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八年,杜士仪奉李隆基之命前往河东河北各边地的时候,曾经苦学过一阵子奚语和突厥语,尽管这些年少有用过,但凭着他的博闻强记,却知道梅禄啜三字的出处。梅禄啜并不完全是名字,而是唐人根据突厥语发音所译,实则是称号和官名。梅禄在突厥语中指的是统兵者,而啜则是指一部之长。也就是说,这个能够用汉语和他打招呼的突厥使臣,乃是如今突厥的一部之长,统兵大将。
有鸿胪寺官员在侧,杜士仪并没有卖弄自己那点突厥语,当即用汉语含笑说道:“没想到贵使竟然知道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此次贵使奉毗伽可汗之命进贡了三十匹名马,又交还了吐蕃的来书,陛下自然大悦。互市马匹的事,一半用绢帛,一半用茶叶,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只不过,马匹市茶,五万匹马所需要的茶叶恐怕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数字,未知天朝可能拿出来否?”
因为事出重大,鸿胪寺相陪的是从六品上的鸿胪丞刘烨,时年业已四十有七。论官品他在杜士仪之上,然则大唐官员从来就不是以官品定高低,而是以官职清要为重,所以杜士仪当初以正六品上的成都令迁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人皆以为升迁。如今再由殿中侍御史而调任同品级的右补阙,也同样被视作是重用,便是这样的道理。
鸿胪寺丞虽为从六品上,却往往并不被视作是唐人仕途中必须经历的清要之职,而精通蕃语者更是能够不依官品调任此职,可要再上升就难上加难了。比如刘烨就整整在鸿胪丞任上耽搁了整整八年未有寸进,所以分毫不敢小觑入仕年限尚且不及自己的鸿胪丞当得长的杜士仪。
因此,接到杜士仪的眼神,他便义正词严地说道:“大唐之大,天子金口玉言,难道使者还不相信?”
“不是不信,只是我听说茶叶在天朝不过是才刚刚开始流行,大多要由蜀中转运,而且每年契丹和奚族所耗费的茶叶便已经数目庞大,甚至吐蕃人也以金或马市茶,如今再加上我突厥,那样的数量恐怕绝不止十万斤二十万斤,甚至到百万斤也不足为奇”
四十出头的梅禄啜字里行间无不表明,自己来时对茶事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调查。见那个鸿胪丞被自己说得有些目瞪口呆接不上话,他便看向了杜士仪。让他失望的是,这个年纪轻轻便一手推动了茶叶贸易以及茶政的年轻人,只是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毗伽可汗派出贵使进贡,以示和我大唐友好之意,以马市茶时,我大唐自然也会诚恳相待,即便数量大,也不是不能设法。至于吐蕃人,犯我陇右,攻陷瓜州,这是自己断绝互市之路,一粒茶梗也不会送过去,更不要说一片茶叶”杜士仪略过奚族和契丹不提,因见梅禄啜面色为之一变,他又笑着说道,“贵使既然粗通茶事,那想来也该知道,两京之地,河北河东,陇右河西,包括安西四镇,一概都是不出产茶叶的。这种妙物,来自西南和东南。”
刘烨有些不明白杜士仪为什么提这个,但梅禄啜却为之面色一变,而杜士仪也“好心”地替他解释了一二。
“产茶之地位于南方,也就意味着兴兵亦鞭长莫及,如吐蕃,尽管和我大唐西南的剑南道相隔不远,可一旦触怒了我大唐天子,兵锋也只能剑指西北,难及西南至于东南,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睦邻友好方才是两利之道,贵使以为然否?”
梅禄啜本意只想让大唐官方承诺每年供给定额的茶叶,免得各部族都需要此物,到时候供不应求。然而,杜士仪却当着他的面说,因为吐蕃这次兴兵来犯,所以会断绝吐蕃的茶叶供应,又言明茶叶产地都在兵锋范围之外,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如突厥吐蕃奚族契丹这样的游牧民族,打仗除了威慑,就是掠夺子女玉帛,如今却又多了一样需要关注的东西
“我突厥毗伽可汗便是心存友好,否则,怎会坚拒吐蕃联手之意?还请杜补阙再拜天朝陛下,毗伽可汗的修好诚意,便如同天上的云朵一般洁白无瑕。而且,毗伽可汗诚心诚意地请求大唐皇帝陛下,请婚大唐公主”
和亲的事不在杜士仪的权限范围之内,因而,他自是全盘交给了鸿胪丞刘烨去处置,就只见对方舌粲莲花,连消带打地把梅禄啜给暂时敷衍了过去。等到从鸿胪寺所辖的四方馆出来,杜士仪不禁向刘烨问道:“毗伽可汗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请婚公主了?”
“自然不是。自从开元八年突厥那一场大胜之后,这位毗伽可汗就连连上书求和求婚,但求和之意陛下答应了,求婚却迟迟不许。当初陛下封禅之前,鸿胪卿袁公还曾经亲自去过一次突厥牙帐,毗伽可汗说,反正和亲公主又不是陛下的嫡亲女儿,他并不想指名挑人,只希望陛下能够赐婚一位公主,出自何门都无所谓,所以袁公归来之后替毗伽可汗请婚,突厥使臣更是随同封禅,但最终陛下还是没有答应。说来说说去,突厥不比吐蕃,更不比契丹和奚,狼子野心难治,公主和亲突厥自唐以来几乎就不曾有过,所以陛下自然犹豫是否要开这个先例。”
因为固安公主的先例,对于拿宗室女,甚至宗室女的女儿去和亲,杜士仪一直心中不齿,此刻听刘烨这么说,他不禁暗叹李隆基总算是又英明了一下。谁知道,刘烨下一刻竟说出了一番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不过,鸿胪寺曾有人对陛下提出,固安公主虽因前事和李鲁苏离婚,但陛下既然又赐婚了李鲁苏一位东光公主,固安公主又有定奚之功,如今公主封号未去,何妨令其和蕃突厥?以公主之能,必然能令突厥与大唐更为友好。”
听到这里,杜士仪简直对那位提议的鸿胪寺官员怒到了极点——不知道体恤固安公主先后嫁给兄弟两位奚王,甚至还阻止了奚族投向突厥,结果反而险些被王皇后和蓝田县主一再算计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让这位好容易才能过上清净生活的公主再去和蕃突厥?
他一时没按捺住火气,竟是冷冰冰地说道:“此人倒是会算计,也不知道他家中可有女儿,可愿意送去和亲突厥?”
那位提议的官员只是鸿胪寺的主簿,如今也调去了别处,因而刘烨听到杜士仪这刻薄的评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替对方辩解。自从汉时有和亲以来,官场民间对和亲的看法从来就不是一边倒的。尤其每次和亲都要带去大量财帛,是否能抑制住那些和亲番邦的贪念却还未必可知,更何况,历来和蕃公主,几乎就少有长寿的。那位固安公主二嫁兄弟,又因为嫡母不懂事而离婚远居云州,这就已经很可怜了,那位主簿还真是拿人和蕃不心疼
心里存了这么一桩让人噎得慌的事,当来到洛阳宫宣政殿向李隆基复命的时候,杜士仪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有些**的。李隆基何许人,当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却没想到杜士仪是因为别的事而心中有气,眉头一挑径直问道:“怎么,是那突厥使臣出言不逊?”
杜士仪不想李隆基有此一问,随即便醒悟到是自己把情绪带到了这里,平复了一下心情便长揖说道:“不,是那突厥使臣替其可汗求婚公主。”
“又是求婚公主。”李隆基有些懊恼地眯起了眼睛,突然想起杜士仪平素很有些见解,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依杜卿看来,朕当应允否?”
“突厥反复无常,陛下不当应允。”
杜士仪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见李隆基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他就坦然答道:“臣在成都时,曾经见过吐蕃的那囊氏尚青,后又将其护送上京,陛下应该还记得这么一回事。”
看到李隆基轻轻颔首,他又继续说道:“那囊氏尚青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据他说来,是因为曾经从学于金城公主。金城公主自从嫁到吐蕃之后,虽有单独的营帐和随从,然则吐蕃豪族倚仗声势,再加上她嫁过去之后,西线大唐对吐蕃也有过战事失利,她的处境并不容易,一度曾经生出过东归之意。而且,她虽为天朝公主,陪嫁又远比吐蕃的聘礼来得丰厚,但在吐蕃人看来,付出了聘礼,那么赞普娶回来的女人便和大唐再不相于,想如何便如何。”
这些话,一大部分是尚青所述,一小部分是杜士仪自己的分析,至于吐蕃婚嫁的习俗则是蜀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因此,趁着李隆基面露斟酌,他便诚恳地说道:“更何况,吐蕃也好,突厥也罢,族中不讲礼教,以实力为尊,部将杀可汗此等逆举比比皆是,尤其是突厥。奚族契丹之中,众多部族头人心向突厥,倘若大唐妻之以公主,会不会让他们觉得,如此就有了冠冕堂皇投靠突厥的理由?”
前面那些理由李隆基听来不过是迂腐的书生之见,但最后一句话,作为天子的他却听进去了。只不过,当着杜士仪的面,他只是不置可否地说道:“杜卿所言,朕都知道了。将绢帛换成茶叶,对于国库的压力便要减轻许多,此皆是你劝茶之功。茶引司之事若你还有什么建议,尽管上书对朕说来。而梅禄啜倘若对市茶还有什么要求,都由你负责接洽。”
“臣领命。”
等到杜士仪告退而去,李隆基方才露出了一个笑容。
年纪轻轻却又能于非常,此等臣子并不好用。不过沉稳之外,这杜士仪总算还有些年少意气和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