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亮泉和万大强赶到县『政府』大院门口的时候,信访办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信访办就设在县『政府』大门口旁边,说起来是为了接待上访群众方便,实际上就是设置的一道屏障,以防止上访的人员直接进入办公大楼,影响领导们的工作。
花白胡子的老人自然是温老太爷,正滔滔不绝地和王福生论理。
十几个村民围在老人身边,纷纷指责王福生。
王福生满头大汗,嗓子已经有点嘶哑了,吱吱哇哇地不知所云。
地上摆着一副门板临时做的担架,鼻青脸肿的温二狗还在哎哟哎哟直叫唤。他的婆娘守在身边,哭天抢地地喊冤。
望城县的市民大概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了,围观的人群东打听,西议论,顺着县『政府』大院的门口,挤挤挨挨地至少有上百人,把门前的大街堵了一半,来来往往的车辆呜呜地按着喇叭,现场一片混『乱』。
更可怕的事,一个记者模样的瘦高男子跑前跑后地又是采访,又是拍照,忙得不亦乐乎。
高亮泉看了,皱了皱眉头,问:“宣传部的老郭呢?”
高亮泉说的老郭是县委宣传部长郭长生,按照职责,媒体该由他去摆平。
万大强说:“他去市里学习去了。”
高亮泉很不高兴,说:“早不学习,晚不学习,偏偏这个时候学什么狗屁的习。”
万大强不说话了。
宣传部长学习是市委安排的,临走之前,郭长生专门过来给主持全面工作的高亮泉做过汇报,只是,眼前有了麻烦无人出面摆平,高亮泉才发了火。
办公室主任最会看领导脸『色』,不该解释的用不着解释。
有人眼尖,纷纷说:“让开,让开,县长来了,县长来了。”
人群自觉地给高亮泉让开了一条道路。
高亮泉径直走到了温老太爷面前,王福生见来了救兵,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跑过来『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点头哈腰地站在了高亮泉身边。
一听县长来了,温二狗的婆娘来了精神,嚎啕着就往高亮泉这边扑,“县长老爷,你可要替我家二狗做主啊。”信访办的几个人忙上去去拉,却怎么也拉不住。她一次一次挣脱出来,直往前面扑。
王福生上前劝解:“大嫂,你有话好好说……”
婆娘眼泪汪汪看不清人,她挣脱一只手撩了一把泪水,指着王福生大骂:“你滚开,你只会说调查调查,就想把我们哄弄回家,这回,不给个公道我就陪着我男人死在这里了。”
王福生大声说:“大嫂,再大的事,吵闹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要相信政策,相信法律,相信『政府』!”
二狗婆娘哇哇大哭:“你翻来覆去就这句话,管个屁用。我屋人都要死了,还讲什么狗屁法律、狗屁政策。法律能让我老公腰不疼吗?政策能让我老公血不流吗?『政府』能让沙河的人不欺负我温家岭的人不?”
二狗婆娘的一番话,质问得王福生无话可说,只拿眼睛看高亮泉,高亮泉黑着个脸,不说话,静静地看着。
万大强见高亮泉不说,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暗自思忖:一个乡村的婆娘,说得出这么一番话吗?
温老太爷咳嗽一声:“二狗婆娘,县长在呢,不要胡闹。”
二狗婆娘果然听话,立马不哭不闹了。
高亮泉终于开口了:“大爷,你就是温家岭的温老师吧?”
温老太爷早年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在县上有点声望,干部们不好随着村民喊他温老太爷,一般都称呼一声“温老师”。
听县长也喊自己一声温老师,温老太爷很觉得有面子,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翘得更高了。“是的,你就是望城县的县太爷吧。”
“呵呵,温老师,你是太爷,我可不敢当啊。”高亮泉很从容。“我就是县长高亮泉。听说,你有事找我?”
“县长县长,一县之长,县里的子民有事,不找县长找谁呀?”温老太爷开始发难。
温老太爷的口气很傲慢,万大强和王福生听了,暗暗有些担心,高亮泉在县里历来说一不二,很少有人敢用生硬的口气和他说话。
但高亮泉不以为意,继续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温老太爷一摆头,说:“沙河乡的村民把桂花村的人打伤了,喏,人我们也抬来了,就到县里来讨个说法。”
“哦。”高亮泉像是才发现地上还有个受伤的人,走近担架弯下腰看了一看。
温二狗看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哎哟哎哟叫得更欢了。
二狗婆娘又趁机嚎啕起来。
“咔嚓”,是照相机快门按动的声音。
万大强赶紧上前一步,用后背挡在了高亮泉身前。
高亮泉站起身,大声呵斥王福生:“怎么搞的,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还拖着?赶紧送县医院。”
“慢着!”温老太爷拦住了几个要上前抢担架的保安,桂花村的几个小伙子围拢过来,捏紧了拳头。
温老太爷抱拳向周围的人群拱了拱,朗声说:“古话说,为官之人,民不服其能而服其公。县长,我桂花村的人今天到县里来上访,不是来无理取闹,是来向县长讨个公道的。”
高亮泉胸有成竹:“廉生威,公生明。温老师,有话请讲。”
“好,先说这眼前的事。沙河乡村民谭二愣子打伤桂花村村民温二狗,这事该怎么说?”温老太爷说到谭二愣子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谭二愣子是市委副书记谭政荣的本家侄子,就仗着这层关系,在附近几个乡村飞扬跋扈,小有名声。
“打人违法,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谁也不能例外。”高亮泉回头对万大强说:“万主任,你让公安局胡局长派人把谭二愣子带来协助调查,根据伤者的伤势情况,依法处理。”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个点头赞叹,说县长果然是秉公办事,那个摇头暗笑,说这是说给大家听得,抓不抓天晓得。
“好,县医院收人看病,是要花钱的。”
“谁打伤的人,就该谁出钱治疗。”
温老太爷步步紧『逼』:“可人现在送进医院就要交钱。”
高亮泉对王福生说:“你负责协调一下,谭二愣子没钱,叫沙河乡『政府』出。”话音刚落,人群中有了掌声。
高亮泉随即把皮球踢给温老太爷:“怎么样?温老师。”
“县长替我们主持公道,我等无话可说。”温老太爷微微颔首。
“那就请温老师该送医院的送医院,该带回家带回家。”高亮泉的语气也强硬起来。“以后再有人打架斗殴,聚众闹事,县里同样会依法办事。”说完,带着万大强就要走。
温老太爷一伸手,拦住了高亮泉:“高县长,老朽还有一事要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问题找『政府』,这没错,你要反映其他问题,可以和信访办的王主任讲清楚,我们县『政府』会认真对待的。”
“这不是其他问题,这个事情没个说法,今天打伤的人治好了,明天有可能还要伤人,还望高县长能将公道主持到底。”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高亮泉心里十分清楚,温老太爷要说沙河乡和温家岭乡关于秃头岭的土地纠纷。
沙河乡的吴幸福敢于挑起与温家岭乡的土地纠纷,离不开他的暗中支持。
高亮泉心里很不爽,这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原以为,抓了谭二愣子,承诺了负担医『药』费,这帮子村民一定会千恩万谢地离开。可面前的这个老头子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显然是有备而来,故意出难题的。
他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操』纵!高亮泉想到了县委副书记秦方明,常务副县长郭咏,甚至想到了还在接受调查的唐智民,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勤杂工温纯。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啊。
万大强看得出来高亮泉的为难,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温老师,县长刚才说了,以后再发生打人伤人的事,不管涉及到谁,公安部门都会依据事实和法律严肃处理。”
温老太爷说:“沙河乡霸占温家岭乡的秃头岭,不让桂花村村民给桃花谷的先人扫墓,这个事没个说法,早晚还会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县里不解决,就到市里去,市里解决不了,就到省里去,总会有个将道理的地方。”
高亮泉一听这话,更确信这背后不是普通的村民纷争,肯定关乎当前县委书记的归属。对此,高亮泉只能采取拖字诀,稳住当前的局势,等县委书记的位置明确之后,再想万全之策。
于是,他压住心头的不爽,和颜悦『色』地说:“温老师,你们提出的土地争议,这个事情涉及到望城县整体的土地规划,涉及到两个乡的根本利益,我个人做不了决定,县『政府』要根据各方面的意见再认真研究,然后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正在这个时候,牛广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先是搓着手给高亮泉承认错误:“高县长,我来晚了。我们乡里的工作没做好,给县领导添麻烦了。”
高亮泉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牛广济转过脸来对温二狗的婆娘吼道:“还赖在这里等死啊,快送医院。”
温二狗的婆娘被牛广济一吼,吓得低着头不敢做声,站在担架边得几个小伙子,弯下腰就要把温二狗抬走。
牛广济给温老太爷递了根烟,又帮着把火点上,轻声说:“老太爷,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跟着年轻人凑什么热闹嘛,要是着急上火,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温老太爷出够了风头,自然想见好就收,看牛广济来了,正好借坡下驴,他板着个脸说:“沙河乡的人出手伤人,你做乡党委书记的不好出面,只好我老头子舍了这张老脸来找县长了。”
“好了,你受累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县里的警察已经把谭二愣子带走了,沙河乡的吴书记也跟我通了电话,医『药』费他来出,还要怎样?”
“好吧,既然牛书记来了,我老头子也就不跟着瞎捣『乱』了,散了吧,散了吧。”温老太爷向人群挥挥手,几个小伙子抬起温二狗往医院方向去了。
牛广济再次走到高亮泉面前:“给县领导添麻烦了,没别的事,我带人回去了。”
“牛书记,去吧,去吧。”高亮泉和万大强最怕事情闹大,巴不得人群早点散了。
牛广济吆喝着把桂花村的村民带走了,围观的人却没有散,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
没想到,按下葫芦浮起瓢,村民们散了,又有人跳出来发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