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对骨力裴罗戒心深重,也对覆灭突厥这种事颇有疑虑,但张兴既然已经见过回纥使者,杜士仪也不好把这种事藏着掖着,一面思索最好的方法,一面得飞马急奏长安,道是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打算联合派出使臣在千秋节前往朝觐。如果换成从前,李隆基对于这些附庸突厥的部落前来朝觐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现如今眼看突厥渐渐露出颓势,他的心思早就有些活络了。故而他在览奏之后立时一口允准,在宰臣面前提及此事时,亦是极其自得。
即便李林甫心中嗤之以鼻,可如今天子分明正是相信杜士仪的时候,他若是纯粹煞风景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自然见风使舵,将杜士仪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而牛仙客本就和杜士仪有些私交,又一贯唯李林甫马首是瞻,就更加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于是,李隆基再次觉得,此次的两个宰相是最省心的。相比姚崇的圆滑而私心极重,宋憬的刚直不知变通,后来那些宰相不停地争斗,如今这组合无疑是绝配。
于是,在议过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朝觐之事后,李隆基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储位空置,总不是一个办法。二位身承宰辅之重,可有相应的人选吗?”
牛仙客一碰到这种问题就立刻当起了鸵鸟,此次也不例外。他立刻低头行礼,唯唯诺诺地说道:“诸位皇子均承陛下圣训丨陛下觉得合适的,必然是东宫的最佳人选。”
李隆基已经习惯了牛仙客的这种态度,不以为忤,又看着李林甫。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李林甫从容躬身一礼,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既然追封了贞顺皇后,那如今寿王以及盛王便无疑乃是嫡子。依臣之见,立寿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见天子默不做声,李林甫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兼且,此前的废太子以及二庶人之所以悖逆犯上,妃族不力乃至于教唆也是原因之一。而寿王妃杨氏,出身大族,又曾经从学于玉真贵主,贤惠有礼。若立寿王为东宫,寿王妃为太子妃,定然能够恭谨侍上,孝悌俱全,还请陛下圣裁。”
这已经不是李林甫第一次在天子面前直言寿王可堪立储了。就连牛仙客这种不掺和立储的,也早已隐隐约约察觉,武惠妃在李瑛等三人被废流放后半年突然故世,哪怕得到皇后追封,这种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头,他就不相信比自己精明何止一倍的李林甫会没有任何感觉。故而,对李林甫频频力荐寿王,他是打心眼里感到纳罕,可这种事既不能问,也不能多想,于是他索性继续装起了哑巴。
“十八郎人品俊秀,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也罢,让朕再好好想想。”
如果李林甫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立刻改弦易辙,李隆基说不定会生出撤换宰相的心思,可李林甫就是一口咬定寿王最适合太子之位,他反而觉得李林甫不愧深合己心。而且,在李林甫和牛仙客联手打理下,政务井井有条,少有需要自己去烦心的事,他也不愿意再轻易撤换这样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让自己轻松逍遥的宰相。等到李林甫牛仙客告退,他坐在那儿沉吟良久,突然长叹了一声。
“朕有那么多儿子,难不成就只有一个寿王可堪继承大统?”
高力士正好从外头进来,听得此言,他立时朝四面八方的内侍宫人打了个手势。等来到天子身侧时,他就陪笑道:“大家何出此言?不说其他,年长的诸位皇子便各有可取之处。再者,贞顺皇后终究是追册,并非正嫡,寿王却也不能说就是嫡子。陛下如若觉得寿王年轻,不足以担重任,在诸王之中选择年长而忠厚者?如此一来,外臣也定然无话可说。”
李隆基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张九龄这样的臣子不在,储位虚悬,竟然没有人提出立长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真的立长,将来的太子也没有多少势力支持。可终究这样的大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进言,哪怕是高力士这个身边近侍的进言,那也是弥足珍贵的。
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颔首点头道:“汝言极善庆王既然身有残疾,忠王却是人如其封,素来忠厚。”
虽然对高力士这么说,但李隆基并未就此一锤定音。这一日下午,他再次召见了玉奴,这一次却是在梨园。让教坊中人在其面前合奏了凉州曲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朕觉得,这凉州词固然浩瀚悠远,让听者无不动容,可仿佛只是音乐,就缺少了什么,你觉得如何?”
玉奴如今已经回了寿王宅中,横竖和寿王李瑁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释然了。她频频出入宫中,最初的紧张和惊惧早已无影无踪,可疑惑却是免不了的。然而,面对自己最熟悉的音律乐理之事,她立刻把其他的顾虑都抛在了脑后,细细一思量便突然合掌说道:“西凉乐舞,本就应该是一绝,如今却有乐而无舞,当然便失却了最重要的韵味”
“当年郭知运献凉州曲的时候,倒也有相应的舞姬送来,只不过那些舞姬所演乐舞,和教坊差别极远,更不要说和梨园的水准相提并论了。”
李隆基爱好广泛,弓马骑射,马球音律,就连吟诗作赋也都不陌生,此刻,他和年纪相差自己几十岁的玉奴由此起头,渐渐谈论起了西凉音乐乃至西域乐曲,早已忘却了身边众人。等到他首先回过神时,就只见之前奏乐的坐部伎早已经面露疲态,当即把人都遣退了。等到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亲信,他方才突然词锋一转道:“杨氏,自从去岁以来,东宫无主,储位虚悬,天下臣民无不心中不安,朕如今问你,你觉得寿王可堪为东宫吗?”
玉奴最初入宫就防着天子问这种事,可时间一长,李隆基从来不和自己说政务,她渐渐就觉得轻松了。可眼下这样一个问题突然迎面砸来,她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苦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大胆地抬起头来直面天子。
“陛下,恕我言辞冒犯,寿王是否可堪为东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才德浅薄,不足以为东宫妃。”既然一股脑把心中最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玉奴就索性都豁出去了,“我不喜欢管那些杂事琐事,不喜欢勉强自己和那些姬妾共处,对于寿王庶出的子女,也完全没心思照拂教导。如今寿王能够容忍我
,不过因为我乃是师尊的弟子,兼且并未碍着他。可如若寿王入主东宫,甚至于君临天下,怎么可能还能容忍我?”
玉奴和李瑁的婚事杨家乐见其成,也是武惠妃一力主张的,连日以来杨家人一次次到寿王宅来,字里行间的意思让玉奴不胜其烦,而且,一想到太子妃薛氏家中的惨状,就足以⊥她心有余悸了。因为李瑛三人废为庶人流放,薛氏以及子女全都成了无根的浮萍,若非薛氏上书请度为尼,天子命将子女全数交给了庆王李琮抚养,李瑛的妻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此刻不管不顾说完了这些,她便紧咬嘴唇等候发落,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废了她的寿王妃之位,她就可以清清静静了
李隆基盯着面露决然的玉奴,好一会儿却笑了起来。宫中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妃嫔和宫人,每一个人都竭力迎合他的喜好,就连诸王公主,王妃驸马,也无不竭力揣摩他在想什么,试图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在他面前。而这个寿王妃杨氏,从前就有些我行我素,如今似乎进宫多了,那种天真无邪的性子越发明显,此刻说出的理由更是骇人听闻,怎不叫他又好气又好笑?
“陛下笑什么?”玉奴虽在等最终裁决,可见李隆基笑得畅快,她不禁又有些恼意,“若是觉得我不贤,便直说发落好了”
尽管人人都知道自从李瑛李瑶李琚兄弟三个被废为庶人,远贬他乡,寿王妃玉奴便频频往来于宫中,这简直是其他诸王公主无人能及的殊遇。这位寿王妃说话少有顾忌,从前也不是没说过犯忌的话,可这次就更了不得了。见其竟是在天子面前如此倔强,有人很想出口打岔,可却在李隆基倏然转厉的目光下怯了场。于是,见玉奴依旧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的实话,也只有你敢说”李隆基一拍扶手,本是盘膝趺坐的他支撑着站起身来,随即淡淡地说道,“既为怨偶,那也就不用凑合了。来人,送寿王妃回玉真观”
若是旁人,听到这样的发落,早已俯伏在地连声求饶,玉奴却眼睛一亮露出了喜色。她是没有喜欢的人,嫁给寿王李瑁也好,嫁给其他人也好,全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她自得其乐地过日子,可是,杨家人想要的不再是寿王妃的荣耀,而是太子妃娘家的殊荣,她不得不渐渐为之心寒。于是,她从容施礼谢恩后,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终于又可以和师尊以及姑姑一块疏畅地翻看道经,谈天说地了
“陛下,寿王妃到底年轻,犯了糊涂……”一个内侍见状不妙,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可得到的却是李隆基转头过来凌厉的一瞥。
“年轻?糊涂?她虽然年轻,可比谁都看得清楚”李隆基冷笑了一声,继而就开口吩咐道,“把力士叫来,然后预备一下,朕要去兴庆殿。”
兴庆殿是兴庆宫重地,乃是天子平素会见大臣的地方,如今李隆基对于外朝的事情不似从前那样上心,召见的除了宰相之外,少有外臣,故而这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常常使用了。因此,当李林甫和牛仙客这一天之内第二次踏进兴庆殿时,再看到被召来的尚有尚书省几位尚书,以及尚书右丞相裴耀卿,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刻,年初方才真正正位侍中的牛仙客就已经明白,天子怕是要决定立储人选了。
“东宫虚悬,并非长久之计。因此去年李瑛被废之后,朕暗察诸皇子心性,已经择定了东宫人选。忠王李,忠厚仁孝,又乃是庆王之外最年长者,因而朕已决意,立忠王为东宫储君。”
此话一出,几位尚书顿时面色各异。吏部尚书李量是众人之中最年长又资历最深的,闻言只是微微一愕便恢复了正常。户部尚书席豫早年曾任吏部侍郎,在尚书省年限最长,可正因如此,他深知李林甫乃是最最力挺寿王李瑁的人,天子甚至在武惠妃故世之后追封其为皇后,极尽哀荣,如今却偏偏册封忠王为太子,着实令人出乎意料。至于礼部尚书杜暹却老神在在,仿佛根本不在乎储位归属,当过宰相在外兜兜转转一圈又回朝的他早不在乎这些争斗了。
而裴耀卿自从张九龄被贬之后,业已心灰意冷,除却少数时候建言一二,大多数时候都于脆自娱自乐不问外事。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禁斜睨了李林甫一眼,暗想机关算尽一场空,李林甫又会是什么感受?
李林甫如今兼领兵部尚书,而牛仙客兼领工部尚书,再加上裴耀卿,除却无足轻重的刑部尚书之外,可以说该到齐的人都到了。不论各自心思如何,此时此刻,众人齐齐行礼应下,李隆基便宣召中书舍人知制诰前来,当场拟定制书,又命裴耀卿领衔议定册封太子的诸多仪式。等到这些都安排妥当,他方才仿佛毫不在意地开口说道:“寿王妃杨氏自从适寿王之后,一直体弱多病,朕已经命人送她回玉真观静养。”
此话一出,下头方才是真正面色各异。之所以除却李林甫之外,人人都认为寿王李瑁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最大的缘故就是天子近来常常召见寿王妃杨氏。如今天子不但册封了忠王李,而且还把寿王妃杨氏送回了玉真观静养,一众大臣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之前这将近一年以来,天子都是在用障眼法?如今既是储位已定,看似爱重寿王妃杨氏这点伪装也就可以毫不留情地撕了
觉察到众多观察自己的目光,李林甫心中哂然,却仍是不慌不忙。当随着众人一块告退出了兴庆殿后,他信步回到中书省,在这一道中书舍人知制诰在御前亲拟,即将发往门下的制书上盖了自己的印章,随即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忠王如若成为太子却依旧不结势力,那么,这个太子只会比李瑛更窝囊,而且未必就真的能够太太平平一辈子;而如果他阴结势力,有他李林甫在,便等着被剪除羽翼打回原形吧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比谁能熬得过谁的持久战,好在他李林甫还不过五十出头,年纪只比当今天子大两岁
当册立太子之事经由制书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第一时间抵达了当事者忠王李的耳中时,他竟是
拍案而起,怒斥那欣喜若狂的内侍道:“胡言乱语,外头这些以讹传讹的话你也敢相信”
忠王妃韦氏见李怒急上来,竟是要当场发落人,赶紧上前将其拉开,复又用眼神将那内侍屏退了,这才劝解道:“纵使真是传错了,也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
“庆哥那是个不管不顾无所谓的,甚至连太子阿兄的子女也全都交给他养育了,足可见陛下立谁都不会立他。而十八郎有多受宠,这些年你也看到了,若是有人以立长为由,把我推出来,我有几条命够折腾?”李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突然捏紧拳头在案上重重一捶,“当年太子阿兄因为有赵丽妃在,也曾经风光无限,至少是在阿爷心目中有地位的,可我呢?阿娘故世多年,甚至连个正式的封号都说不上,我算什么”
忠王李在诸皇子之中并不突出,只是占了个年纪大的光。韦氏虽出自京兆著姓,父亲曾经官至刺史,姊姊则是已故惠宣太子妃,也就是曾经的薛王妃,可也同样担惊受怕多年。李隆基对自己的嫡亲兄弟素来防范极严,除却宁王李宪以无比的谨慎始终屹立不倒,岐王李范因为不够谨言慎行,几次三番受到敲打,早早就过世了;追谥为惠宣太子的薛王李业当年也因为交游不谨,连累得王妃韦氏的弟弟,也是忠王妃韦氏的弟弟韦宾被杖杀,就连薛王妃都吓得待罪家中,以为必定会被废黜妃位,等李隆基宽赦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唯一聊可欣慰的是,韦氏的兄长韦坚因为精明能于,仕途一直走得颇为顺利,如今已经官至长安令,一方主司,家中上下倍觉荣耀。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来一趟错传圣意的事,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韦氏这才觉得有些后怕,但还是勉强笑道:“这样的大事,该当不会瞎传一气吧?”
忠王李气恼归气恼,可想想也觉得若真是白昼瞎传这样的讯息,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天上会掉馅饼?”
当来自宫中的正式天使抵达忠王宅道贺的时候,李和韦氏方才确定,这确实不是在做梦。可是,他们却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来,有的只是惊惧和疑惑。自身并非嫡长继位的李隆基,可以说并不是特别注重礼法的人,更何况武惠妃都追封了皇后,将李瑁当成嫡子册东宫也并无不可。如若不愿意立李瑁,诸王之中也有所谓颇称人望的人,为什么选择了他?
送走天使,又严禁上下大肆庆祝,勉强撑到晚饭后,李方才与韦氏回到了寝室。夫妻俩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韦氏轻声说道:“要不,我去请阿兄?”
“不不不”李想都不想便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心有余悸地说,“当年因为皇甫惟明曾经任过王友,王忠嗣在宫中时和我说过几句话,这就被人用了诡计投了那张莫名纸条,幸好阿爷根本不信,否则我那时候就完了如果我一直都是忠王,那件事阿爷未必会一直记得,可如今万一有人翻旧账那就是天大的麻烦韦坚若能由长安令一步步继续升迁,我还至少有个倚靠,可若是断送了他的前途,那你我还能有何凭恃?”
听李说得异常悲观,韦氏在哑然的同时,心中却又倍感凄凉。这太子之位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她连去想异日母仪天下的荣光都没心思。正当她想要去劝李就寝的时候,李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我记得,韦坚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子,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
“你是说姜氏?”韦氏蹙了蹙眉,随即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姜氏当初自以为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倨傲非常,而后姜皎见罪之后,她又难改妒忌,阿兄素来不喜欢她。而且,她又没生出个儿子来”
“唉,难道你不知道,中书令李林甫乃是姜皎的外甥,素来最支持惠妃及寿王。如今惠妃已故,寿王无强援,我不求他支持我,至少他别在后头给我使绊子这些年来朝中宰辅走马灯似的换,多少高官突然就没影了,唯有他这十几年来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得很稳。”
韦氏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答应来日召见韦坚夫人姜氏。只是,夫妻俩夤夜辗转反侧,全都睡不着,渐渐便又说起了枕边私语。尽管这一次立储来得突然,而且揣摸不出天子的心意,可在最初的惊悸过后,两人终于生出了一丝对将来的憧憬。
虽有韦宾被杖杀的案子在前,可韦氏最不缺的就是兄弟除却韦坚之外,韦氏还有三个兄弟在,一想到这些亲族倘若能够官至高位,韦家将无限风光,韦氏终于觉得心热了起来,咬着李的耳朵说出了一句话。
“三郎,陛下行三,你也行三,说不定这是上天注定,你将来君临天下”
李浑身一僵,随即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应道:“苟富贵,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