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晋打定主意,便叫来了钱师爷。
“有余,你安排下,本官两日后出发,前往肇庆总督府述职。”
钱有余字宝山,两人宾主相得时,吴明晋称呼其字,如今形同陌路,便直呼其名了。
钱有余并不介意吴明晋直呼自己名字,谁让自己负他在先呢?不过有些话,他不得不对吴明晋说清楚。
“县尊此去所谓何事,你我心中都有数。不知县尊到了总督面前,会如何作答?”
吴明晋略为迷惘:“如何作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吃的是朝廷的俸禄,自然要为朝廷解忧。制台此举是为朝廷除一祸害,我自当鼎力助之……”他知道钱有余是夏天南安排的钉子,说话也不藏着掖着,夏天南如果因为他这番话恼羞成怒,大不了就以死报效君恩罢了。
“请问县尊,夏天南此人几年来所作所为,是否有荼毒百姓之举?”
吴明晋犹豫了一下,答道:“那倒未曾。”夏天南虽然大兴土木,但还为百姓修建新居,若说其荼毒百姓,那就是昧着良心了。
“是否残害官员,谋逆造反?”
吴明晋略为尴尬:“未曾。”
他这个县令,以及主薄和典史,都还活得好好的,残害官员从何说起?城墙虽然拆了,但县衙还保留完整,整套机构原封不动,好像也说不上谋逆造反。
“临高的夏税秋粮可曾按时缴纳?”
吴明晋眼神有些茫然,这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夏税秋粮按时上缴,虽未足额,却远超往年……”
“既未荼毒百姓,又未谋逆造反,还协助县衙收缴赋税,何来祸害之说?其兴办工厂作坊,工钱丰厚,养活了多少人;大兴土木,辟新路、建新城,方便了出行,百姓迁入新居,这些都是造福乡里的善事啊!”
“这……”吴明晋觉得他强词夺理,可是却无从反驳。
“若说他最大的罪过,无非就是四个字——不服王化。”钱有余作了总结。
吴明晋想了想,夏天南行事肆无忌惮:练兵、铸炮、制铳、收容黎乱头目,称得上“不服王化”四个字,但确实从无谋反之意,和官军对阵也是被动应战,击败府城大军之后,却未乘胜追击,攻陷临高、澄迈等县城——虽然他完全有这个实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明晋觉得他肯定有最重要的话还没说。
“县尊明鉴:这夏天南行事虽然跋扈乖张,但是却保留了县衙和诸位大人性命,还助县衙收缴粮税,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给自己留了余地——等待官府招抚的余地。”
“招抚?”仿佛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线光明,吴明晋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对,招抚。只要夏天南就抚,是许其一官半职也好,成为经制武将也罢,都算归顺了朝廷。临高县从未失陷,县尊你又及时缴纳钱粮税赋,若能从夏天南手中取些海贼的首级献上去,考评一个‘卓越’必然是稳稳到手的!”
吴明晋心里顿觉茅塞顿开,有如拨云见日。
眼下虽然处境看上去很糟糕,但是一旦夏天南就抚,一切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夏天南侵占士绅田地,但能够缴纳粮税;有他的私兵在,临高境内绝无匪患;大肆吞并海贼势力,便有首级可以报功。一个能够及时缴纳粮税、杜绝匪患、肃清洋面的县令,考评卓异升官进职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到这里,吴明晋心跳快了不少:“以你之见,夏贼……夏天南如何才肯就抚?”
“学生认为,夏天南心高气傲,绝不甘心做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若是两广大军未至前就抚,按惯例,顶多封个博辅巡检之类。所以,他肯定是要和大军打上一场,携大胜之威,朝廷为安抚他,少不得封个参将游击什么的。”
“如果他败了呢?”
钱有余摇头:“那就坏事了,气急败坏之下,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一把火烧了县衙来个玉石俱焚也难说。”
吴明晋权衡起来,既然临高这边打胜对他有好处,落败可能拉县衙陪葬,那么就得好好斟酌一番自己的立场了。君恩是要报的,但前提得是保住身家性命和头上的乌纱帽。
他迟疑道:“那……我就称病,不去广东述职?”
钱有余也拿不准,“这个……不妨等学生和那夏天南沟通一二,看看他如何说,免得误会。”
“这个……你去问问也好……”
钱有余走后,吴明晋颇有几分惭愧,自己这不是与夏贼同流合污吗?不过想到夏天南就抚后自己的光明前程,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南园内,夏天南接见了久违的钱师爷。看过先行抄送来的公文,听了对方劝说吴明晋的全过程,他颇为高兴,称赞道:“能说动县太爷实为不易,钱师爷果然有张仪苏秦之才。”
钱有余谦虚道:“夏老爷谬赞了。”
“至于述职一事……”夏天南把所有利害权衡考虑了一番,说道,“他还是得去,免得总督起疑。既然公文都说了我只盘踞博辅,未侵犯县城,那吴大人就按这个套路说就是。”
钱有余愈加确定自己的推论,夏天南这是为自己将来就抚铺路。攻占县城造反和普通的海贼性质完全不同,不管谁当总督,招抚后者的难度和阻力都小的多,若是招抚前者,那些巡按、御史等言官定会上奏折参他一本。
“那县尊只需证实县城并未失陷即可?”
“正是,至于是否练兵造船,如实说就是,知道多少说多少。不过要谨记一条,把我的陆战说的不堪一击,示之以弱,使其轻敌。”
钱有余拱手道:“在下知道如何做了。这就回去禀报县尊。”
夏天南笑道:“师爷是明白人,想必也知道我的打算。等大功告成之时,师爷可有兴趣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钱有余大喜:“夏老爷不嫌弃在下才疏学浅,愿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