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幻影少女动了动,将模糊的脸凑近老者左打量、右打量,忽的笑了,咯咯如银铃:“你莫骗我,我是菩提花魂,全靠我自己吸取天地灵气才初初修成人形,哪来的师祖?”
“你真都忘了?”老者面色一沉,目露凝重,“你忘了清风洞?也忘了仙界?玄天真人?老老白毛?”
摇头,再摇头,摇得幻影少女的脸像水波一样荡漾。
“怎么会这样?”老者喃喃,垮下了肩。
“我应该记得什么吗?”少女倒是好奇,追问不已:“那你给我说说,什么是仙界,谁是玄天真人?”
“老夫就是玄天真人。”老者回过头,目光灼灼的望着幻影少女:“也是已飞升的前仙界掌门,而今被乾坤之主派来重修姻缘壁,说起来,也曾是你的师祖。”
“曾是?可我怎么会有师祖呢?”少女越发不解,用手搔了搔头。
“那你,对万事都没有印象了吗?哪怕是你修炼的这百年?”真人眯起了眸,笑得慈祥而高深莫测。
“嗯——,也不是。”少女不安的动了动,低下了头:“我总是会梦见一个人,长得很好看,可他总是冷着脸,黑黑的眼睛看起来很哀伤,很哀伤。我——我有点害怕……”
“害怕?”真人的表情很奇怪,忽的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你居然会怕他!”
“为什么不能怕?!”少女急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我、我又不认识他,可他偏跑到我的梦里来,还、还对我……”
少女打了个寒颤,说不下去了。
“对你怎么了?”真人不急不躁,又端起一杯琼酿,目光促狭的在少女脸上打了个转。
少女没有回答,只扭扭捏捏的拨着手指。突然,她一个大跳离地三尺,吓得玄天真人跟着手一抖,琼酿洒了满怀。
“不好了,有人来了!好像,好像是——”虚影一闪,少女倏忽不见。
玄天真人目瞪口呆,半晌,目光移向湿的不怎么是地方的下袍,无奈苦笑:“这臭丫头,还是那么冒失。”
话音落,一股凛意遥遥逼来,莫名的压迫感令山风都开始卷的晦涩,真人面色一变匆匆站起,刚立好,只见一道墨光烁天而来,落在大石边。
光影散去,化作一个身形高大,肩宽如山的男子负手而立。一袭简单的黑袍,领口微敞,露出胸口半幅墨色的龙纹,正是乾坤之主轩辕恨天。
“陛下!”玄天真人上前见礼,目光假作不经意的扫向石台,菩提小草垂着茎叶,像缺了水似的蔫吧。
“如何了?”轩辕开口,语声低沉冰冷,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姻缘壁已凿成,明日便可开始凿刻万生姻缘了。”真人俯下了身,恭敬的回答。
“嗯!”低低一应,轩辕抬手,长指轻轻触上了身前的菩提:“你退下吧!”
“陛下——”玄天真人开口。
“还不退下!”轩辕厉喝,声音陡沉,肃杀的王者之气震得玄天真人都不禁心头一抖,屏息半刻。
老眼偷偷再瞄向前方,只见陛下唇角微微牵起,目光专注的盯着身前菩提,长指小心翼翼的抚弄着卷起的叶瓣,而菩提却偏偏挥舞着长叶,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躲闪着陛下的手。
一神一草玩得不亦乐乎,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
真人不由微微一笑,目中却泛起感慨之色,转身,再不发一言的静静离去。
“是陛下不让老夫说的,可不是老夫欺君不报哦!”心里轻快,玄天真人一抖长袍,远远的坐了开去……
终于无人打扰,轩辕笑了,墨眸镀上一层暧暧的明光,像能散发热量的黑日。
“生气了吗?”他开口,低沉的语声如夏夜里最熏人的风,“这么多天没来看你。我到下界去了,有些事,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草儿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舞累了,渐渐的停了下来。
他舒了一口气,笑容渐大慢慢俯身,鼻尖触上了最顶端的嫩叶,饱满的唇,离生着细细绒毛的草茎只差一毫。
呼吸间,他卷进了最清新的草香,也将他的气息炙炙的喷在了菩提身上。
草儿一颤,盈盈羞态,益发可爱。
他一笑,右手挥起在左腕上飞速划过,立刻,有血从腕上喷溅而出,滴滴答答淌进了草下石缝里。
瞬间,草儿舒展了全部叶瓣,莹莹幽幽,雪色更盛。一点小小的花蕾,如米粒大,渐渐凝在了草茎顶端。
“你,”轩辕抬手,惊喜的抚上了花蕾,“我等了,好久好久了!”
树摇,风动,斧凿叮咚,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轩辕在石台边守了整整三个月,或打坐,或喂血,或什么也不做只是与菩提静静相对,直到随喜传来下界疫兽作乱的消息,方才离去。
“叮叮当当……”
“滋儿咋……”
那人走了,连斧凿的声音都变得欢快动听,连老头喝酒的声音都变得畅怀几分。
草儿一动,幻影再现,这一次,她有了清晰的五官,飘渺的蓝裙,发丝根根,如灵镜里的印象。
少女欢喜的转了一个圈,举起双手在眼前看了又看,直到能看清每一根指尖的螺纹,这才颠颠的跑到了老头的身边。
“喂!”
“叫师祖!”
“玄天真人……”
“叫师祖!”
“好吧,师祖!”
“坐吧,丫头!”
少女坐了下来,扭头,使劲用自己黑白分明的杏目瞪玄天真人。
“呵呵,”真人笑了,白须颤颤:“为什么不肯见他?”
“嗯——”少女红了脸,嗫喏半晌才道:“他跟我梦见的那个人长得很像,可是,他好像又不是他。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冷冷的,好像伤心的不得了,让我一看就想哭……”
“那是以前的他,现在,他不会再有那样的眼神了。”
“为什么?”少女不同意,倔强的嘟起了嘴。
“你看那里!”真人抬手一指新凿的姻缘壁,“去那上边看看,都有些什么?”
少女的杏目转了转,想问,又想先看,犹豫片刻,还是飞身而起,飘向了高山岩壁。
“滋儿砸~~”端起琼浆,真人笑了,眼角皱纹夹成了一沓。
“我看到了!”白如轻花的身影去而复返,少女惊奇的瞪大了眼:“那上面密密麻麻刻得都是一样的花纹。”
“是不是这个?”真人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少女拍手,欢喜非常:“这是什么?”
“这是两个人的姻缘,一千世!”真人盯着地上繁复的图文,慢慢的道。
“一千世?!”少女捂住了嘴,不可思议。
“是啊,一千世!”真人丢了石头,又端起了酒杯:“在姻缘壁上刻下一千世姻缘,就是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周而复始,再不会变了。”
“一千世……”少女讷讷,看着地上的文图,痴痴的,很虔诚,心中莫名涌出了一种想哭的感动:“那会是多久。会不会连天地都老了,沧海桑田……”
“会呀!”真人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就是天地都老了,沧海变桑田,这两个人都要在一起,谁也不能让他们分开。”
“他们是谁?”少女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杏目中满是欣羡。
“这个,是乾坤之主的名讳轩辕恨天。”点了点地上的图文,玄天真人狡猾狡猾的一笑:“这个呢,是他爱的女人,叫孙糖糖。乾坤之主命我将他们的名字在姻缘壁上刻一千遍,结缘一千世。”
“孙糖糖。”泪,不知不觉的滑下,少女觉得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骤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心那么痛,像是要被谁挖走了一般。
脑海中,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她想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颤颤巍巍,少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听到你叫他陛下。”
“哦,是啊!”真人合目,漫不经心的点着头:“他就是乾坤之主。”
“喀拉!”少女不知所谓,只觉浑身一软,失魂落魄的退后了一步,踩到了一块碎石:“那,谁是孙糖糖?”
“这——,你就要问他了。”真人为难的撅起了胡子,老眼却一个劲儿的打量少女:“毕竟,那是他喜欢的人不是吗?”
少女掩面,身形一闪渺了踪迹。真人嘻嘻一笑,手一挥,将地上用碎石画出的纹痕掩去……
夕阳西下,余晖脉脉,金红的光线折射在满地的碎石上,耀出炫目的光芒。
轩辕披着满身霞光走近石台,将高大的身影投在了石台上,罩住了那一簇小小的幽草。
像百年来数千个日子一样,他抬手,去触摸洁白的叶瓣。
叶儿一摇,躲过了他的手。轩辕挑眉,微微噙笑,再探手,叶儿再一摇,再一摇,最后干脆趴在了石台上。
轩辕皱眉,放下了手。
“这一次去的时间并不长,为何你的气性反而那么大?小心这般闹腾,折了根。”
草儿死皮赖脸,趴着不动。
轩辕无奈,伸手欲扶。
草儿却贴着石台狠狠一滚,这下,真的折了几瓣叶片。
“你干什么?!”轩辕怒了,墨眸一沉,冷风寒芒,石台上的菩提登时震了震,整个儿萎顿了下去。
剑眉紧锁,轩辕定定的看了菩提半晌,干脆一提手,掌起血出,沥沥的浇进了草儿根部。
草儿越颤越厉害,却并没如往日那般,见了他的血便立刻蓬勃葳蕤,反而死死扒着石台,不知在抗拒什么。
轩辕面色越黑,干脆左掌再挥,划破右腕,将双腕之血统统浇上了石台。
“你、你干什么?!”一声娇斥,轩辕大震,僵在当地,如蒙雷击。
前方,夕阳下,伊人独立。纤鼻秀口,杏眸熠熠,长长的黑发在午后的熏风里轻轻拂动,蓝色的衣裙,连皱褶、纹饰都如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眼底的胀痛,让他不禁眯了眼;心底的胀痛,让他猛的伸出了手。
“你干嘛?!”少女一惊,飞快的一闪,躲过了他的触碰。
轩辕心一缩,目光暗去,绷起的面容有些冷。
“你,你的血,我不要……”少女惊慌。
那张倏然冷起的面容,那忽而暗下的目光,轻易便刺痛了她的心,他果然是她梦里的那个人。但她,好像不想让他再变回那样。
轩辕慢慢垂首,暴出两道寒气封住了手上的伤口。
“那、那个……”心里很难过,可少女就是不想让他再这样莫名的对她好:“我不要你的血。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花魂,我可以自己修炼的。我、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盯着她,墨眸深沉,闪烁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光芒,如海,如宇,又如星灿,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想靠过去,又灼得她浑身发烧,心儿乱撞。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轩辕捏紧了拳,捏得拳背上青筋起伏。
她怎么可以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他?他守着她,等着她,上百年,却没想到,等待与煎熬的岁月远没有她用陌生眼神看他的一瞬间难熬。
“我知道!”莫名其妙的委屈,心痛的少女酸涩了鼻腔:“你是乾坤之主,你的名字刻在姻缘壁上,刻了一千遍!”
“哦?”他望着她,目光深沉。她知道他是谁,却忘了他是谁,是这样吗?
“你、你走吧!”少女低了头,不敢看他。
明明不想让他走的,明明有问题想问他的,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闹什么别扭。反正,就是问不出口了,甚至,不能再容忍他对她好。因为——
“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又不是孙糖糖!”
一阵寂静,一股压抑的冷风从对面袭来,冻得少女瑟瑟发抖。
完了,她说了什么?
她怎么能提孙糖糖?
她有什么资格跟乾坤之主所爱的女人比?
他不过是看她可怜,给了点血助她修行而已,她怎么敢以为他就是对她……
唉——
可是,他给的又不是一点点血,而是很多、很多……
“你不是孙糖糖?”冷冷的语声,包含着令她颤抖的语意。怎么,他好像很失望,很愤怒,很伤心?
泪,不自觉的滚下。她也很委屈,她也很失望,很愤怒,很伤心,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是孙糖糖?!
“我不是——”心痛再心痛,但她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很慢很慢的说。手指纠结在一起,拧成了麻花,她压根没意识到这问题有多怪。
静寂,虚空淹没了她。少女没有抬头,可她就是知道他走了。因为那种感觉没有了,他在的那种感觉,令她有点惶惶的,有点害怕的,又有点欢喜的感觉,全没了。
真走了?
抬头,一片空茫。
“真走了?!”她喃喃。
“喂,你真走了?!”她带着哭音喊了一句。
没人回答,风挺凉挺凉的吹。
“哇——”她哭了,隐身而去,却没有回到原身里。
她刚吸了他的血,浑身都是他的气息,所以她不能回去,回到都是他的气息却没有他的地方去……
许久,夕阳落了,她哭累了,背靠着石台抽抽嗒嗒,觉得自己好可怜。
忽然,一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还没想好就已经跳了出来,忘了隐身,忘了生气,只看见他捧着一个很漂亮的水晶盆站在石台边,看着她。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又想哭了,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嘴撇着,眼睛红彤彤的,像被人抛弃的小兽,可怜的没办法。
轩辕看着她,眼睛里忽的爆出了一道光灿,然后,他微微一笑,很浅、很淡的一笑。
她在意的,是以为她自己不是孙糖糖吗?
为这,她哭红了眼睛;为这,她故意拒绝自己。这傻丫头,还生了又一世,却为何还是这么傻?明明很在乎他,却还是躲着、藏着不让他知道。
只是这一次,糖糖,吾的灯奴,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傻傻的爱了。
轩辕含笑垂眸,将手伸向了石台上的菩提——
“喂喂,你干什么?”少女想也没想,冲上去抓住了“摧花手”。
手掌相触的那一刹,他们都愣了。熟悉的温暖与电流感穿过彼此的心脏,击的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能抓到他的手了?她有实体了?!少女怔怔的想着,怔怔的望着——那个人。
多久了,糖糖,久的这一刻,我的心都痛了。轩辕怔怔的低头,怔怔的看着——他的灯奴,终于,回来了。
“你,要干什么?”她有些愣愣的,看着他,一不小心便跌进了他的眼湖里,像被瞬间抛进了炫美的宇宙,被迷得晕晕乎乎,不知所措。
“乖,我要带你走。”他简单的答,却舍不得挣开被她握紧的手。另一手一晃,玄黑的帝天滑入掌中,左一下,右一下,从大石上生生将她的元身连带着一方石块全削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水晶盆里。
“那——”她的脸红了,杏目咕噜噜的转:“你要带我走吗?”
“嗯!”他应,一手反攥着她的手,一手小心的调整菩提在水晶盆中的位置。
“那——”她的脸更红了,嘴角却有自己意识的扬起:“你是要带我私奔吗?”
寂静,有点古怪。
她不安的抬眸,对上了他充满笑意与宠溺的眼,更加惶惶手足无措。
“不是私奔,为什么要私奔呢?”他的声音很柔,很沉缓,像他此刻的心情,柔柔软软的,流淌着隽永的幸福与宁谧。
“因、因为我不是孙糖糖——”他说的,每个字都震动了她的心弦,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心也沉了下去。她不想想的,可是,忍不住。
一千世,当天地都老了,当沧海都变成了桑田……
又一只手伸来,抓住了她,她被他一带,重重的撞进了他的怀里。
坚硬的怀抱,炙热,宽广,熟悉的令她震颤,脑海里一刹间闪过许多画面,奇怪的、多的令她惊异害怕:有她,还有他,有他们在一起!
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糖糖……”他的语声在她耳畔低喃,唤得她的心与灵魂一起颤抖:“你就是孙糖糖,我的灯奴……”
“哗啦——”
一道雷,劈穿了迷雾,贯穿了她空白的脑际。
“孙糖糖,我就是孙糖糖?”
画面,飞闪。
她趴在一只光罩上,她看见了他,他亦抬头看见了她,那一刻的对望,他的眼眸……
她倒在火圈里,他穿过焰火向她走来;她从巨塔跌下,他从天而降,追她而至,伸手,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很多,很多的画面,鲜明,惊艳。
最后,她躺在一棵巨树下,她的手伸进了他的袍领口,她唤他:“大叔——”
“孙糖糖!”他叫她,墨眸深浓如海。他褪下长袍,铺于地下,再抱起她轻柔的置于袍上,大手,缓缓的拉开了她的裙结……
她一颤,轻轻的唤了声:“大叔?”
他一震,死死的揽住了她,唇印上她的额头,带着无限的感恩,感谢这天地还存在,感谢她还能回到他身边。
“想起来了么?”
“一点点。”
“不着急,我们有很多的岁月,慢慢想。就算想不起来了,我也会认得你,你就是孙糖糖。”
“嗯——”她湿了眼眶,却没有哭。她想起来了,她真的是孙糖糖!
夕阳沉落,盛在水晶盆里的菩提悄悄张开了花蕾,莹白的花瓣纷纷舒展,点着细细的水珠。
“大叔,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
一千世,他们有一千世,看天地变老,看沧海桑田……
“大叔?”
“嗯?”
“我爱你!”
一枚深吻伴着他的话音落下,在她耳畔,在她心田,郑重,万千:“吾,也爱你,孙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