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重要。”
“朕姑且信你们都是与朕不谋而合,现在应该要议的是,如何实现这一目的。”
朱翊钧这时开了口,没让随扈公卿们在这上面争,因为他也懒得去寻根问底。
而朱翊钧这么说后,李成梁在这时拱手说道:
“陛下,如王阁老所言,朝廷不是匪寇,不能对盐商们无罪而诛。”
“而盐商们树大根深,势力错综复杂,即便是冒犯钦差这种事,都有专门为其顶罪的人,臣也曾听闻,扬州等地,有富商巨贾专门培植顶罪之人,会从收养的小孩里挑选实诚记恩的,俗称傻子,平时会将其好吃好喝的供着,甚至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势力,给其带来荣华富贵,只是临事要这样的傻子替其顶罪,甚至罪恶的事,就让这样的人来做,而跟他自己半点粘连也没有,所以朝廷就算杀了顶罪的人,抄了顶罪人的家,对他们也无丝毫损伤。”
“而一般而言,如果他们大方点,让朝廷从顶罪的人家里抄出个百来万甚至几百万的银钱,朝廷还会很满意,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们当摇钱树,缺钱的时候就去收一波,他们也就能继续嚣张。”
“谁让他们财大气粗呢?”
“不过,陛下乃英明之主,岂能为他们拿捏?”
“更何况,朝廷现在也不再需要操控食盐来养军,自然也就不需要用盐商来克削小民食盐之利,便也没必要对盐商再忍气吞声。”
“所以,这些盐商与陛下作对纯粹是小视了陛下,是在以卵击石!”
“陛下既然决心收天下之盐为国有,算是釜底抽薪之策,彻底断了盐商的根,就算他们再财大气粗,再有许多顶罪的人,只要断了根,就只有衰亡的份。”
“只是眼下,盐大部分都在他们手里,得谨防着他们不再卖盐,使得百姓缺盐,大军缺盐,进而引起乱象来。”
“盐这东西,虽然每日吃的不多,但不吃也的确不行。”
“故以臣愚见,这个时候得先由朝廷控制到一批盐为好。”
李成梁说后,朱翊钧点了点头。
接着,户部尚书潘季驯便道:“这些年,户部收到盐引很少,河东、两淮的盐,其实大部分都变成了私盐,被贩卖了出去,盐商们与其说是纳银领官盐,其实各个都是私盐贩子,而早已直接勾结灶户,把本该只能上交给朝廷换银的盐,走私了出去,所以,朝廷能控制的盐并不多。”
“这么重要的物资,却没能再控制在朝廷手里,可见之前盐法已坏的彻底不能行!”
朱翊钧这时颇为感叹地说了一句。
他知道这里面跟盐矿依旧是灶户负责生产有关,使得盐矿还是在灶户手里,而灶户们为了利益,基本上都会把食盐私卖给盐商,不卖给朝廷官府。
所以,朱翊钧才说私有制的盐法已彻底不能行。
朱翊钧如此说后,就又道:“虽说盐被朝廷控制的不多,但也不全是控制在盐商手里,或者说,盐商与其说是盐商,还不如说是权贵官僚,他们才是真正控制盐的人,而潘卿却没提出来,甚至更没直接说,这天下除了两淮盐外,其中四川井盐与河东盐是为蜀王和晋王控制。”
朱翊钧说后看向王遴:“潘卿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给朕留面子?”
“臣不敢离间宗亲。”
潘季驯回道。
朱翊钧道:“据实而言,谈何离间?”
潘季驯拱手称是。
“朕已令锦衣卫查过天下走私盐引的情况,河东的盐和四川的盐,都被晋王和蜀王控制,如今,朕正有意收其盐。”
“但直接收其盐易被人察觉,朕决定以召天下宗藩进京商议近藩改革为由,派兵去太原和成都请,顺便拿着朕的密旨,抄其府,得其盐,押来南都。”
“成都就由南昌侯去,哪里多是你的旧部,你要务必保证能抄到足够多的盐。”
“太原就由铁岭侯去,朕已给他去密旨。”
“在盐为抄运来之前,我们先议改革宗藩的事,之前不是王阁老提了此议吗,言藩王当迁于南方,正好趁着诸藩进京时,就定下此事。”
朱翊钧说到这里就看向李成梁、王锡爵等人:“诸卿可还有要说的?”
沈鲤言道:“陛下,以臣愚见,藩王若要就外藩,不但应迁于南方,最好当迁于海外,而使其能在海外传续皇室血脉,且也能只让番民养藩亲,而惠本族之民,还能让藩王以贵胄身份为宣扬华夏文化,使更多番夷愿意接受王化,另外,有大海之隔,且与国中巨族不练,即便有藩王不臣,也更难成势也。”
“待诸藩进京后,爱卿记得提一提。”
朱翊钧说后就让这些公卿退了下去。
而很快,侍御司就下了旨,正式颁发于天下,让天下各藩进京。
刘綎于次日就领兵去了四川,准备亲自请蜀王来南都,当然,实际上是去抄蜀王的家。
大明这些藩王的确很多都是私盐贩子,有的甚至还明着请旨要了盐引来卖。
历史上,福王朱常洵就向万历要了一千三百引淮盐,官盐每引四百斤,一千三百引就是五十余万斤盐。
而福王为了卖掉自己的盐,还强行要求河南百姓只能买他的盐吃,而当时的大明还靠盐利养军,所以福王这样做间接导致了九边边饷减少。
像什么戚家军被屠、辽东边军哗变这些因为缺饷导致的事件,可以说,其实都和藩王的贪婪有关。
当然,这里面也有历史上万历皇帝自己的错,他要是不点头,福王也拿不到这么多盐引,也不敢要求河南百姓只能买他的盐。
要知道,按照制度,福王是没有权力做到垄断盐市的。
偏偏历史上,福王就做到了,这里面自然是万历纵容所致。
话转回来。
所以,很多时候,在一个帝制国家,皇帝要改革,最终都要改到自己人头上。
盐商们猖狂的真正原因其实也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真正的靠山就是皇亲国戚。
皇帝真要收拾他们,就得敢先对皇亲国戚下手。
这就跟历史上雍正要想改革就得要手足相残一样。
真正的大盐商不是别人,有时候就是皇亲国戚,甚至皇帝自己。
王锡爵等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劝皇帝对盐商忍让,也让自己对盐商忍让,毕竟只要皇帝不主动说出要对真正的大盐商即皇亲国戚们动手,他们是不敢出这个主意的,连提也不敢提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提了会不会是下一个晁错。
“陛下到底是陛下,真正的铁面无私,坦言讲,太祖与诸先帝都有所不及!”
王锡爵就在离开朱翊钧这里后很是感佩地说了一句。
沈鲤也跟着道:“是啊,陛下是真把百姓看得比自己朱家人还重要的,是真的以民为本!”
“诸公真觉得陛下是以民为本?”
李成梁这时倒笑着问了一句。
王锡爵和沈鲤等人看了过来。
李成梁则继续说道:“陛下明明是以自己为本,且因为以自己为本,才把一个民族都变成人上人,进而才让自己舒坦,本族之人也舒坦,哪里是以民为本,公等为何不把话说明白呢?”
李成梁说后就笑着离开了。
“这能说明白吗?”
“谁不知道这是通过苦外夷实现的?”
“可我们这些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是该借圣人之言,为君父正当下人心,哪有反来乱人心的道理。”
王锡爵倒也笑着说了起来。
“是啊,那就不是真成乱臣贼子了?”
沈鲤也回了一句。
……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竟敢蛊惑陛下下旨抄孤王府!”
“既然要押我去南都,好,那我就去南都,去孝陵,向太祖哭诉,哭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是如何离间宗亲、怂恿天子残害宗亲的!”
太原。
铁岭侯李如松在收到急递的密旨后,就在万历二十二年的十一月中旬到达了太原,且围住了太原晋王府。
而晋王朱敏淳在得知皇帝因为他贩卖私盐且垄断了河东盐要抄他家后,气得当场大骂起李如松来。
因为朱敏淳不敢直接骂皇帝,只能把气撒在李如松这些皇帝亲信大臣身上。
李如松也没生气,他知道晋王不是气自己,便仍旧说道:“殿下可以不信,但本侯却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照旨做事,而殿下既然是帝室贵胄,我们也当为殿下留体面,还请殿下自己下令让王府上下打开仓库,且都到前殿来接受盘查,我们就不必直接派兵进去强行抄拿了。”
朱敏淳看了看眼前遍地白雪和雪地上矗立如林的天子亲军一眼,笑道:“好,算你们狠!”
说着,朱敏淳就照办起来。
没多久,李如松带来的兵士就将一担又一担的盐抬了出来,铺满了整个庭院,多得犹如是院子里的积雪被扫了起来。
李如松走过来,用食指蘸了一下,且尝了尝,然后道:“殿下府里果然有这么多盐。”
朱敏淳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