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一只獐子正在警惕地觅食。
草丛中,年幼的顺溜怀抱一支长长的枪瞄准远处的獐子。头一次打猎,让他兴奋异常,瞄向猎物的枪口也不禁随着心跳轻微地晃动着。
父亲卧在顺溜身旁,低声告诫道:“娃儿啊,这枪是从你心窝里长出来的。握枪瞄准的时候,天塌下来你也感觉不到,地陷下去也不关你事。你的呼吸、你的眼睛、你的心肝、你的性命,统统长在这枪身上呢!娃儿啊,这时你就是枪,枪就是你。你俩是一个身子一条命啊!”
在父亲的低语声中,小顺溜渐渐平静下来,他死死地瞄准远处的獐子,手指慢慢压下扳机……砰!
枪声骤响,顺溜顿时被枪的后坐力掀翻在地!当他爬起身再看前方时,之前的獐子早已消失无踪,眼前也不再是那片熟悉的山林,而是正在进行着激烈战斗的阵地。
身边不断擦身而过的子弹带着热浪烤灼着空气,让人闻起来有一股热辣辣的感觉,身后敌人表情凶恶的冲了过来,见此情景,顺溜毫不犹豫地跳下面前的山崖。
凛冽的寒风带走了空气中的灼热,向崖底迅速下坠的顺溜被崖间突生出的灌木一把截在半山腰。狼狈地支撑起身体,顺溜抓过一根藤条将自己绑紧,随后举起须臾不离手的步枪看向在山雾遮挡下有些发虚的山道。
山道上,敌人正忙碌着准备撤退,远远看去,如同一群笨拙的獐子,眼见此景,顺溜毫不犹豫地推弹上膛,将自己稳定在山腰上,扣响了扳机。
山道上,敌人在枪声中混乱起来,虽然不断的四下躲避着,遮挡着,却始终无法避开这如同索命般的枪声。
顺溜执著的,不断的扣动着扳机,忽然,一只冒着青烟的炸药包从头落下,眼前白光骤然闪过……
“啊,爹!”深渊随之幻化成一片光芒,一下将顺溜吞噬,光芒在眼前变得越来越耀眼,随后忽然变化成七彩的颜色。
顺溜努力地眯缝着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渐渐地,颜色变得清晰而分明,逐渐变成一张人脸。
“顺溜哥,你醒了?”面前,一个俊俏的面孔挂着关切和微笑,深情地凝视着顺溜。
“哦,荷花,是你啊。”见到对方,顺溜才明白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在做梦。
“嗯,顺溜哥,你饿了吧?”见顺溜醒来,荷花立刻关切地问道。
“唔,荷,荷花,我,我想去茅房。”看着荷花手里端着的装满鸡汤的碗,顺溜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起身欲躲避。
“我帮你。”听到顺溜的要求,荷花立刻伸手帮忙。
“不,不用,我自己去。”见荷花伸手,顺溜连忙支撑着坐了起来,穿上鞋,蹒跚着向外走去。
目送着顺溜出门,荷花微笑着站起身来,转身向厨房走去。
“四叔,这陈二雷真是筋骨结实,伤成那样,搁别人早不行了。搁他,才几天功夫,就能下地了。”走进厨房,荷花一脸喜色地对正在熬药的老宋说道。
老宋立刻自豪地表白道:“这才显出我九味筋脉丸的功效啊。待会儿,再让他用这药汁儿泡泡澡。三天泡上一回,强筋健骨,壮气拔毒。陈司令把自个兄弟交给我,那就是看得起我。我把人家还给陈司令时,得比他没受伤前还结实。”
荷花玩笑道:“四叔,你干吗那么费心——又不是你儿。”
老宋感叹着说道:“丫头,这人非常了不起啊。三道湾战斗,打得真惨,全排人都阵亡了,就剩下他一个。他自个儿又死顶了一天一夜,打死几十个日伪军。后来,鬼子冲上来后,他宁死不降,跳崖自尽。唉,几百个敌人都拿他没办法,气得发疯!”
灶火映在荷花脸上,光芒跳跃着。凝视着明亮的炉火,荷花激动地说道:“真了不起,真神了!”
“是啊,于公人家是新四军战士,打了那么多鬼子,于私,人家救过咱爷儿俩,所以于公于私咱都得救他。好了,荷花,药兑好了,叫二雷赶快洗个澡,泡泡身上的伤口!”没看出荷花脸上流露出的敬佩之情,老宋自顾自地说道。
听到他的吩咐,荷花猛地回过神来,忙跑进柴房准备起来,刚刚躲出去的顺溜,再次被她连拉带拽地拽进柴房里。
泡在热气腾腾的药水缸里,顺溜惬意地享受着药汤温润的感觉。忽然,他听见柴房外传来动静,连忙支起脖子透过缝隙朝外望去。却发现原来是荷花正在晾刚刚洗净的军装,仿佛感受到了顺溜的目光,无意间,荷花回头一望,柴房内,顺溜吓得猛缩身,顿时激起水花响声。
荷花听到水声,微笑着问道:“顺溜哥,泡完澡,穿四叔的衣裳。就在木架上搁着,听到没?”
水缸里,顺溜低低地嗯了一声,小声回答道:“听到了。”
“顺溜哥?”
缸内,顺溜缩着身体低声抱怨道:“还喊,还喊,我洗澡呢!”
“陈二雷!”见没回答,荷花索性大喊道。
听到喊声,顺溜吓得大声回应道:“到!”
“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四叔衣裳就在木架上搁着,你听到没?”听到应答,荷花满意地说道。
顺溜不满地缩回身子,嗔怪道:“早听到了。”
“听到怎不回个声?”
缸内,顺溜再次小声地说道:“我洗澡呢!”
缸里的药汤忽然变得燥热起来,担心中的顺溜,三两下胡乱洗了洗身子后,就慌忙跳出水缸,穿着老宋的衣裳,跑出柴房。
见顺溜出来,刚洗完衣服正在磨面的荷花立刻满面笑容地问道,“顺溜哥,你洗完了?”
听到荷花的询问,顺溜倍感不好意思,胡乱地点了点头,随后岔开话题道:“嘿嘿,妹子,磨面呢?我帮你吧。”
荷花就势让开磨杆,命令般说道:“那推磨吧。正好陪我说会儿话。”
顺溜应声接过磨杆,使劲推起来。荷花连忙嗔怪道:“慢点啊,小心点你的伤。”
听到荷花的关心,顺溜嘿嘿傻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推着磨,胡乱地搭着话道:“妹子,你家不是这的吧,怎么老不见你爹娘?”
荷花叹息地说道:“我家在淮阴城里,爹娘都在那儿。”
顺溜奇怪地说道:“那你怎么上这来了?”
荷花恨声说道:“鬼子呗!自从淮阴城叫鬼子占了,娘就叮嘱我千万别出门。我在屋里足足憋了一年多呢,都不敢见太阳!那天我实在憋不住了,裹着头巾偷偷出门去,想到河边看看。唉呀,我想那条河想得要命!没料到刚刚出门,一阵大风把我头巾吹落了。我抬头一看,两个鬼子就在我面前,那个蠢样啊,恶心死我了!我掉头就跑,鬼子在后头嘻嘻哈哈追。我哪能跑得过他们啊,几步就叫两畜生按住了!”
顺溜面色剧变,紧张地追问道:“后来呢?”
见顺溜一脸紧张的样子,荷花笑着说道:“还好,鬼子集合号响了。那两个畜生不得不跑去集合。”
顺溜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好。”
荷花那边接着讲道:“这事可把我爹娘吓坏了。硬说那两个畜生已经瞄上我家了。我要再在淮阴城里住下去,早晚非叫鬼子糟践不可。正好,四叔进城给鬼子上贡,就把我塞在麻袋里带出城。我就住到四叔家里来了。顺溜哥,我两年多没见爹娘的面了。”
顺溜同情地问道:“想家了吧?”
荷花眼圈一红,悲戚地点头道:“想。夜里想得更厉害。”
顺溜动情地叹了口气,“我也想家。我爹娘都不在了,但我有个姐。我想她……”
伤感的话题让两人沉默下来。沉默中,荷花利落地拿着小笤帚摊匀玉米渣,顺溜则不紧不慢地推着磨。
抬头看着前面的顺溜,荷花的目光逐渐停在他脖子上的刀痕上:“顺溜哥,你打死过几个鬼子?”
顺溜回忆了一下说道:“没数过,总有几十个吧。”
荷花惊讶地叫道:“我的天,这么多!那往后,你一定替我打掉那两个畜生。”
顺溜慨然应允道:“放心吧,交我了!”
荷花笑着反问道:“可你不认得那俩人,那怎么办?”
顺溜口气甚大地回答道:“好办!我把淮阴城里的鬼子统统替妹子打掉,那两畜生不就在里头吗?”
顺溜的回答令荷花开怀大笑:“吹牛!”
顺溜摸了摸脑袋,忽然开口询问道:“妹子,四叔待你好不?”
“好!四叔待我比亲闺女都好……就有一点儿不好。”
“哪儿不好了?”
“老给我说人家,都说过好几回了!而且,四叔非挑团以上的……”
“这干嘛?”
“你傻啊,连这都不懂。团长出门骑大马,警卫员都挎驳壳枪,神气呗!”顺溜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推着磨,表情却若有所思。
见顺溜不答话,荷花意味深长地问道:“想什么心事呢?!”
顺溜突然停步,兴奋地说道:“妹子,我给你说个人,准保好!”
“你?你给我说人?凭你?!”
“嗳!天底下,这人最配得上妹子!”
“谁呀?”荷花脸一红,小声询问道。
“翰林!”
“翰林是谁呀?”见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荷花立刻奇怪地反问道。
“你连翰林都不知道?就是分区文书啊!”
“一个文书有什么了不起的……”荷花失笑道。
“妹子,这你就不懂了!我告诉你,翰林可了不起了。”
“比顺溜哥还了不起吗?”
“比我强天上去了!我告诉你,翰林什么书都读过,什么字都写过,什么事情都见识过!他爹中过举。祖父更不得了,大清朝进士,还入过翰林当编修,给皇上都教过书!”顺溜一股脑说道。
“真的呀!”这下荷花吃惊了,不敢相信地问道。
“还有哪,我们打仗,翰林写总结报告。我们训练,翰林替我们总结经验,都登在新四军报上了。”顺溜洋洋得意地说道。
“这人是有些本事。”荷花不禁赞叹道。
“翰林跟我可好了。赶明儿我叫他来,跟妹子见见。”顺溜自豪地说道。
“哎——我可没答应噢!”荷花神色一愣,连忙提醒道。
“我懂,你是没答应,这事不能叫四叔知道呗。妹子放心,包在哥身上!”顺溜嘿嘿一笑,自作聪明地说道。
原本以为顺溜不过是随口说说,可是荷花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吃过中午饭后,顺溜找了个借口离开老宋家,直奔分区驻地而来。回到驻地,正赶上下午训练的时候,空荡荡的营房并无一人,左右瞧看了两眼,顺溜探头探脑地摸到司令部一间小屋里来。
屋子内,文书正捏着钢笔,伏案苦思。猛见顺溜,立刻惊喜地喊道:“二雷,你怎么来了?”
顺溜笑着,低声说道:“翰林呵,这事保密哦,就你我知道哦!”
文书奇怪地看了顺溜一眼,反问道:“说吧,什么事?”
顺溜低声严肃地说道:“我给你说个媳妇儿!”
文书呆定,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身子一晃差点跌个跟头:“二雷呀二雷,你真庸俗!司令员叫你养伤,你竟然偷偷地给我说起媳妇来了!”
顺溜嗔怪道:“别装样,难道你不想媳妇?”
文书收拢笑容,矜持地问道:“什么人哪?”
顺溜兴奋地说道:“我妹子,荷花,宋叔的侄女,模样俊,心又善,别提多好了!”
顺溜的话,让文书想起之前在老宋院子里看到的那副美丽的面孔,他愈发矜持地点头问道:“哦……好像见过。既然是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不留给自个儿啊?”
顺溜惊愕了半晌,思索了良久才气愤地说道:“那是我妹子啊,人家是淮阴城里人啊!我怎么配得上人家啊!再说,我在宋叔家养伤,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想占人家侄女,那不成畜生了吗?!”
看着顺溜一脸真诚的样子,文书颔首道:“唔,有道理。”
见文书点头,顺溜立刻接口道:“宋叔眼光可高了,给荷花说人家,团以下的不考虑。”
文书犹豫着提醒道:“我可只是个文书啊!”
顺溜立刻辩白道:“你不一样!任谁,看你第一眼都觉得你不一样!你水平高,本事大,说话比领导做报告都好听。头回见你时,你跟司令员进庄,大家说你走道都像个政委!早晚,你非提拔不可。”
得到顺溜这个老实人的夸奖,立刻让文书喜悦地说道:“那是肯定的!分区机关就我跟管理员两人。我干的这一摊活,表面上是文书,实际上都属于政治部主任的工作。司令员早就暗示过我,说‘翰林,好好锻炼,将来你前途不可限量’!”
顺溜笑着附和道:“怎么样,我说得对吧!翰林啊,我还得告诉你,等你当上政治部主任时,我妹子早有人家了!所以,你得先耗上我妹子,再当主任。”
文书想了一下,表情矜持地说道:“这样吧,等有空,我瞧你去。”
顺溜急切着说道:“你瞧我干吗呀,去瞧她呀。”
文书长叹一声,抱怨道:“二雷,你怎么这么笨呢!”
顺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哦,我知道了——你装着来瞧我,实际上去瞧她。”
文书气得再叹:“唉,二雷啊,啥事叫你一说,立刻庸俗了!”
顺溜笑道:“是是。翰林啊,你来宋叔家后,要勤快点,砍柴挑水什么的,抢着干……”
文书表情惊讶地拒绝道:“我怎么能干那些事呢?叫我砍柴?我手会打泡!叫我挑水?战士们看我担扁担的样子都笑歪了!二雷啊,那些事我绝不能干,一干我就贬值了!”
顺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哦……没事,我帮你干!可你来家后干嘛呢?”
文书自信地表白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有我的优势。”
见文书答应下来,顺溜放心了,随眼望去,看见枪架上自己的狙击枪排在头一支。他立刻惊叫地走过去:“我的枪!……唉,瞄准镜叫人碰歪了!翰林你怎么搞的?”
看到顺溜一脸怒容,文书抱歉地说道:“那些新兵,喜欢看新鲜。”
小心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宝贝枪,顺溜不舍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随后叮嘱道:“再不准人动了哦。千万!”
文书玩笑道:“行。那枪就是你媳妇呗,别人谁都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