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我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在这一刻。
这样的话,他就永远只是我的小泥巴,永远只是在那秋夜月光下,那老榕树旁,拥抱小墨鱼的小泥巴了。
【一】
太阳死于一个暑气渐消的夏末,先天性心脏病折磨了她十多年,最终还是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
那日,太阳种在大院那棵老榕树下的太阳花开了,鹅黄色的花瓣在金色的阳光下尽情地舒展开来,像太阳站在阳光下朝我微笑。
太阳在的时候曾说过,太阳花的花语是热情和阳光。她喜欢太阳花,因为那花永远面对阳光绽放微笑,象征着乐观勇敢、自强不息与欣欣向荣。
她要做像太阳花一样的孩子,所以她喜欢听人喊她“太阳”,即使她来这里的时候完全记得自己的名字——言霖。
我早就习惯了喊她太阳,习惯她像太阳花般陪在我的身旁。
我刚来这个孤儿院的时候,脾气很不好,老爱耍大小姐脾气,常常跟其他小朋友吵架,没有人喜欢跟我玩,太阳是我这么多年来在孤儿院唯一的朋友。
只有她从不在意我的坏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事,她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
孤儿院的院长姚妈妈告诉我,当年她是在大街上捡到我的,我一个劲儿地哭着说自己走丢了。她带着我在街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的家人,于是只好将我带回了孤儿院。
那时的我,除了知道自己四岁,其他的问题一概答不出。
姚妈妈就给我取了名字,随她姓,叫姚晓墨,而太阳喜欢喊我“小墨鱼”。
我相信我未走丢前,我的父母一定很宠我,不然,我来的时候也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大小姐脾气,刁钻蛮横,且爱无理取闹。
幸好,这十多年来,我的身旁一直有太阳,也唯有太阳,容忍着我的所有缺点,还能朝我微笑,让我这么多年来过得并不孤独。
然而,那么热情的太阳,还是被带到了她喜欢的上帝那儿,那个据说存有永恒的天堂。
鼻子微微地开始泛酸,我眨了眨湿润的眼角,拿着铲子在榕树下挖坑,然后将太阳生前最爱穿的碎花裙埋进了那个土坑中,在她钟爱的太阳花旁,建了个衣冠冢。
太阳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可是我的耳边仍然回**着她临走前说的话。
她说:“小墨鱼,我要走了。我会在天上继续看着你的,没有我,你也要过得快乐啊!”
那时的我,紧紧地抓着太阳开始变冷的小手,眼睛红红的。我好想跟太阳说,她走了,可以在天上看着我,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没有她,小墨鱼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再也没有朋友了。
我伸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太阳花瓣,慢慢地洒在太阳的衣冠冢上。
当我以为我会就此孤单地活下去时,一个身影在我的身旁蹲了下来。
“你为什么哭呢?”
温温润润的嗓音在我的耳边不咸不淡地响起,我茫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任由他伸手摸向我的头,轻柔地安慰着我:“别哭了,爱笑的女孩才不会运气差。”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下来,我的视线渐渐清明,然后便看到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泥巴,他穿着破烂的衣服,浑身脏得好像刚从泥淖中爬出来,灰头土脸地蹲在我的身旁,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眸,明亮得好像夜空闪烁的星辰。
我敢肯定他不是孤儿院里的人,这里的孩子除了太阳,都不愿意朝我笑,何况还是这么温柔地安慰我。
他的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的笑。
从见到小泥巴的第一眼,就算看不清他被灰尘掩盖的脸,就算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也能清楚地知道,我不讨厌这个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生,我甚至喜欢他摸着我的头、微笑地安慰我的样子。
那感觉很温暖,像太阳照在身上一样,而我的太阳永远离我而去了。
后来,就算发生了很多事,悲伤的,难过的,我也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个有火烧云的傍晚,在那棵苍老的大榕树下,是谁陪着我坐在太阳的衣冠冢旁,面对着因阳光逝去而花瓣聚拢的太阳花,安静地缅怀我挚爱的好友——太阳。
【二】
“姚妈妈说,你的头部受过伤,不能睡这么硬的枕头,这个给你,是太阳以前自己做的,很软的。”
月华如水,空灵缥缈地洒落在他的**。
我望着清洗完躺在**看书的他,微笑地将太阳送给我的软芯枕头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枕头,我一直舍不得用,生怕把它弄脏了,倔犟的太阳要帮我重做。她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为了我而太操劳。太阳走了之后,我更加认为,这是太阳留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把它弄坏了,弄坏了就再也没有一个太阳愿意给我做贴心枕头了。
所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动它,只会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
可是,他出现了,那个跟太阳一样爱笑的男孩,那个姚妈妈筹措经费时救回来的受伤男孩,那个因为头部受伤而忘了过去的一切、爱吃芋头糕、喜欢微笑的男孩,那个眉宇间有着淡淡忧伤的男孩,那个一出现,就让我感觉好像太阳又回来了那般温暖的男孩。
他忘了过往的一切,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却依然能像坚强的太阳一样,每天朝我微笑。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一边翻着太阳衣冠冢旁边的泥巴,一边说:“以后,我就叫你小泥巴吧。”
他并不反对,只是浅笑着说:“好啊,你是小墨鱼对吧?”
说罢,他又要伸手摸我的头,还自娱自乐地笑着说:“你看上去好乖。”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乖,不然整个孤儿院也不会只有太阳愿意跟我玩,只有太阳愿意叫我“小墨鱼”,其他人看到我都只会喊“喂”,有时候就算看到我,也只会假装没看到。
小泥巴是继太阳之后第二个让我感觉温暖的伙伴。
太阳以前老说:“小墨鱼,你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我知道,你是那种谁对你好,你就会对谁更加好的女孩。”
太阳说得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才刚认识小泥巴,他给我一点点温暖,我就愿意把太阳送我的枕头给他。因为我知道,太阳一定也会喜欢他的。那么喜欢温暖事物的太阳,怎么可能不喜欢小泥巴?
她要还在的话,如果知道小泥巴头部受过伤,肯定不需要我给,一定自己就给小泥巴做软芯枕头了吧。
“自己做的,果然很软。”小泥巴伸出手来接过我手上的枕头,轻扬着嘴角说。
我的目光落在他白皙修长的十指上,眼里有些艳羡。
他的手好美,比女孩子的还漂亮。我下意识地垂头看看自己的手,然后默默地将手移到背后。
刚来孤儿院的时候,我很贪玩,尤其在冬天喜欢跟太阳一起玩雪,双手被冻坏了之后也不知道要保护一下,于是就生了很严重的冻疮。而这些冻疮每到冬天就复发,手不但肿得像包子一样,还龟裂疼痛,奇痒无比。
时间久了,即使冻疮消退了,就算不是在冬天,手指也还是会变粗,有些肿,丑不拉几的。
再偷偷看小泥巴,洗干净的他,脸很好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生,眉眼清秀,鼻梁挺起,嘴唇很薄,颜色很粉嫩,像院门口那株樱花树上的粉樱。
最好看的是他的眼睛,常常会弯起,好像会笑,黑色的眸子亮亮的,看得人心乱乱的。
静谧的夜晚,他的声音如泉水叮咚,蜿蜒绵长地飘进我的耳朵,伴随他温暖的浅笑,我一时间看得痴迷了。
“小墨鱼,你是怎么到孤儿院的呢?”他问我。
我的思绪恍惚了一下,片刻找回了神智,木讷地如实回答:“四岁的时候跟家人走丢了,姚妈妈把我带来的。”
“哦,才四岁,那你应该跟我一样,也记不得来这之前的事情。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同病相怜?”
他咕哝了一声,收好我送给他的枕头,手枕着下巴,歪着头,表情有些迷惘地说。
我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只是傻傻地点头,却不说话。
我本来就不太爱说话,以前跟太阳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听她说得多,自己很少说。
但我喜欢跟小泥巴说话,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朝我笑。
我觉得跟小泥巴“同病相怜”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我们所有的记忆都从这孤儿院开始。这一切,莫名地让我觉得舒心,好像彼此都只有彼此,就像当初我跟太阳一样。
可是,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小泥巴跟我和太阳是不同的。
我跟太阳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这所孤儿院了。十几年来,没有人来这里接走我们,也没有人来这里寻找过我们,我们是孤儿院的孩子,十几年来都是。我们的记忆中只有这孤儿院里的一切,没有其他。
而小泥巴不是。前面十几年,他有着孤儿院外的生活,有他的朋友和亲人,孤儿院只是他一时迷失的森林,总有一天,他会想起一切,然后离开。
那时,我将又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吧!
【三】
深秋的某个清晨。
笼罩在这个城市中的白色水雾久未散去,太阳被遮掩在朦胧的雾气后,隐约露出金色的轮盘。
我穿越这层层浓雾,鞋子上还沾着在草坪上碾到的朝露,抱着厚重的设计稿,将脖子缩在卫衣领中,耐心地坐在QY公司门口的花坛边,等待着有人来找我。
时间过得真快,离太阳去世、小泥巴来到我的身边驱散我的孤单,已经一年有余了。
这一年,我过得很开心,因为有小泥巴的陪伴。偶尔思念太阳,就跟小泥巴坐在太阳的衣冠冢旁边,聊以前我跟太阳一起做的那些糊涂事。
小泥巴很会画画,他按照我的描述,竟然给我画了一幅太阳的画像,还认真地用框架装裱好,放在我的房间里。每次摸到这幅画,我都会觉得很心酸。
说起来多悲哀,我跟太阳认识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拍过一张照片。
孤儿院的孩子哪有平常人家的孩子那么幸福,有闲钱去拍照呢!
所以,我除了太阳的遗像,什么都没有。可是那遗像已经是她在医院的最后几天照的,那上面的太阳不会笑,脸色苍白,瘦得不成人形了。
我喜欢小泥巴给我画的太阳,会笑,很健康,很漂亮。
我喜欢小泥巴的画,他什么都会画,不像我只会画衣物,不会画人。
跟小泥巴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几乎都是他画图,而我坐在他身旁画设计稿。
自十岁那年,跟太阳第一次见到“永恒”后,我就爱上了服装设计。
姚妈妈没有那么多钱送我去服装学院进修,所以我的服装设计一直是自学的,根据杂志、电视,还有看大街上的人的服饰,或者偷看商店中的衣服,然后自己揣摩,自己画。
过去的那么多年,我一向把服装设计当成兴趣爱好,直到小泥巴出现,直到姚妈妈说小泥巴的眼睛出了问题,他的视力在渐渐消退。
我不知道小泥巴当初是怎么受伤的,我只知道,姚妈妈是从山脚下救回他的,他好像是从山上摔下来的。本以为他只是头部受伤,失忆是唯一的后遗症,却没料到,他的视力也因此受了影响。
医生说,小泥巴脑部受伤严重,淤血进了眼部神经,如果不治疗的话,小泥巴的视力会越来越差,最终失明。
如果小泥巴的眼睛看不见了,他还怎么画画?
最重要的是,盲眼的他,眼里的黯淡看得我心疼。
孤儿院里除了我跟小泥巴,还有二三十个孩子,动手术治眼睛要很多钱,姚妈妈没有那么多钱帮小泥巴。可我,又不能就此放任小泥巴眼瞎而不管。
小泥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悲哀,他常摸着担忧的我的头发,如往常般微笑,用不变的温柔说:“小墨鱼,没关系,就算看不见了,我依旧可以陪着你,像曾经的太阳一样,不会让你孤单的。”
可是,小泥巴,你知道的,太阳最终还是走了,因为没钱给她治病,她最终还是走了。
我没有办法救太阳,怎么可以再没有办法救小泥巴的眼睛呢?
所以,在小泥巴柔润的话语中,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未来多么艰难,我也一定要赚钱给小泥巴治眼睛。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用画笔给我留下太阳笑容的人。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收好思绪,微微地抬起头,就看到了打扮精致的橙橙姐。
橙橙姐是QY公司新晋的服装设计师,也是我的老主顾。
感谢老天爷,在给了我如此命途多舛的人生之后,不忘给我开一扇窗,赋予了我在服装设计上的天赋。
认识橙橙姐,是在很偶然的一天。
那天,我刚从她们公司旗下的一家服装品牌旗舰店偷看完商品,慌慌张张地离开时,在门口碰见了橙橙姐。
当时的她,还只是QY的一个实习设计师,正为设计不出让总监满意的服装稿而愁眉苦脸。
我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她,手中的设计稿散了一地。
橙橙姐帮我捡稿子的时候,看到我的设计,眼前一亮,很是欣赏,当场想问我买那些设计。可是我没有答应,因为当时,我还未遇到小泥巴,还没有从太阳离去的悲伤中缓过来,还没有那么渴望赚钱。
后来,为了筹钱给小泥巴的眼睛动手术,我在QY门前守了好几天,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还能见到那个愿意出钱买我的设计作品的人。
设计东西的人,骨子里都有种清高,都想有一天,自己设计的东西能冠以自己的名字,谁也不喜欢让自己的东西被贴上别人的名字。
可是,在现实面前,我的清高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只要有钱救小泥巴,卖设计作品又如何?
何况,有人愿意买我这不出名的人的作品,已然是对我抬爱了。
估计是老天爷眷顾小泥巴,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橙橙姐。她受不了公司的竞争压力,正打算辞职离开。
那天的再遇,注定着我们的人生都将因此而不同。
没有任何商讨,我们很快速地完成了交易,从此,她成了我的长期客户。
橙橙姐给的报酬不多,但对我来说,已经很可观了,只是离凑齐小泥巴的手术费还差很远,但是我会继续努力的。
“等了很久了吧,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么早。”
橙橙姐微笑着从我手里接过稿件,匆忙地看了一下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从皮包里拿了个信封递给我。
“你说急着要,所以我连夜赶完就送过来了。还可以吗?”
我接过信封,捏了捏,似乎比以往的厚了些,心里很是宽慰。
“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小墨,你的设计又进步了很多,你有做这行的天赋,不做太可惜了。”
我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挥了挥手跟她告别。
我现在只想赚钱治好小泥巴的眼睛,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了。
设计师没那么好做的,要学历,要证书。我没有受过专业的服装设计培训,也没去那样的学校进修过,没有任何证,是入不了那行的。
不过没关系,不一定非要做设计师,才能设计衣服啊!
这是太阳说的。
【四】
回去孤儿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还得去学校上旁听课。
太阳病逝的前一年,因为身体非常不好,所以休学了,要么在医院治疗,要么在孤儿院里休养。因为担心太阳没人照顾,所以,我常常逃课溜回去看她,而这样的行为让老师很反感。后来,老师一状告到姚妈妈那里,姚妈妈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可是,为了太阳,我依然照逃不误。
再之后,老师忍无可忍,对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继续逃课,就永远不要去学校了。我没办法不担心太阳,所以就干脆一赌气再也不去原来的学校上课,而是偷偷地找时间去别的学校旁听。
这样时间上比较自由,不需要交太多学费,既能抽空照顾生病的太阳,又能学到知识。姚妈妈知道我和太阳很要好,也没有多余的钱让原来的学校宽容我经常逃课的行为,所以默许了我这样的做法。
后来因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误闯入了一间服装设计课的教室,听了一堂专业老师的授课,顿时觉得受益匪浅,于是下了课就找到贴在教室门后的课程表,记牢了每周服装设计课的时间,之后的日子里,便一堂不落地去旁听了。
这一直是我跟太阳的秘密,只是现在,这秘密还是秘密,可帮我保守秘密的人早已不在了。
我回到孤儿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满身疲惫地进屋,关上门,我径直朝自己的床走去,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铁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里面的东西洒出来似的,然后将橙橙姐今天给我的钱放了进去。
这是我从小的储蓄盒,存了好几年的钱,零零碎碎,现在加起来还挺可观的,可是跟小泥巴的手术费比起来还是差一大截。
但没关系,这些钱至少可以给小泥巴的眼睛做初步治疗,其他钱我还会想办法慢慢挣的。只要一想到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帮到小泥巴,我的心里就忍不住地欢喜起来。
望着重新合上的铁盒子,我的嘴角不觉浮起了微笑。
我好像看到不远的将来,那覆盖在小泥巴双眼上的阴霾悉数散去,小泥巴又成了那个目光澄澈、笑起来眼睛会闪耀的少年。
没有人知道我给人画设计图、接私活赚钱的事,就连小泥巴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因为如果小泥巴知道了,按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同意我为他做这些事的。
小泥巴很好,很善良,他从来只会为我着想,对我好,却从不要求我的任何回报。
这样的小泥巴,更让我忍不住想帮他。
至于姚妈妈,我也未曾跟她说起过这件事。她向来希望我能好好念书,别整天逃课,如果她知道我做这种事,必然猜得出我没有好好去其他学校听课。如果再被她知道我抽出来的时间不是去上普通的知识课,而是去上服装设计课,她肯定会生气,并且阻止我的。
姚妈妈向来喜欢实际的事物,觉得靠艺术类的东西很难闯出一片天来,所以她希望我们所有孩子都能脚踏实地地念书。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我的隐瞒,会发生那么悲哀的事,光想想,就觉得心酸。
住我隔壁屋的小玛丽跟她的室友阿美英领着姚妈妈进屋的时候,我正坐在**看着小泥巴给太阳画的那幅肖像画发呆。
小玛丽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从**爬了下来,朝姚妈妈问好,从桌上倒了杯茶给她。
姚妈妈没有喝茶,只是端着茶杯看着我,表情很凝重。
小玛丽跟阿美英站在她的身旁,眼神鄙夷地瞪着我,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这是我跟太阳的房间,孤儿院的孩子们很少找我们玩,几乎从不来我们这里,而姚妈妈更是有很多的事要处理,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主动找我们。
我被她们三人的突然光临弄得有些困惑,却又不敢兀自发问,倒是姚妈妈先开了口。
“小墨,我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钱不见了,你知道它们在哪里吗?”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感觉有一盆冰水从上往下朝我浇了下来,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
她们在怀疑我。
“姚妈妈,我没有。”
没有说太多,我知道她们懂我在辩解什么。
可是她们并不想就此放过我,就连平日很好脾气的姚妈妈也不相信我。
“姚妈妈,钱肯定是她偷的,就她回来得这么晚,其他人早就回来了。而且你看她,要是没做亏心事的话,干吗一回来就关门啊?我刚跟阿美英从窗子外看到她把什么东西塞到床底下了,肯定是她在把偷来的钱藏起来。”
从小就和我处得不好的小玛丽,逮着这个机会,立刻尽情地发挥,很肯定地说道。
阿美英跟她一个鼻孔出气,在旁边附和着。
姚妈妈的脸色有些难看,我看得出来她很紧张那笔钱,但又不想对我发火,所以在很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语气平和地跟我说:“小墨,你让小玛丽查下,你也知道,孤儿院现在的资金有些困难,那几千块钱是我刚筹得的,打算给你们这群孩子买冬装的。”
我沉默地看着她眼底失望的目光,拳头用力攥紧。
我知道孤儿院的经济拮据,也知道她的难处,可是,我真的没有偷那笔钱啊。我虽然性格有些孤僻,做事不讨大家喜欢,可是,我不是坏孩子啊,我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小偷啊!
“姚妈妈,我真的没有。”
我咬着嘴唇,压着内心的悲哀,哀伤地望着这个收留我的长辈,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理解。
可是……
姚妈妈狠心地别过头去,不再看我眼底的祈求,让小玛丽来搜我的房间。
我知道,如果床下盒子里的钱被搜出来的话,我就再也说不清了。
姚妈妈不会相信那些数目不算少的钱是我自己存下来的。小玛丽她们一定会逼问我钱的来历,一定会说是我偷姚妈妈的。就算我跟她们解释,她们肯定也会认为我在狡辩。
谁会相信,一个靠旁听才能学东西的女生可以赚到那些钱;谁会相信,还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设计作品能为我带来不菲的收入……
谁会相信呢?
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孤儿院里一个不起眼、脾气差、性格孤僻的逃学少女而已。
当小玛丽她们在姚妈妈的默许下,从床下搜出我的铁盒子,打开放在桌上,暴露在姚妈妈震惊的视线中时,我就知道,我这“小偷”的罪名逃不掉了。
“姚妈妈,看,这盒子里有这么多钱,你的钱肯定是姚晓墨偷的。看这数目,她应该还不止偷了一次,早就成惯偷了吧!”
“姚晓墨,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姚妈妈好不容易养大我们,你却偷她的钱,你有没有良心啊?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待在这里,姚妈妈应该把你赶出去,让你睡大街。”
小玛丽跟阿美英一搭一唱地借题发挥。姚妈妈一直沉默地看着桌上的那些钱,脸色很苍白。
许久,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写满了失望与痛心。
“小墨,钱真的是你偷的吗?你要钱为什么不跟我说,非要做那样的事?我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就算再苦再穷,也不要做见不得光的事。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啊?”
姚妈妈一脸寒心地朝我说道。
我目光直直地对着她,不躲闪,不逃避,咬着唇瓣,固执地重复着我的话:“姚妈妈,钱不是我的偷的。我真的不是小偷。”
“你还不知道认错,跟我来!”
姚妈妈终于生气了,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钱连带着我的盒子一起收拢,表情严肃,语气阴冷地对我喝道。
屋门口聚满了好奇围观的孩子,他们目睹了姚妈妈质问我的经过,看我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唾弃。
在那些充满诋毁的眼神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小泥巴。
只有小泥巴的目光跟别人的不一样,只有他看我的表情写满了担心与不相信,让我冰凉的心有些回暖。
太阳,你看,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傻傻地、一如既往地相信我。
碰见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失了心吧。
太阳,我,好像已经失心了。
不然,以我的性格,为何会任由他们这么诋毁我,我早就应该气得走人了吧!
之所以忍气吞声,一是因为指责我的人是我不忍心伤害的姚妈妈,另外是因为,我想拿回那笔要给小泥巴治眼睛的钱。
我跟自己说过,只要能治好小泥巴的眼睛,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承受。
太阳,我,是喜欢上他了吧!
【五】
秋夜凄冷的月光透过浅棕色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洒落在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
“小墨,你老实跟姚妈妈说,为什么要拿我办公室里的钱呢?”
姚妈妈坐在她老旧的办公桌旁,双手放在桌上的铁盒上,耐着性子问我。
萧瑟的冷风从窗棂门缝中吹进,没来得及穿外套只穿着件薄T恤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双手环着自己的肩膀,望着昏黄的灯光下姚妈妈那显眼的白发,心中有些怅然。
如果小泥巴的眼睛不需要治疗的话,我很想把这些钱给姚妈妈,因为我明白她一个人要支撑孤儿院里所有孩子的生活很不容易。我既然能赚钱,理应为她分担一些的。
可是,小泥巴的眼睛不得不治,我必须得拿回这笔钱。
我知道姚妈妈把我一个人叫到这里,就是想再给我一个机会,听我好好说。姚妈妈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如果我把钱的来历跟她解释清楚的话,她会把钱还给我吧?
但是,我要是说出来,还有机会背着她去上服装设计课吗?
一边是梦想,一边是小泥巴,根本不需要犹豫多久,我就选择了小泥巴。
当我想跟姚妈妈说明一切的时候,小泥巴却突如其来地冲进了门。
“姚妈妈,小墨鱼不会偷钱的,那个铁盒子很早之前就有了。小墨鱼跟我说过,太阳还在的时候,她就开始有储蓄盒了。这些钱不可能是她偷的。我了解小墨鱼,她不是那样的人。”
小泥巴站在门边,极力地帮我解释道。
月光落在他的肩头,仿佛洒下了一层银灰。他的目光没有以前那么晶亮,有些黯淡,但是此刻,他的眼里好像有光。
姚妈妈的眉头微微蹙起,叹了一口气,怅然地说:“小泥巴,我知道你跟小墨处得好,可是很多事不能感情用事。就算小墨很早就开始存钱,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孤儿院的每个孩子我都几乎从不给零花钱,可这里有六千多。小墨还这么小,又没有出去工作,再怎么存,也存不了这么多啊!而且,我丢失的那笔钱,正好是六千。这不是太巧了吗?”
小泥巴的到来,打乱了我原本的思绪,我只能重新整理思路,想着怎么解释这一切。
姚妈妈的怀疑不无道理,小泥巴被说得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为我辩驳,只是沉默地走到我的身旁,拉着我的手,试图给我安慰,让我安心。
其实,小泥巴不知道,我的心一直很平静。
除了姚妈妈她们怀疑我的时候,有些心寒与酸楚之外,我一直都平静着。
“虽然,我真的不知道姚妈妈你的钱是谁偷的,但我可以解释我的钱是怎么来的。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跟其他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念书上学。可是,你知道,我以前因为放不下太阳而经常逃课,导致老师非常讨厌我。太阳走后,就算我想规规矩矩上学,学校也不收了。你给我钱,让我去其他学校上旁听课。对不起,姚妈妈,我骗了你。我拿着那些钱偶尔去旁听文化课,但更多的时候是去艺术学院旁听他们的服装设计课。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设计衣服,还担心地跟我说过好几次,说做人要脚踏实地,长大后才能在社会上立足,服装设计这行太缥缈了,不适合我们这些苦孩子。所以怕你不赞同,我才一直瞒着你这件事。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有天我课上的设计稿掉到地上,被一个姐姐发现并看中,从此就出钱买我的设计作品。所以,盒子里的钱,都是我自己画设计稿赚的。”
姚妈妈表情严肃地听完我的解释,双手环在胸前,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我跟小泥巴。
“好,我暂且相信你说的话,明天我会去你旁听的学校找那专业老师了解情况,看你是不是真的去那里了。不过小墨,你还得告诉我,你偷偷赚了这么多钱,一直存着,也从来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而且,小墨,你向来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怎么会愿意把自己精心设计的作品卖给别人?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渴望钱呢?是因为小泥巴吗?”
姚妈妈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我跟小泥巴,慢慢地絮叨着,最后将话题引向了小泥巴。
小泥巴惊愕地望着姚妈妈,然后错愕地垂头看我。
姚妈妈好像知道了什么,了然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小墨,是因为小泥巴的病,所以你才这么急迫地想要赚钱吗?”
是,我在心底默认。
然而,我却不能承认。
因为小泥巴在看我,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这么震惊的表情。
如果小泥巴知道我是为了他才拼命赚钱,他肯定不会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的。他那么善良,一定会觉得内疚的。
可是我不想小泥巴因我而内疚,喜欢一个人,为他付出,是不需要计较回报的。
我愿意为小泥巴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喜欢他而已,我不想给他任何心理负担。
小泥巴拉着我的手,急于求证般地问我:“小墨鱼,是真的吗?你这么小就去赚钱,是因为我吗?你把自己精心设计的作品廉价卖给别人,是因为我吗?小墨鱼,你说啊!”
“不是!”
看着小泥巴纠结的眉眼,我嘴角微微泛起微笑,否认道。
“不是因为小泥巴,只是我想学服装设计,不是当个旁听生,而是真的去学校学习,才去赚钱的。因为,孤儿院没那么多钱负担我高昂的学费,所以我要为自己努力。姚妈妈,我已经快十七岁了,不是当初刚被你带过来的那个四岁的懵懂无知的孩子了。我该学着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一番话说得很诚恳,连我自己都怀疑,我的心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我真的想学服装设计吗?不是只当个旁听生,而是跟其他学生一样,正式地上课吗?
不,不是,喜欢不一定要拥有。我的确喜欢设计衣服,可是并不代表我一定要做设计师。虽然我也曾梦想过,像“蓝色渐层”的创作者“Mr.Shen”一样,有一天,能带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出现在各大时装节上,可是服装设计学院那高昂的学费足以打破我所有的痴梦。
何况,当务之急,是赚钱给小泥巴治眼睛,那虚华的梦还是不做的好。
姚妈妈跟小泥巴都相信了我的这番话。
姚妈妈的脸上呈现出震惊的表情,手指摩挲着办公桌上的铁盒子,今晚一直没笑过的姚妈妈,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过去。
“小墨,看来你真的长大了,想要飞出孤儿院这片小小的天地了。不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姚妈妈都相信你不再是四岁时候那个又挑食又挑床,一不如意就发小姐脾气的小墨鱼了。这钱姚妈妈还给你,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
我没有想过姚妈妈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我说的话,将钱还给我。
手捧着那对我很重要的铁盒,望着姚妈妈藏在笑脸下的悲伤,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她藏在心里从不言明的伤,我却在无意间触碰了她的伤口。
她以为我像其他离开的哥哥姐姐们一样,想飞离这里了。
在孤儿院十多年,我看着很多熟悉的孩子离开,很多陌生的孩子又被领进来。
年轮在悠悠地辗转,姚妈妈抚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却在他们长大成人,离开这里投向社会后,再也没有等到他们的归来。
很多人都把在这里的这段时光刻意地遗忘了,连带着遗忘的还有抚养他们长大的姚妈妈。
“姚妈妈,不管我将来变成怎样,有何成就,我都不会忘记这十多年,我的妈妈是谁。”
这是我此刻能给她的唯一承诺,也是今生唯一的承诺。
我看到姚妈妈沧桑的眼眸里有了泪水,听到她笑着对我说:“好,小墨鱼乖。”
【六】
“小墨鱼,你刚才对姚妈妈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从姚妈妈办公室出来,小泥巴将我拉到我们常坐的老榕树下,目光紧紧地盯着我问道。
“是啊!我看上去像在说谎吗?”我明知道他在问什么,却假装不知道,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怕我内疚,所以才说那钱不是为我筹的。不过想想也不是,你的梦想听起来很动人。”
小泥巴松开我的手,靠着老榕树粗壮的根部坐了下来,语气有些失落却又欢快振奋地笑着说。
我目光贪婪地看着他爱笑的容颜,嘴角不觉扬起了微笑。
小泥巴,我怎么会告诉你,梦想在你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才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
感谢老天爷,在带走太阳之后,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让我不再孤单。
我微笑着,没有回答小泥巴的话,只是伸出手在他眼前肆意地挥着,嘴里叫嚣着:“小泥巴,你能看到我的手吗?这是几?”
然后他迅捷地抓住我的手,将我整个人拉进他的怀里,习惯性地用手摸着我头,有些生气地嘟囔:“我还没瞎呢,至少还看得见你。”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空灵了起来,我的眼里只剩下了温柔浅笑的小泥巴。
听到了吗?
我那藏在虫鸣鸟叫下的心跳声,那么急促,那么动人。
我的小泥巴,刚刚是在跟我告白吗?
心中猛然划过一丝悸动,我轻轻地踮起脚尖,带着一点点羞涩与期待,在小泥巴好看的脸颊上微微地印上了一个吻。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然而,当我忐忑不安地想要停止这个动作时,他却加重了手臂的力量,将我紧紧地拥进怀里。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都空了,整个身体里满满的都是小泥巴。
谁也不知道,我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在这一刻。
这样的话,他永远只是我的小泥巴,永远只是在那秋夜月光下,那老榕树旁,拥抱小墨鱼的小泥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