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在家里睡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以来,我整天待在单身公寓里,以开水和泡面度日,醒了就抽烟,难过了就喝点儿酒。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想想苏雅然,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年少岁月。我发现,自从跟她认识的第一天起,我的生命里就一直有她,她跟叶明轩一样,毫无理由地闯进了我的生命里,从此纠缠着打闹着,终其一生无法割舍,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深深融入我的生命里。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着,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快点儿变老,这样,我就不用再承受更多的生离死别。
可是,有些人似乎并不愿意放过我。
沈畅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接。孟然也来公寓找过我,我现在并不想见他。
孟然是个倔脾气的人,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之后,便不再顾礼节,在走廊里把我的大门拍得“砰砰”作响,不过我始终没有去给他开门。到最后,他干脆每天早晨来报到,带着吃的喝的,并且自带板凳坐在我家门口。有时候,他会大声在走廊里跟我说话,有时候还会唱歌给我听,不过,我都没有答理过他。
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我不理他,他又能自导自演多久?也许再受几次挫折,他就会知难而退了。
大年三十那天,他没有回去跟父母团聚,而是在我家门口守了一整夜。
我坐在高高的窗台上,一个人自斟自饮,顺便看外面的烟花绽放。
那一晚,烟花热烈绽放了多久,孟然就待了有多久。到最后,天快亮了,那家伙却还待在我家门外,怡然自得地唱着新年快乐歌。要不是因为春节,邻居一定会投诉吧?可是总这样也不好。
我很无奈,把门打开一条缝。
孟然立刻像条猎犬似的弹起,满眼星星直冒地望着我,就差在身后加条尾巴左右摇摆了。
我皱眉问他:“你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孟然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叶星,我陪你过新年吧?”
我凶巴巴地盯着他,他的脸顿时暗了下去。
不过,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盒子,双手递给我:“至少,收下我的新年礼物哦。叶星,新年快乐。我是第一个为你送上祝福的人吧?”
看着他那热切的眼神,我只好把盒子接过来,并对他说道:“好了,东西我收下了,你快点儿回去。”
我关上门,孟然还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用非常可怜的目光频频看向猫眼,就好像一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小狗一般。
他的样子让我心里堵得慌,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不能给他幸福,就应该让他早点儿离开,即使给他一点小小的伤害,也好过让他也陷入棋局中挣扎沉沦。
最后,孟然失落地离开了。
我打开了那个盒子,那只是个普通的餐盒,里面装着的也是很普通的东西——饺子。
胖乎乎的饺子整齐排列着,活像一个个小元宝,也不知道孟然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它们在寒冷的冬夜里还保持着温热。
盒子底下附带一张小字条,是孟然的亲笔,他写道——
叶星,新的一年开始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希望你能快点儿振作起来。听说饺子能带来好运,我在其中一个里面包了幸运钱币,你一定要吃到它哦!
最后在末尾,还画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最近没有食欲,我其实已经好多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饺子这种高级食物,更是与我无缘。没想到新年的第一天居然能吃到它,而且还是孟然亲手包的,我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我迟疑着吃了一个,没想到第一个里面便包着钱币,虽然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这总算是一个好兆头。心渐渐地温暖起来,我抱着盒子坐到窗台上,一边看烟花一边吃饺子。
到最后,我吃了十个,每一个里面都有钱币。这让我哭笑不得,而这时,手机突然响起。孟然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欣喜:“叶星,你吃到好运了吗?”
我告诉他,我吃到了,而且吃到了十个。
孟然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他怕我吃不到,所以在每一个饺子里都包了幸运钱币。
“傻瓜。”我轻笑着说他,只有傻瓜才会用这么笨的方式追女孩,让女孩开心。
“我就是傻啊,”他傻乎乎地笑着说,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语气也变得低沉,“叶星,莫野找过我。”
“啊?”我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莫野,说到莫野,我的心就一阵抽痛。我害死了他深爱的苏雅然,他应该是恨我的吧?
“他说,苏雅然都知道了。”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知道什么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语气一滞,“他那天喝了很多酒,看到我就扑了上来说,苏雅然那次把你伤了,回去之后有些后悔,就说自己的耳钉掉了要回去找,还不忘记让莫野带一件外套,莫野说,他知道苏雅然是有些不忍心让你在那儿待一夜。”
“然后呢?”这件事情孟然当时跟我说他的怀疑时,我还当成了笑话,现在想来,更像笑话的是我。
“她听到我们的话之后找人调查当年她姐姐的事情,结果当初的事情太少人知道,所以一直查不出来,那段时间苏雅然特别暴躁,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到处问。”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后来,一个巧合,她遇到两个男人在谈论自己曾经糟蹋的一个女孩儿,说得绘声绘色十分详细,后来在说到她是跳舞的还是比赛冠军之后,苏雅然抓住他们问出了真相。那俩人认识苏雅然,知道她是莫野的女人,也不敢不说。”
真相,天知道真相对苏雅然来说是怎样的一种酷刑。星索姐是她的信仰,是她世界里的神话,神话和信仰在一瞬间破灭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苏星索是高傲的,她不会允许那样的自己还留在世上,更不允许那样的自己被叶明轩深爱,所以她选择了死亡。这一点,苏雅然比我更了解,只有她最了解苏星索。
这就是她知道的事情吗?她的死算是对我过去一年所受委屈的补偿吗?如果是这样,我不接受,我宁愿继续被误解,继续被唾弃,我也希望她能活着,好端端地活着继续和我作对,用尖锐的语言伤害我。
“那天,我们在莫野家看到苏雅然,就是她刚知道真相不久,她冒着雨找到莫野哭诉,衣服也是莫野姐姐的,并不是他们发生了什么。我想当时苏雅然没有说出真相,是因为你当时误解她伤害了沈畅让她有些伤心和生气吧!”孟然继续说着。
我的头“嗡嗡”作响,我果然是个灾星吗?苏星索死了,苏雅然也离开了。
“那次爬山其实是莫野让沈畅约的你,苏雅然想要和你在山上结束掉过去重新开始,结果……叶星,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受,而是要告诉你,苏雅然不恨你,她的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知道吗?我……”
我没有继续听他说下去把电话挂断,一个人坐在那儿,颤抖着点了一根烟,却忘记放到嘴边,任它在指尖燃烧。
我们一起走过多年的时光,相互依赖,终了,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02
新的学年开始了,我又回到了跟从前一样的生活,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则去冰点酒吧唱歌。
酒吧依然热闹如昨,沈畅看到我,起初非常高兴。不过我现在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交流,其他时候并不太爱说话,渐渐地,沈畅的热情也消退下去了。
我依然每晚在舞台上唱些忧伤的情歌。我唱得很投入,大家听得很尽兴。我觉得我的爱恨情仇,就像那歌词一样,都埋藏在那些曲曲折折的忧伤里。
孟然依然每天去捧我的场,只要有我在,他就点一瓶酒,送一束花,然后安静地坐在台下听我唱歌。他的眼中始终带着疼爱与怜惜,我避不开他,索性不再躲。
一切跟以前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沈畅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本来就已经进入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现在怀了孕,干脆跟老师请了假,成天守护在莫野的身边。
苏雅然死后,莫野就像失了魂,据说经常酗酒,喝醉了就躺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睡觉,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
沈畅担心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找他,她知道他心里难过,于是宠着他,当孩子一般放任他。
所以,酒吧里的人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幕——骨立形销的男子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被一位身材臃肿的女生吃力地拖回酒吧来,男子并不怎么怜惜这位处处呵护他的女子,经常对她大声呵斥。
我有些看不过眼,有几次想说一说莫野,却总是被沈畅拦住:“他心里苦,就让他喝去吧!过段时间就好了。”
过段时间真的会好起来吗?时间真的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良药吗?我看着莫野放浪形骸的模样,心中生出的却是同样的痛。
我们都在思念着苏雅然,只不过,他表现得比我更直接。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在复苏,寒冬已成为过去。
有一次,我偶然去办公室,看见了坐在后院仓库前的沈畅。她摆了一把躺椅坐在庭院里,享受着暖烘烘的太阳。莫野就在她的旁边,看起来神色还算正常。
沈畅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半垂着头,柔声对他说道:“莫野,你快要当爸爸了。”
那时,沈畅穿着一件宽松的棉质长裙,头发弄成了清汤挂面式。自从苏雅然死后,她改变了许多,原先那些豹纹小皮裙都不穿了,爆炸式的卷发也拉直了,剪着齐齐的刘海,杏眼微垂,嘴角微微抿起,神色带着一丝娇羞。
我看见莫野突然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沈畅微微一笑,将头轻柔地朝他的肩膀靠过去。
莫野神色僵硬,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抚了抚沈畅的肚子。
莫野似乎终于恢复了正常,担当起一位父亲的部分职责。他有时候会陪沈畅散步,有时候会来酒吧帮忙做保安工作,平时对沈畅也温柔了许多。
他们似乎已经过上了平淡安宁的日子,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我看到这一切,心中对苏雅然的愧疚虽然永远不会消散,可有时候竟然也会隐约觉得欣慰。
毕竟,有人幸福,总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那么短暂,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
03
沈畅的生日到了,莫野早早地包下了冰点酒吧,说是要为她大肆庆祝。因为来玩的都是自己人,而且预计人数会比较少,所以主管给酒吧的保安放了假,只留下了少数的工作人员。我作为工作人员之一,自然留了下来,因为莫野点名要我为沈畅献唱。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我坐在台上一首又一首地唱着欢快的歌儿,我希望沈畅能够快乐,把我的那份一起快乐着。纵然我们有过太不开心的过往,她依旧是我的朋友,不会改变。
“莫野,你干吗?”沈畅大叫他的名字。
莫野突然抄起一旁的水果刀冲上台,一手握住我的手腕,眼圈通红地咆哮:“都怪你,是你害死雅然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去爬山,又怎么会死?都是你造成的。”
说着,他举起水果刀就要往我身上刺。
见到这个样子,沈畅也不顾自己怀孕,慌忙扑了上来,死死抱住莫野说:“莫野,不关叶星的事,你不要冲动,你不是告诉我说,你决定忘记苏雅然和我还有孩子一起好好生活了吗?你别这样。”
“你滚开,我要为雅然报仇,都是这个坏女人,要不是她,雅然怎么会死,怎么会离开我,她在临死前一天还说,这件事过去之后就和我好好在一起的,是这个女人毁了我的幸福,是她!”他像疯了一样推开沈畅,再次抓住我,手中的刀高高举起。
既然他要报仇,那就报吧。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刀子刺到自己身上。
“叶星,”孟然冲到我身前挡住了莫野的刀。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全是不忍。
“孟然,你……”
“别说话!”孟然猛地起身,莫野没反应过来被推出去好远,手中的刀还滴着鲜血。
我被扶起来,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沈畅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下面不停有血流出来:“孟然,沈畅出事了。”
孟然听到立刻赶了过来,谁知莫野更加疯狂,手中的刀胡乱刺向孟然,身边的那些小弟也纷纷围了上来,想要解决我们俩。
酒吧已经完全乱套,我颤抖着扶着沈畅,希望能找到一个突破口,送她去医院。
“叶星,你和孟然先走,莫野不会怎样我的,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呢!”她推了我一把,“快点儿,莫野现在疯了。”
“你也知道他疯了,怎么还可以用常理推断?”我拉着她不肯一个人走。
“孟然,快点儿带叶星走。”
孟然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冲过来,拉着我往外冲,棍棒不断地落在他身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体疼痛得颤抖。
“叶星,你忍住。”
我一直觉得,酒吧不大,但是这一路,我们走了很久很久。耳边到处充斥着棍棒声、吆喝声还有孟然的闷哼。他脸上的汗水混杂着血水滴下来,我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就在我们即将冲出去的时候,警车的声音犹如天籁一样在门外响了起来,身后的那群人听到警车声音之后纷纷扔下手中的棍棒四处逃逸。
孟然如释重负地拉着我站在那儿,一时之间不知道去哪儿了。
“你松开我,我们去看看沈畅,她出事了。”
“好。”
他刚松开我,自己却倒了下去,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伤是那么的多,浑身冰凉,他气息奄奄地看着我,嘴里一直喃喃地说个不停。此时的他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却一直不肯停止说话。
我心中疑惑,几乎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才听清楚他不断念叨的话。
原来,他一直在说,“叶星,我喜欢你。那个时候,看见你蹲在雨里,好可怜,当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保护这个女孩子,长大以后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在说他小时候的事。他说他遇见我,是在十岁那一年。那一次,我刚跟爸爸到省城没多久,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在雨中,遇到了孟然。
原来,当时那个执意要把雨伞送给我的小男孩,就是他。
这些记忆在我脑海中已有些模糊,没想到他却把一切记得这么清晰。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却说,既然我长大后已经不记得他,那么特意跑去告诉我,也没什么意思。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逐渐接受他。
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喜欢上他。
他说到这里,有些失落。殷红的血不断从他的额角滑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问他:“既然你觉得没意思,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孟然苦笑:“我怕……现在不说,将来……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的心剧痛,又有些奇怪的颤抖,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是被万伏高压电击中的感觉。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孟然终于撒了手,缓缓地闭上眼睛。我眼睁睁看着他被大家抬进救护车里。
救护车呼啸着远去,我麻木地站在原地,看着车顶的红色警示灯一闪一闪消失在黑夜里。
抬头望天,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铅灰色的云层一直笼罩在我的头顶,似乎从来没有消散过。
我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忽然感觉好害怕。
这世上但凡喜欢我的人,最终都会因我而死……我又想到了这个邪恶的诅咒。
上天,如果能让孟然活下来,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04
我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病房外面,隔着玻璃窗户看着躺在病**的孟然。他的头上包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很干净,可是隐约可以看见里层的纱布都染红了。他的左胳膊打上了石膏,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包得跟木乃伊一样。
我记得他拉着我,一路上护着我不受伤。
我记得他的血一直都在流,怎么也止不住。
我也记得他说喜欢我,他的手那么凉,凉到心底。
医生说孟然左手骨折,脑袋受了重创,很危险,现在已经陷入昏迷,也不知道能不能清醒过来。
我望着眼前的孟然,心里很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他像是睡着了,眼睛微闭着,又黑又长的睫毛微微卷曲着,在眼睑处打出两道深重的阴影。
他其实长得很好看,用他自己曾经的话讲,那就是,如果我的帅可以当饭吃,那我基本上可以养活全天下的人了。想到这儿我又不禁笑出声来。
当时听到他这种豪言壮语,我还取笑过他,可此时,我却觉得他的话非常正确。他的确很帅很帅,帅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是孟然,你长得这么帅,是不是快点儿醒过来比较好呢?要是你一直这么昏迷着,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会为你偷偷掉眼泪呢。
我站在玻璃窗外,傻傻地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一直一直盯着他。我从来没觉得他这样帅气过。医院里人来人往,路过的人都会朝我这边看上一眼,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站在重症室外又哭又笑的人吧。
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时,突然有几辆黑色轿车径直开到了楼前。接着,车上下来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朝这边冲过来。他们无法进入重症病房,于是也都挤到玻璃窗前,争先恐后地朝里面张望,我一下子就被挤到了一边。
其中有位衣着儒雅的中年男子,显然是这群人当中的首领,他看了孟然一眼,然后面色变得沉重而焦急。另外还有位中年贵妇,看起来与孟然有几分相像,她急急地趴在窗玻璃前,呆呆地看着屋子里的孟然,跟着我一起掉泪。
旁边,孟然的主治医生正仔细地向他们介绍着孟然的病情。
此时,我的脑子有些昏昏沉沉,不太明白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不过看到那贵妇一脸的憔悴之色,眼中难掩关切之情,我还是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
过了好一会儿,那贵妇才注意到我,问:“你是谁?”
我指了指孟然:“我是他的朋友。”
贵妇眼中露出了探询的神色,把我上下打量。
我对她笑着说道:“你也是孟然的朋友吧?我们一起等他醒来吧!”
贵妇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我没心思去关注这些人。只要他们不来打扰我,让我能够这样安静地待着,看着孟然就已经足够了。
两天后的傍晚,当夕阳的余晖照进窗子,把病房内的一切都染成金色时,孟然终于醒来了。
他一睁眼,便看见了窗户前的我,于是冲着我微笑。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可眼神仍然那样清澈,笑容仍然那样干净迷人。
夕阳斜照在他身上,给他浑身蒙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狂跳起来,世界在眼前变得生动,声音纷纷扰扰挤进耳朵里,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还活在人间。
重症病房终于允许探视了。我第一个冲了进去,一下子扑在孟然的胸前。
孟然微微咳嗽两声,动了动胳膊,似乎想要抚摸我,不过因为太虚弱,最后还是放弃了。
“喂,你很重呢!”他轻声说着,然后,顿了顿,又喊了声,“妈。”
什么?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心里一阵冰凉。
这孩子,不会是摔坏脑袋了吧?竟然对着我叫妈?
我心里焦急,猛地跳起来,我想我得赶紧找医生来给他看看。
可是,当我转过身去,却看到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群人,其中,两天前见过的那位中年男人和那位美貌贵妇离我最近,他们一个满脸欣喜,一个泪水横流。
“爸,妈。”孟然又喊了一句。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人是孟然的父母。可是,这两天,我一直守在孟然的病房外,当着他们的面做了多少傻事哟。当时,我因为心里惶急,看到那个阿姨一直陪着我,就跟她说了好多话。当然,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看,里面那个男生长得好帅,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很勇敢吧?我要在这里等他醒来。”
现在,如果地上能出现一道缝,我想我会立刻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可事实是,孟然的父母朝床边走了过来,我却还像个钢筋水泥浇成的柱子一般杵在原地,因为孟然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右手虽然没有受伤,可此时虚弱无力。但是他既然拉住了我,我又怎么可能甩掉他,毕竟,现在病人最大。
应孟然的要求,我留了下来,负责在医院照顾他。
孟然变得跟孩子一样,当护士给他吃药时,他故意把嘴张得大大的,喊:“叶星,我要你喂我。”
护士在旁边含笑看着我们,搞得我一阵窘迫。孟然这个家伙,撒起娇来真是比女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妈妈给他送饭来,他自己不肯吃,偏要我喂他,理由是他的左手现在受伤不能动弹,右手又没什么力气。
看着这个处处要人服侍、并且好像没了人伺候就要活不下去的大少爷,我真疑惑,当初那个以一敌十保护了我和沈畅的热血男子汉,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把饭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他却不咽下,只是含笑瞅着我。
我很疑惑,问他:“孟然,你干吗光吃不咽啊?”
孟然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想吃得慢一点儿,这样,你就能多陪在我身边一会儿了。”
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澄澈。他美好的期待是那么的明显,让人一眼就能发现。
我突然觉得脸有点儿发烧,赶紧扭过头去。
孟然凑过来一点儿,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满脸通红,但并没有挣开。
孟然眼中闪过一阵欣喜,他握着我的手,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对不起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记挂着我,我却几乎忘记了他。甚至当年他送我的那把雨伞,在用完之后,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孟然知道这件事后,郁闷了好几天。
他说:“你怎么可以把我送你的雨伞弄丢了?那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胡说。”
孟然说道:“我没有胡说。你收下我的伞,就要做我的女朋友,你答应我好吗?”
他说这话时,我正用轮椅推着他,走在医院春暖花开的草坪里。他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再过一段日子就能出院了。虽然今天并不是他头一次对我表白,可我仍感觉到一阵阵心悸。
我停了下来,站在一株盛开的桃树旁。
孟然抬起头,目光真诚地仰望着我。
他英俊的容颜映衬在灿烂的桃花里,让我有那么一刻感觉看花了眼。我点点头,忽然觉得答应他或许也不错。
大概是被那一刹那的美貌迷惑住了吧?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而孟然却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在我的耳边大声喊:“叶星,快点儿告诉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抬手狠狠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孟然立刻龇牙咧嘴:“痛,好痛。”
“知道痛了吧?痛,就不是梦。”
孟然的眼睛里闪烁着波光,那种波光,我曾经见过。
是幸福吧?
我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的心中从来没有这般幸福过。
原来,给予别人幸福,自己竟然也可以这么幸福。
幸福的真谛,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我的小小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孟然的父母终于找我正式谈话了。
他们以监护人的身份,接手了孟然的护理事宜,并且把我请到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谈话。我打听到,孟然的父母——这一对看起来很有贵族气质的夫妇——孟爸爸是一个大财团的CEO,孟妈妈是位标准的贵妇人。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孟然的家世那么好,我跟他,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孟然一直有喜欢的女孩子,原来就是你啊!还真是位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呢!难怪他会为你离家出走,连过年都不回家。”孟然的妈妈和蔼地看着我,很客气,但是她的话让我很内疚。
孟然为了我,成日在酒吧流连,所有人都以为他家境普通,只是个一般的大学生,甚至把他当成小混混。这些事,要是被他父母知道了,一定很生气吧?
孟妈妈又说:“叶星,我们很高兴你能照顾孟然,谢谢你。不过,孟然以后要继承家业,他很快会去英国留学,到时候只会给你徒增伤感。”
我不是个蠢笨的人,自然明白他妈妈那客气话里隐含的意思。
我说:“请让我考虑一下。”
05
我去看了沈畅,她的宝宝没事,虽然当时流了血,看起来很吓人,但孩子最终还是保住了。
我之前已经来看过她几次,她已经好很多了,不过由于那次出血,所以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沈畅似乎对莫野的事很内疚,一直跟我不停地道歉。
可是,今天我到了医院,她眼中不仅有内疚,还有焦虑。
我知道她肯定有话要对我说,于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果然,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叶星,莫野他……被警察局拘留了。”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起诉他的。”
沈畅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但是,她眉间的忧郁并没有减少。
她对我说:“能不能再麻烦你帮一个忙?孟然的爸妈把莫野告了,他们请的律师很厉害。而且,孟然这次的确伤得很严重,我怕莫野会被判刑。”
我皱起眉头,沉默地看着她。
沈畅有些羞愧地垂下了头。
我问她:“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沈畅的声音小得如蚊子哼哼,却十分坚定:“能不能麻烦你去跟孟然求求情?只要你出面,孟然肯定会去劝他的父母撤诉的。他向来只听你的话。”
我苦笑起来,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莫野这次做得实在太过分,把孟然伤成这个样子,想要孟家放弃,谈何容易。
“沈畅,莫野都这个样子了,为了苏雅然都可以发疯至此,你还要继续坚持吗?”
我为她心疼,这样的男人,就算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她一脸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啊,我怎么能不管?”
“你……”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劝她,孩子确实需要一个爸爸,但是莫野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那如果莫野知道你对苏雅然做的事情呢?他会怎样?”
“叶星,别……”
“沈畅,你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但是,请你告诉我真相,那天你就在我身边,我是被谁推下悬崖的?我真的不想继续被蒙在鼓里。”我看着她,说道,“如果你想救莫野,就告诉我真相,否则,我恐怕也帮不了你。”
沈畅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知道她内心挣扎得很激烈。她怀孕以后,人憔悴了许多,除了肚子大起来之外,人反而瘦了下去。她每天都要照顾醉酒的莫野,还要管理酒吧的工作,我知道她很辛苦,我也不想这么逼她。
可是,苏雅然为救我而死,现在,孟然又差点儿为我死掉,即便我再怎么安慰自己,把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我也不得不给他们一个交代。
沈畅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最后,她承认了:“把你推下悬崖的人,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因为我想以此来讨莫野的欢心。”
她苦笑:“很傻是吧?我用伤害好朋友为代价去讨一个随时可能离开我的男人的欢心。”
“我死了,莫野就会开心吗?”
我没有想到理由会是这个样子。
“会,因为苏雅然开心了,莫野就开心了。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诉我,苏雅然因为你的存在很不开心,很郁闷纠结,他说希望你死,这样他就开心了,所以我……”
我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呢,我和她这么长时间的友情竟然比不过一个男人的一句话。
“可是,你既然想杀我,最后为什么又要拉我上来呢?”我看着沈畅,有些疑惑,“当时我和苏雅然都命悬一线,你其实可以随便推一下,我跟苏雅然都会掉下去死掉。可是,你为什么最终还是救我了呢?”
沈畅的眼泪掉了下来,纷纷砸在被子上:“因为,我心里从来就没有真的想过要杀你。我是真的把你当好姐妹的,叶星。”
好姐妹吗?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高二那年暑假,我在一家餐厅打工,晚上下夜班回家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我在路上遇到两个喝醉了的流氓,差点儿被他们欺负,是沈畅及时出现救了我。
当时,我正被纠缠得无计可施,沈畅突然出现,冲上来二话不说就对那两个男人一顿暴打。
她气势十足,活脱脱像个女侠,虽然是女生,却把那俩流氓打得鬼哭狼嚎。
然后,在他们缓过劲儿之前,她已经拉着我狂奔离开了。
我们俩一直跑到无人的街道才停下来。之后,她喘着粗气打量我,我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冲我笑了一下,说道:“姐姐我叫沈畅,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就由我来罩着你吧。”
我正想报上自己的大名,可这位大姐头突然转过头去,扶着墙一通狂吐。
原来,那晚她喝多了酒,因为心情不好在街上乱逛,正好遇见流氓纠缠我,于是打跑了他们,救了我。
那天,我一直照顾她到很晚,我们俩的友谊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此刻那个大姐头却无比虚弱地躺在病**,眼圈发红,面色发白。
她捧着肚子,凄楚而期盼地看着我,说道:“叶星,拜托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沈畅,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能活的。”
这句话是说给沈畅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没有谁离开谁是不能活,沈畅离开莫野也能一个人活下去,我离开叶明轩依旧能一个人活下去,就算是离开……
我苦笑着摇摇头,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在病房外,我倚着墙,身体慢慢滑下去,眼泪不可遏制地流出来。
没有谁离开谁的是不能活的,这句话是说给沈畅,也是说给自己的,没有了叶明轩我能活,没有了苏雅然我能活,没有了孟然,我一定也能活。
我掏出手机,努力让自己平静,给叶明轩打了一个电话。
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