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练习着失去
【一】
像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我吃力地撑开眼皮,只见吊瓶在头顶上微微晃动。冰冷的药水缓缓流入我的血管里,带来一片清凉。
我的眼皮仍然很沉,沉得让我有些眨不动眼睛,但最终,我还是吃力地转过头,看向守在床边的人。
明知道宋林君不会来,可我还是在看见郝好那满脸的青春痘的那一刻,难掩失望的神情。
郝好愤愤不平地说道:“喂,我把你辛苦背来医务室,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你就给我一个白眼啊?”
我懒得理他,又闭上眼睛。
见状,郝好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也真是的,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吗?下午还有一科呢,你可能要挂着吊瓶去考试了。说好的复旦呢?你没忘记吧?我可是跟你一起填的志愿,要是你没考上,我一个人都不想去上海……”
听着郝好在旁边啰唆,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就开始泛酸。
我本来以为高考是美好的开始,却没想过,会是残酷的结束。
唉,谁让我早上撞见了宋林君和童琳琳?谁让我一不小心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谁让我就那么喜欢宋林君呢?
正在这个时候,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郝好的絮絮叨叨。
郝好站了起来,看着满面绯红的童琳琳。
她因为赶得太急,此刻正满头大汗,白皙的皮肤里泛着好看的红色。
郝好有些不自然地退到一边去,以方便童琳琳和我说话。童琳琳却小声地央求郝好:“郝好同学,能麻烦你出去一下吗?我有话想要单独跟萧小羽说。”
郝好不乐意地反问:“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啊?”
我突然转过头瞪他一眼:“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废什么话!”
郝好只好悻悻地走了出去。
窗外似乎变了天,阴沉沉的,而风扇仍然在呼呼地转着。
童琳琳慢慢地坐下,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倒是先开口了,语气颇为平静:“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童琳琳有些愧疚,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其实没多久……就是,就是上次摸底考试之后。我知道你们有个约定,等高考结束就在一起,可是……宋林君要出国了,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不解地摇摇头:“他怎么突然要出国?”
“大概是想彻底脱离和家里的关系吧……你也知道,自从他后妈进门,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完全没有开心的时候。”
我还是很疑惑:“可是,他哪里有钱出国?”
童琳琳低下头去,不再出声了,我便恍然大悟。
童琳琳的父亲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房地产商,富甲一方,交上了童琳琳这样的女朋友,哪里还愁没钱出国呢?
但是,那个人真的是宋林君吗?他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庸俗了?
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人能把握的。
我满以为能考上复旦大学,满以为毕业后就能和宋林君在一起,可现在,这一切都落空了。
上天没有给我掉馅饼,而是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铁饼,一瞬间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童琳琳仿佛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她坐在我的床前,哽咽着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本来想,为了不影响你的高考,等你考完再告诉你,但是没想到……”
我打断她,把头扭向一旁:“别说了,就这样吧。”
童琳琳迟疑地站起来,椅子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挠心的声音。我只希望她快点走,别杵在这里让我厌恶。
可童琳琳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声问:“要不要叫宋林君来跟你解释?”
“他刚才没来,现在也没有必要来了。”我盯着病房墙壁上乱七八糟的划痕,目不斜视地说道。
没过多久,童琳琳离开的脚步声响起。
直到房门被带关,我咬紧牙关才拼命忍住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
宋林君!
喜欢了六年的那个人,让我在上高考战场这么重要的时刻受到重创,竟然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那么,一直以来,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吗?
明明不是啊!
曾经,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他手心的温度,都在告诉我那个暧昧的事实,只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是以学习为重,没有点破罢了。
我们甚至还约定,一起考进复旦大学,然后手牵着手去报到。
但是,再美的曾经,也只是曾经而已。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郝好突然推门进来,八卦地问:“你们说什么了?童琳琳怎么是哭着跑出去的?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我早说了你是女汉子吧,真没错。女孩子还是温柔一点好,尤其像你这种没长相、没身材的,要是脾气还不好,以后嫁不出去……”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吼他:“念念念,念个没完,你是唐僧转世啊?”
郝好被吓得立马收了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怒容满面转过身去,不料正好扯动了手背上的针头,鲜红的血液不断往管子里涌,疼得我直叫。
郝好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看吧,让你别发脾气!自己受苦了吧!”
我低头使劲按着针头,可血还是没有下去,听到郝好说风凉话,我气得直嚷嚷:“快帮我叫医生来!”
【二】
因为下过暴雨,教学楼下积了水,考生纷纷挽着裤腿蹚过去。
郝好陪我在医务室输完液,一起喝了点清粥就往考场赶去。
积水很深,郝好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硬要背我过去。
我才没那么娇气呢,所以豪气地摆摆手说:“我自己有腿!”说完,我就径自踩着水过去了。
这直接导致我在下午的考试中再度发烧。
稀里糊涂地交卷以后,我痴痴呆呆地看着过来找我的郝好说:“完了。”
郝好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拖着我到医务室去,一边嘴里念叨:“我都说了背你过去,你还矜持什么啊?又不是没背过,怕我揩油还是怎么的?小时候你在河里玩,差一点淹死了,还是我把你捞上来的,那会儿你身上只穿着个裤衩呢!我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我使出浑身力气朝他吼道:“你不说话会死啊!”
郝好不再说话,黑着脸把我丢在医务室,径自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待在医务室继续输液,窗户开着,有点滴的雨丝飘进来,落在我的脸上。
窗外一片草丛里盛开着一簇簇的马兰花,紫色的小花缀在细长的叶子上,因为沾了水珠变得十分璀璨,像镶了钻石一般。
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铃声是《告别的时代》,歌里这样唱着:“该期盼模糊的未来,还是为纪念一时的痛快?该迷信感情的能耐,还是要臣服天意的安排?一个个爱人散落在人海,一声声再见不停在倒带,难道拥抱都是为告别而彩排……”
歌都快唱完了,我才注意这是妈妈打来的,赶紧接电话。
“小羽,你没带伞吧?要不要爸爸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好,今天考得好吗?”
我犹豫了片刻,撒谎说道:“挺好的。”
如果现在把发烧的事情告诉妈妈,今天就别想睡个踏实的好觉了,因为妈妈会特别紧张,特别焦虑,间接影响我的心情。所以还是先瞒着她好了。
没一会儿,郝好又回来了,捧着两盒快餐。他把其中一盒放在我面前,另一盒就自己打开狼吞虎咽地吃了,边吃还边说:“饿死我了!考试特别耗体力,尤其是中午陪着你喝粥,根本没吃饱。要是我没考上,都怪你。”
我嘟囔道:“怪我怪我,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郝好三分钟不到就把自己那份快餐吃干净了,又盯着我这份,见我半天没动,便问:“你不饿吗?不饿我就把你这份也吃了。”
我无奈地指着自己的手说:“我现在不方便吃,等会儿再吃。”
郝好斜着眼看我,问:“要不要哥哥喂你?叫我一声郝好哥哥。”
这家伙真是欠揍!我狠狠地怒视他。
郝好“嘿嘿”笑了几声,打开饭盒,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勺子塞到我手里,说道:“行了,你自己吃吧,别再用目光戳我了,疼死了。”
我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舀饭吃,忽然就哽住了。
想起这一年的高考冲刺,自己付出了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可就在这一天早上,上天给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一切都白费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大蠢驴,下午让郝好背我过去又能怎么了?为什么非要争那口气?现在可好,两门主科都考砸了。
都说一考定终生,我的终生就这样断送了。
郝好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惊讶地说:“咦?没发烧啊,怎么痴痴呆呆的?”
我把他的手打开,一脸不高兴地说:“我这次真的考不上了。”
“还没出成绩,你别轻易下结论。”郝好安慰道,“要是你真没考上,我陪你复读。”
“你陪我复读干什么?你应该去陪胡笑啊!”
“你别提胡笑行吗?”
“怎么不让提啊?情书都让我帮你写了,还想一笔抹掉这段情史啊?”
郝好急得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地辩解道:“什么情史?我跟她又没怎么,都是你闹的!”
“明明是你暗恋她!我才帮你写情书的。”
“那不是……那是……”郝好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没能说清楚。
“怎么?怎么?又不承认!”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了。”郝好索性作罢,气馁地坐在一旁看我吃饭。
在脑海里勾画出胡笑那高贵冷傲的女神气质,再对比眼前的郝好,我顿时觉得,自己抱着看笑话的目的帮他写情书也是一件很不厚道的事。
不过,好在胡笑连个回应都没有,情书如同石沉大海,所以郝好也没受太大的打击。
只不过我没看成他的笑话,倒是让他看了我的笑话。
【三】
为期两天的高考终于在我的心不甘情不愿之中结束了。
回到家的时候,暴雨也停了,西边的天空像有火在燃烧,把很多很多希望都烧光了。
我在家门口站了许久,妈妈出来倒垃圾的时候看到我,惊讶地瞪着我:“小羽!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觉得我这副样子是因为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于是万分担心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憋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妈,我考砸了。”
妈妈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把我拉进屋里去。
一进屋,我就看到桌上摆满了菜,爸爸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哎呀,我们家的小状元回来了。”
妈妈看了我一眼,赶紧示意他别说了,然后把我按在餐椅上,一边帮我拿碗筷,一边说:“小羽肯定累坏了,赶紧吃饭吧!”
爸爸立刻收起嬉笑的表情,眼神里充满疑虑,看看妈妈又看看我,但是也不敢多问。
我心情不太好,加上身体也还有些不舒服,所以完全吃不下东西,可我又不想让他们担心,于是装模作样地扒了几口饭。
正在我扒饭的时候,细心的妈妈一眼就注意到了我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立马惊叫起来:“小羽!你这是怎么了?”
我摸了摸那道淤青,只好如实答道:“都是发烧给弄的!昨天上午第一堂考试的时候有些发烧,好不容易坚持考完就晕倒了,还是郝好把我背去医务室输液的。本以为没事了,哪知道下午考到一半又烧了起来……所以,我这次可能考不上。”
我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一句简直只有我自己能够听清楚。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两眼,沉默了几分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妈妈朝爸爸使了一个眼色,就听到爸爸清了清嗓子说道:“没关系,成绩还没出来呢,别想太多。好不容易考完了,这几天就跟同学出去放松放松吧,玩到多晚都行。”
妈妈赶紧接话道:“那可不行,10点以前必须回来。女孩子家的,在外面太晚不安全。”
爸爸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听你妈的,10点以前得回来。”
我点点头,继续扒着碗里的饭。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哪里还有心情出去玩啊!一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我整个人都昏昏的,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清醒。
吃完饭以后,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好像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里。
梦境一片荒芜,漫天风沙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痛痒无比。
宋林君定定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意,说:“小羽,我们一起去上海。”
我忙不迭地点头说:“好呀,我们一起去上海。”
但是他突然就往后退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拉着他,他挣脱不了。我拼命地朝他靠近,可风沙阻挡了我的去路。
我只好朝他伸出手,呼唤道:“宋林君!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去上海的吗?你现在要去哪里?”
“是啊,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出国,我想去上海!”宋林君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后退去,脸色变得越来越灰暗。
最终,他停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仿佛站在那里睡着了。而童琳琳从他身后走出来,天真无邪地看着我说:“小羽,再见了。”
我急得要扑上去,但是手脚都使不上力,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我只能大声哭喊:“你要带宋林君去哪里?”
童琳琳得意地笑着,语气却楚楚可怜:“你就把他让给我吧!虽然你喜欢他六年了,但是,我付出的比你多啊!”
“我知道你喜欢他,我知道你比我还喜欢他,但爱情是比赛吗?谁比过谁就赢了吗?”
我不理解,只好看着宋林君,但是他依然死气沉沉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从此刻起,我喜欢的那个宋林君已经死了。
在梦里,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心如死灰的哀伤。
【四】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我从一片凄惶的哀伤中惊醒。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向茶几上看去,便看到坐一旁的妈妈已经接起了电话。
“喂?啊?什么时候的事……真可怜啊。好,我知道了。”妈妈放下电话,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沉痛地说道,“杨局长今天下午去世了。”
杨局长?
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阵,然后才确认道:“杨帆他爸爸吗?”
妈妈点点头:“是啊,扛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到杨帆考上大学。不过……唉……”
想起杨帆那双深陷的眼窝,我莫名其妙地有种同病相怜之感。高考刚结束,我们就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当然,我是不能跟他比的,他失去的是血肉之亲,而我失去的只不过是一个放弃了我的人。
很多时候,人们都以为自己很惨,但是只要找到一个参照物,就会庆幸自己还不是最惨的那一个。现在的我,好像就是这样。
妈妈盯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问我:“追悼会安排在后天举行,你跟我一起去吗?”
“去吧!我顺便看看杨帆。”
“嗯,多关心关心他,那孩子真可怜。”妈妈说完,眼眶红红的。
杨帆是妈妈教过的学生,曾经特别特别开朗,成绩也很优秀。只不过在高二下学期,他爸爸被发现是肝癌晚期。这一年多来,他爸爸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熬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看着杨帆考上大学。但是家庭突遭这样的变故,让从未受过什么挫折的杨帆整个人都变了。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成绩也直线下降。老师和同学给予了他很多关心和开导,但似乎用处都不大。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知道他爸爸得了这种病,注定迟早会离开,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会刚好在高考结束的这一天。
夜里,好不容易停了的雨又下了起来。我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阵阵的风夹着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
好像夜雨也和人一样多愁善感,会发出沙沙的呓语来倾诉衷肠。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一堆事,然后就想到了杨帆,人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担心。
我忍不住爬起来,拿出手机,编辑信息发了出去:“杨帆,你还好吗?”
黑夜里,手机屏幕的荧光很刺眼,慢慢变暗了,慢慢又熄灭了。过了很久很久,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蠢,这种时候怎么能问别人好不好呢?肯定不好呀!用脚趾想都知道。真是蠢死了!
这么一来,我便更加没有了睡意,索性爬起来看着窗外的雨景。
不过,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等的时候不来,不等的时候偏偏又突然而至了。就在我看雨景看得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准备躺下来睡觉的时候,手机振动了几下。
我拿起来一看……
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想等的等不来,不想等的偏偏来了。
这条信息不是来自于杨帆,而是宋林君。
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不管他发什么来都不会回复,这是原则。不过,我还是点开了信息。
出乎我的意料,宋林君没有问候,也没有道歉,他只告诉了我一件事:“我下个月10号走。”
一句简单明了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
宋林君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心里很愤慨,他这样冷静地对别人也就算了,对我居然也一视同仁,就好像我对他来说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
或许本来就没区别吧,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我果断地把他的信息删掉。
本想关机睡觉,哪知道他马上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走之前我想和你见一面。”
我顿时就忘记了自己的骨气,飞快地回复了两个字:“不见。”
信息发出之后我就后悔了,宋林君太了解我了,而我总是轻而易举地中他的圈套。
果然,宋林君马上打电话来了,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显得突兀而可怖。
我狼狈地把手机捂在被子里,铃声结束之后还久久不敢动弹,生怕它又响起。这是最后我一道防线,死活要守住。
如果让我听见他的声音,那就真的完了。他的声音那么好听,我肯定舍不得说重话,再被他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那我就连童琳琳的智商都比不上了。
过了几分钟,又过了几分钟,手机一直很安静。
我慢慢地放松了警惕,把手机丢到一旁,不知不觉睡着了。
【五】
或许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需要太多时间来消化,所以我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12点。
饭菜飘香的时候,爸妈不忍心叫醒我,但睡了足够久,我已经自然醒了。浑浑噩噩地洗脸刷牙然后吃饭,恍惚中,我听见被遗忘的手机在**某个地方不慌不忙地唱着歌:“我明白离不开就不要爱,能忏悔难悔改,这爱情舞台,谁是天才不给淘汰。莫非要让眼泪慷慨,可爱也可不爱,才能够接受不去也不来,自由不自在……”
歌都快唱完了,我才擦干净嘴巴去房间找手机。
我把整条被子都拎了起来,手机立刻“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心疼死我了。捡起一看,铃声已经结束了,而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七条短信,三个未接来电。
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郝好的,可以无视。但我点开短信,发现全都是杨帆发来的。我既慌张又愧疚,匆匆点开来,一条一条地看。
“最后一科交了白卷,肯定考不上了。”
“家里好多人,吵死了,我想出去走走。”
“你肯定睡了吧?”
“我好迷茫,不知道怎么办……”
“家里的钱都给爸爸治病了,我不想念书了,想出去打工。”
“我一个人在网吧,周围的人都在抽烟,熏得我眼睛疼,一直流眼泪。”
“我好累……”
全部看完之后,我发现这些信息的发送时间分别隔了一个小时,他一直在给我发信息,而我丝毫没听到。我也顾不得发信息了,赶紧打了个电话过去。
等了几秒钟之后,电话通了,但是那头出现的声音令我大吃一惊。
“喂?萧小羽,我打了三个电话你都不接,什么意思啊?”
我脑子都蒙了,反问道:“怎么是你?杨帆呢?”
郝好不急不慢地说:“在我家呢。我打球回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他从网吧出来……你过来一下吧。”
我太了解郝好了,他这样的语气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趿拉了一双拖鞋就急匆匆地跑出了门。
这个时候太阳最毒,烧得皮肤火辣辣的。我因为心急跑掉了拖鞋,一只脚光溜溜地踩在滚烫的柏油地上,烫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
幸亏我脚离开地面的速度够快,要不然就能做铁板烧了。
郝好家离我家不是太远,但是住在六楼,这对于好久不锻炼的我来说,着实是一大考验。等我气喘吁吁地终于爬到六楼他家门口的时候,我只能用仅剩的一丝力气按响门铃,然后便瘫坐在地上。
门开了,郝好看见我的样子,二说不说就将我拎了进去。
我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一杯冰水就已经递到了我面前。我接过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全都喝光,这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抬头问道:“杨帆呢?”
郝好指了一下沙发。
只见杨帆蜷缩成一团睡在沙发上,身上裹了一条薄薄的毯子。他眉骨上有道细细的伤口,鼻子周围也都是血。
我被吓着了,以为杨帆和郝好打了一架,可是郝好明明毫发无损啊!他比杨帆矮了半个头,就算是打架,也不可能把杨帆伤成这样吧?
我正在胡乱猜想,郝好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告诉我:“他在网吧门口被人追着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正好撞上了,就过去劝架,然后把他背回来了。”
“你把他背上了六楼?”我狐疑地打量着郝好的身板。
郝好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你看问题要看重点,重点不是他怎么回来的,而是他为什么在网吧门口跟人打架!”
我抿了抿嘴,小声地说:“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爸爸昨天过世了……”
郝好听后立刻噤了声,怔怔地看着我,我也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就像两个傻瓜一样。
沙发上的杨帆或许是听到了动静,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打量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我身上。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妥当,于是安安静静地等待他先开口说话。
杨帆目光低垂着,问:“这是你们两个谁的家里?”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赶紧抢着回答:“是郝好家。”
杨帆像是怕冷一样缩了缩肩膀,继续问:“那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对昨天晚上的事仍然感到很抱歉,只好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收到了你的信息,很,很担心你……然后给你打了电话,正好郝好接了,说你在他家,于是我就过来看看你。”
杨帆抬起头瞟了郝好一眼,猛地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啊?等等,你先洗把脸吧。”我飞快地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毛巾出来给杨帆,回头将一个命令的眼神抛向郝好,“你去找找你家里有没有创可贴。”
郝好点头答应,立刻就转身去房间找来了创可贴。趁杨帆擦干净鼻子周围干涸的血迹,我仔细又小心地给他贴上了创可贴。
他还要回去面对很多事情,所以绝对不能是这么狼狈颓废的样子。
他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郝好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下楼去。白花花的阳光底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不堪重负。
仿佛这个词形容的就应该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六】
这时候我兜里的手机又唱歌了,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塞回去,让它继续在那里唱。
郝好瞥见了来电显示,猥琐地笑着问:“你为什么不接?不敢接啊?”
“谁说不敢接?我是不屑接他的电话!”
“哈哈,那要不要我帮你接?”
我的一声“不要”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郝好就已经把我的手机抢走了!我急得直跳脚,他却已经接通了电话,我只能默默地瞪着他,不敢出声。
“喂?宋林君,你好。”郝好一边笑着说,一边按了免提。
手机里传来宋林君冷静而好听的声音:“你是谁?小羽在吗?”
“小羽不想和你说话,所以让我接了。我是郝好。”
“哦,是你啊。”宋林君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说,“没事了,拜拜。”
“等等,我有事要和你说。”郝好瞪着眼睛盯着我看,张狂地说,“反正你都要出国了,奔着金光大道去吧,千万别回头。要是你再来骚扰萧小羽,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
宋林君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手机里只传来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不一会儿,通话结束提示音响起,宋林君就这样不发一言地挂了电话,什么态度也没表明。
他明知道我在旁边听也能这样冷淡地处理,真不愧是宋林君啊!
郝好举着手机愣了一下,回头问我:“他这是什么意思?太没礼貌了吧?”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算了。”我从郝好手里拿回手机,把宋林君的号码删掉,“从今以后,我把他这个人彻底删除了。”
郝好嗤笑了两声,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我被他看得有一点心虚了,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从心底彻底删除宋林君这个人。
第二天,杨帆爸爸的追悼会如期举行。
杨帆的爸爸是教育局的前局长,所以追悼会办得十分隆重。几乎每所学校都来了老师,挤满了整个灵堂。
我穿着一件黑衬衫、一条灰色短裙,尽量低调地隐没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寻找杨帆的踪迹,而妈妈一直挽住我的胳膊,不让我乱走动。
这么小的圈子,难免遇上熟人,我还没找到杨帆,就意外看见了阳琼。她也看见了我,一双细长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她妈妈和我妈妈是老同学,所以我和阳琼认识十多年了,曾经我们把彼此当闺密,可是……
“哎呀,小羽,你这次考得怎么样啊?”阳琼妈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妈妈为了顾全我的面子,敷衍着说:“一般一般,她那天生病了,没发挥好。”
“生病了?怎么搞的?太可惜了!”
“突然发高烧,唉,边考试边输液,真可怜。”
“那……还会复读吗?”
妈妈看了看我,又迅速移开视线,仓皇地拉着阳琼妈妈走到一边去说悄悄话,剩下阳琼和我局促不安地面对面站着。
该怎么结束我们之间长达一年之久的冷战呢?我突然发现,友情遭遇的危机常常是毁灭性的,很难修复,不像爱情那样会让人牵肠挂肚。
人真的是见色忘友啊!
最后,还是阳琼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他和童琳琳的事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好像他们就要出国了吧?”
我点点头,又无言以对。
当初我和阳琼同时喜欢上宋林君,“三人行”的时间很快乐,也很烦恼。我不知道宋林君到底喜欢谁,他从来不表态,对我们俩都一样好。直到高二那年,我们三个约定一起考到上海去。
阳琼说她要考上海外国语大学,我说我要考复旦大学,然后我们同时看向宋林君,期待他的答案。
他用一贯冷静的语气说:“也许复旦大学更适合我。”
就这样,答案浮出水面,阳琼自动退出了“三人行”。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十多年的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匆匆结束,当时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不过到现在,我觉得友情的地基要比爱情牢靠得多了。
没有了宋林君,我和阳琼友谊的高楼大厦还可以平地而起,但与宋林君之间,就连那块地基都已经**然无存了。
我也终于可以坦然地看着阳琼问:“你应该考得挺好的吧?”
阳琼好像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还行吧。你呢?我那天看见你脸色好吓人,是郝好把你背到医务室去的。我本来也想去,可是……我听说了宋林君和童琳琳的事,就去找他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什么?你去找他了?”
阳琼撇撇嘴说:“是啊,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和童琳琳在肯德基吃东西呢。人家两口子逍遥快活着,哪里管你在发烧输液。”
我本来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把宋林君丢到爪哇国去了,哪知道听到阳琼这么说,心还是狠狠地揪成了一团,只能自嘲地笑笑说:“我算什么呀!我家又不是什么豪门,能够让他一圆出国梦。”
“人渣。”阳琼轻易地丢了两个字出来,不屑一顾地说,“还有那个童琳琳,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之前跟你玩得那么好,跟亲姐妹似的,结果干出这种事来!还好意思跑到你面前装可怜,装清纯!”
阳琼一向很彪悍,从小到大,但凡我受了欺负都是她帮我出头。
此时此刻,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我真的觉得自己傻透了,以前竟然为了一个宋林君,把这么好的闺密抛弃了。
想着想着,我顿时鼻子一酸,眼前的视野就开始模糊了。
“妈呀,你干什么?”阳琼见状,在我脸上拍一下,“别矫情,我就看不惯你这样子!”
闻言,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向我投来奇怪的目光,我赶紧擦擦眼睛。
其中一个阿姨很热心地过来拍拍我说:“你是杨局长的亲戚吧?别难过了,一定要节哀啊。”说完还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无从解释,只好点点头,顺手接过纸巾。
阳琼在一旁憋着笑,调皮地朝我吐吐舌头,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拽着我躲到角落里去。
正在这时,哀乐响起,会场里的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各自找座位坐下。我眼睛瞥过去,这才刚好看见站在遗像旁边的杨帆。
他的脸色是灰暗的,与旁边大花圈上的**比起来显得毫无生机。之前跟人打架时受伤的痕迹还在眉骨上挂着,要是忽略那道伤口,他的眉眼长得和遗像上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追悼会结束,杨帆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根木桩一样,神情那么颓然、惨淡。
我看到灵堂里的人渐渐散去,便在人潮中逆流而上,终于来到杨帆面前。
他看着我,仿佛为了表示友好,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觉得这个场合似乎不太适合笑,但为了表示礼貌,我也只好回他一个微笑,问:“人都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吗?”
杨帆有些无奈又有些绝望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我也没地方去。”
我赶紧安慰他:“怎么会呢?你要是想找人说话就找我好了。”
“我也不想说话。”杨帆说完之后觉得有些不妥,又马上补充道,“我就想身边有个人陪着。”
“哦,那我陪着你吧,你想待在这里,我就陪你待一会儿。”
杨帆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渴吗?我请你去喝东西吧。”
“好啊,走吧。”我巴不得赶紧带他离开这里,免得他睹物思人,更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