗?”
步宴晨面露为难之色,但眼前的人毕竟是温煦,是那个在她最穷困的时候拉过她一把的人,于她而言怀有歉疚的,温暖善良的温煦,而且这次18泄密的事,他又那么帮忙,她犹豫片刻,手慢慢覆到照片上,对他说:“我当然相信你。”垂眸看向照片,立马就被肖言昴的样貌吸引了,人间绝色啊!
“那次北海道回来后,我想了很多,有一天突然想通了,其实痛苦也好,幸福也好,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弥足珍贵,如果我否定了自己遭受的,那么,‘我’就不存在了。其实我很感激你拍醒我,让我提起勇气拥抱我完整的人生,我相信言昴也希望并期待着,有个能像你一样的人,把他从那件事的阴影里拉拽出来,重新振作起来。”
步宴晨点了点头,对温煦说:“义不容辞。你帮我们这么大的忙,这单免费。但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走出阴影,能坦然面对之前的事,至于他会不会回国,这个属于个人意愿,我们是强迫不了的。”
“谢谢。”温煦举起茶杯,对步宴晨说:“这样就够了,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他没有心结,在哪都能过得好。”
让18查证了温煦给的照片不是合成的之后,步宴晨立即派妖雀去非洲做前期的调查,把肖言昴所在的公司和他目前的工作、生活状态细细地调查了一番。步宴晨对这个案子很重视,不仅仅因为这是温煦的委托,更重要的,是在看到肖言昴的照片后,她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似曾相识,特别是他的眼睛,给她一种特熟悉的感觉。
妖雀在经过两周的调查后,发现肖言昴的工作履历上确实有一段五年前的事故被追究连带责任的污点,之后有一段空窗期,大致在八至九个月之间,之后就到了非洲。要不是他的这个污点,以他的学历和之前的履历,早被大型私人设计公司挖走,或者可能有自己的工作室,虽然现在他的职位也不低,是一家国字头基建单位的三产设计公司总工,但这个职位相比他的能力而言,近乎养老。
来非洲后,他的工作调动情况也相当复杂、频繁,曾管理的项目遍布小半个非洲,所以很难追查他这几年确切的履职情况,特别是两年前的履职经历,只有纸质档案,其他无迹可寻。
“这么说,他两年前的履职经历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查不到?”步宴晨在接到妖雀汇报后,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越发强烈,两年,正好是沈沐失踪的时间,那么巧?
“肖言昴现在的状态的确不太好,他白天基本就待在大桥的施工现场,说实话,作为总工,他根本不必每天去现场。不过他去现场好像也不是督工的,他就坐在桥墩上看海,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人敢接近他,他身边仿佛有一个天然的结界,能走近他的,只有一个叫黎柏的老主任,和三个他御用的专员,黎柏替他开会,三个专员替他和施工方、设备方等联系。”妖雀通过卫星电话对步宴晨汇报道。
“会有黎柏替他开,外部联系有三个专员,那他自己的工作呢?总工可不是虚职,白天都用来看海,什么时候做事?”步宴晨问。
“他所有的工作几乎都在晚上完成。”
“原来如此。”
步宴晨挂掉电话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问正在她办公室里和她讨论干预方案的周导:“周导,您说他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才躲到国外呢,还是觉得自己对那个事故负有一定的责任,悲痛内疚,遂而自我放逐呢?”
周导摸了摸光滑的脑门,说:“我倾向于自我放逐吧,五年,舆论的影响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如果是为了躲舆论的压力,不会五年都不回国一趟,我觉得他本质应该是个有担当的人,值得帮。”
“如果是躲避舆论的压力,倒是好解决,但要是自我放逐,问题却复杂了。”
“所谓自我放逐,其实是负罪感作祟,而引导他产生负罪感的事实又客观存在,调查报告里已经写明了他只是连带责任,但依旧无法平复这件事给他心理上造成的影响,我觉得这个案子,心理干预可能对他的帮助更大。”周导开门见山地说。
“心理干预可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而且单单心理干预能起作用的话,温煦也不会找我们了不是。我知道您对心理学颇有研究,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周导想了想,用铅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图,图很简单,在纸的中心画一个深黑色指尖大小的圆点,然后在圆点四周描出一个渐变色的灰色圆圈,靠近黑点的地方颜色深,远离黑点的地方颜色淡,圆圈外围渐变成白色。
周导把那张纸递给步宴晨,让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心那个深黑色的圆点看,步宴晨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照做,在她看了约莫半分钟后,神奇的事发生了,她发现圆点外那圈灰色逐渐收缩,最终她的眼中只留下一个黑点和一张白纸,她摇了摇头,眨眼之后再看,那圈灰色却又重新出现在纸上。
步宴晨不解地看着周导,周导微微一笑,对她说:“这叫‘感官忽略’,有人曾用这个实验试图证明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是我们大脑想让我们看到的世界。辩证地看,这个结论有其荒谬之处,但仔细推敲,你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大脑的优先级。一个赌徒和一个酒鬼同时走过一条街,他们看到的那条街是不一样的。酒鬼看到的是这条街有不少餐饮店,而赌徒看到的,是这条街有不少麻将馆。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人脑的思维是有梯度的,无论感官、记忆、思维还是行为,都受此影响。”
“你是说肖言昴的思维,像我的眼睛一样,被纸上那个黑点禁锢住了,他的大脑,主动虚化了周遭的一切,或者说,把其他一切人和事的重要等级,都调低了一个梯度?”步宴晨若有所思道。
“没错,他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世界,应该已经不同了,我们看到的世界是这张。”周导拿过步宴晨手上那张纸,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放下,重新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单单画了一个黑点,又举起这张纸,指着上面那个黑点对步宴晨说:“他看到的,则是这张,那个黑点,就是那场一死八伤的事故。”
“那要怎么干预才能让他摆脱这个黑点的束缚,重新看到外面这个灰色的圈呢,这可不是眨眨眼睛就能做到的事情。”步宴晨犯难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一死八伤啊!但从这起事故的后果来看,他如果非认定自己要对这起事故负责,要把他拉出来,可不简单。”周导问道:“你们以前有碰到过类似的案子吗?”
“说实话,没碰到过类似的,看来我想得太简单了,温煦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步宴揉着太阳穴,想着如果沈沐在就好了,不管情况多复杂,他总有办法解决。
“要是沈沐在的话,他会怎么做呢?”步宴晨想着,拿起铅笔,把那张纸上灰色的部分加深,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如果不能把他从黑点里拉出来,能不能把周围的事物加深颜色,或者按你的说法,调高一个梯度?”
“可以,这个想法很好,但需要一个突破口,按照妖雀调查的结果来看,他已经有些自我封闭,我们得找一个突破口,突破他内心的城墙。”周导点了点头,说:“关键词法,我列举一些关键词,你来设身处地地思考,哪个关键词对他的心防最具杀伤力。”
“好!”
“使命。”
“不够。”步宴晨闭着眼睛,细细体会了一番,皱了皱眉头答道。
“责任。”
“不够。”
“救人。”
步宴晨听到这个词,迟疑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对周导说:“救人,造桥也能救人?如果可以的话,这倒是一个能勾起他自我救赎之欲的好点。”
“造桥当然可以救人。”周导一乐,“我花了三十年学习实践编导这个行当,在我笔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步宴晨郑重点头:“使命、责任、救人,能揉在一起吗,以这三个关键词为核心,作为这次干预的主线。”
周导微微颔首:“正有此意,我查到他们建桥的地方,前几年有过一场病毒肆虐,夺去了不少孩子的生命,我正想以此为突破口,敲开他的心门,让他重新重视黑点外的世界,我想他之所以还愿意担任建设公司总工,建造桥梁,这件事对他而言一定有某种意义。”
非洲,世界屋脊,这里有广袤的原始森林,有草原沙漠,也有城市和淳朴的人民。非洲给人的印象大多是自然和原生态,其实真正到了非洲,才发现,这块大陆早已今非昔比,它孕育的城市,一样繁华和绚丽多姿。
L都,是建立在非洲西海岸的港口城市,市区幅员广阔,气候宜人,面朝波澜壮阔的大海,头顶一穷千里的苍空,高楼星布,道路两旁种满了紫葳树,城市看上去非常整洁漂亮,给人一种二十年前老上海的既视感。
步宴晨的目的地,是L都市中心的KUK大厦,这座大厦有十八层,这种高度在中国任何一个四线以上的城市都会被淹没,但却是这座城的第三峰,出入这座大厦的,全是西装革履的精英。
“张小姐,冒昧问一句,你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姑娘,为什么愿意一个人跑到非洲来?”来接机的是一个叫黎柏的中年人,他是干预对象肖言昴的下属,一同供职于一家国字头基建单位的三产设计公司,公司名字叫“腾非设计”,肖言昴是这家公司的总工程师,黎柏挂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衔。
步宴晨看了黎柏一眼,他约莫四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敦实圆润,头顶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梳得跟旌旗似的迎风招展,她不觉又扭头看向窗外,吞吞吐吐说:“我……想为非洲做点事吧。”
黎柏眉头一皱,说:“私下聊天,别当政治审查似的,早不兴那一套了,小姑娘你是不想说吧,我也不为难你。”
步宴晨笑了笑:“黎主任,我现在进公司,具体做些什么事啊?”
“做我们总工办的专职文员,有个小刘刚跳槽,被国内一家搞远洋的公司以一点五倍年薪挖去了,你顶替她。”说完还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公司这么不开眼,听说过挖总工的,没听说过挖文员的。”
步宴晨一笑,她当然知道那家不开眼的公司是温昱的。
黎柏把车开到KUK大厦地下停车场后,帮步宴晨拿了行李,带着她上电梯直达二十七楼。KUK内部装潢和国内的大楼几乎没什么区别,听黎柏说,整栋楼的装修都是中国设计中国施工,安全标准都是依照国内来的,而且大楼里三分之一的人是中国人,日常交流用中英文大体都能解决,不过出了这栋大楼就比较麻烦,因为L都是法语区,要和当地人交流的话,得说法语,偏远一点的更是只能用土著语。
“不过大楼里应有尽有,宿舍也离得不远,你一个女孩子家也别到处乱逛,这里不比国内,别想着半夜饿了到街上撸串,在这里不现实。”黎柏郑重警告步宴晨。
步宴晨点了点头,说:“我懂的。”
这时,电梯到了,黎柏领着步宴晨走出电梯,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扇双开的红色办公室门前,恭敬地敲了敲门。步宴晨看了眼门边的名牌,写着:“总工程师,肖言昴。”
黎柏敲了两下见没人开门,干脆打电话给肖言昴,点头哈腰说:“总工,我把那个新来的文职带来了……对,就是张羽伶,先让她进去是吧?好的好的。”
黎柏打开门,朝步宴晨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等。
步宴晨走进总工办公室,里面很大,但也挺乱,一堆堆的文件堆的到处都是,办公桌堆满不说,连沙发、茶几甚至是房子的角落,都堆满了文件,办公室的凌乱程度,让步宴晨直皱眉头。
“这些文件,本来是小刘负责整理归档的,她离职了半个多月,文件都积压了起来,总工没时间整理,你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把这些文件整理好。”黎柏看着一屋的狼藉悠悠叹了口气。
“好。”
“你先在这整理吧,这个本子里有整理要求。总工应该不久就会回来。”黎柏把一个牛皮纸的本子递给步宴晨后便转身出门。
步宴晨等黎柏离开,便开始着手整理起来。她按着档案袋上的名字,统一放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收纳,以便日后归档。把书桌和沙发茶几整理干净后,这个偌大的办公室终于变得明亮清爽。
她满意地点点头,环顾一周又发现玻璃书橱里的书放得横七竖八,强迫症作祟,打开书橱把那些倒下的书竖了起来,然而她扶了没几本,手就停了,她的眼睛定格在了一个塑料的半透明长方形容器里,吸引她目光的,不是这个容器,而是里面的东西。
那里面放的,是有些像乐高的桥梁模型拼接件,步宴晨认得这东西,叫“速拼桥梁承力试验模型”,在应对干预师资格考试的那段时间里,她和这堆模型打了很长时间交道,以至于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搭座桥出来。
步宴晨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容器从书柜上拿下来,发现同一个架子上的书都蒙了一层灰,但这敞开放置的模型构建上,却没有一点积灰,他一直都在用吗?可是沈沐说过,这个模型,是初学者才用的,他一个总工玩这个,不就像成人玩积木一般可笑么?
“和沈沐用的是同一个牌子,构件都一模一样。”她拿起一个模型构建,仔细地端详,眼中映着的,却是沈沐坐在沙发上看书,而她绞尽脑汁搭建模型的情景,她似乎回忆起了那时从落地窗洒进的阳光,窗外飘进来桂花树的香味,还隐约听到那首循环播放的《伦敦德里小调》。
“难道又是巧合吗?”步宴晨不自觉地将这构建紧紧捏在手心,脑子里盘旋着沈沐的一颦一笑,两年了,他没有一丝音讯,究竟是生是死,是否也像肖言昴那样,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把自己藏起来?或者,肖言昴……
“你在干什么?”就在步宴晨沉浸在伤感的回忆里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且略带怒意的声音。
步宴晨慌忙转过身,发现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有着棱角分明的冷俊,浓黑的眉如两把利剑一般,斜横在发鬓两边,如黑曜石般生辉的黑瞳,嵌在内双的丹凤眼内平添一丝秀美,削薄轻抿的唇,冷傲孤清的气场,正是肖言昴。她见过他照片的样子,见识过他的俊逸不凡,但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她依旧被震撼到。
眼前的他发型颓然,眼神忧郁,但丝毫不损他的挺拔与张力。
步宴晨凝视着他的眼睛,真的和沈沐好像,身形也大体相仿,声音也和他一般低沉悦耳。
步宴晨在肖言昴的身上,隐约嗅到了沈沐的气息,一种无味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希望他就是沈沐,会在她转身看向他的那一刻,眼中星光驿动,轻轻说声好久不见。但他没有,他的眼神如千古不化的冰,冻结了步宴晨一腔火热的希望。
“我是新来的文员,黎主任让我把这办公室的文件收拾一下。”步宴晨微微低下头,从容地说。她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雏鸟,现在的她,也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虽然见到肖言昴的一刹那心里波澜已兴,但表情举止依旧贴合角色,演得毫无破绽。
“你就是张羽伶?”肖言昴环顾了自己办公室一圈,未表现出对办公室焕然一新的赞赏。
“是。”
“今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让黎主任给你安排办公室。”肖言昴对她说。
步宴晨点了点头,退出他的办公室。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马上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深深吐了一口气,失望地往电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