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人说后,任勇刚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且出神了一会儿。
而过了一会儿后,他竟主动起身向这老人躬身行了一礼。
这老人倒是没有看见。
这是的他已经转过了身,笑着将杠子搭在肩上,向着洒光漫天的朝阳走了去。
京师。
这一天,亦是晴日。
也向着朝阳而去的朱翊钧,正看着金色阳光下巍峨重重的大明宫阙,往侍御司而来。
侍御司内本就富丽堂皇,在阳光洒进来后,更添华彩。
朱翊钧在来到这里后,不由得因此驻足一看,随后就坐了自己的帝王位上,身披金光地看向了王锡爵等执政公卿。
王锡爵、李成梁等执政公卿在朱翊钧来到侍御司后皆站起身来。
坐而论政已是大明万历朝的传统,所以朱翊钧来后不用再说赐坐,这些执政公卿就坐了下来,开始等皇帝说话。
朱翊钧虽已年届四十,但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正是春秋正盛之时。
所以,朱翊钧举手投足间也都有着一个帝王所有的从容之态,而在开始议政时,也是云淡风轻地问道:
“大明要不要增加负债,适当的寅吃卯粮,这个由元辅提出的观点,诸卿还有没有要说的?”
原来。
随着大明在经济学研究方面的深入,且不再讲究遵循传统的治国思想,而普遍认为应该根据实际情况而行的思想成为治国指导原则后,许多专门研究财政的官僚就开始主动提出许多新的理财观点,有官僚开始主张朝廷应该让适当的寅吃卯粮,即后世所谓的适当提高赤字率。
而这些官僚认为这样可以刺激消费,利于财富的增长,进而实现进一步惠民的目标。
换句话说。
这些官僚希望大明的国库不但不应该有节余,反而还应该适当资不抵债,适当的寅吃卯粮。
而这跟传统的治国理念无疑是大相径庭的。
须知,在古代,王朝是否处于盛世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国库有多少节余。
按照传统士大夫的观点,这就一个家庭一样,只要有余财储蓄,才能不担心发生天灾人祸时无法应对,所以在年景好的时候尤其注意要节俭,多积些钱粮,以备度过荒年灾年。
尤其是在中国这片本就经常会发生各种灾害的土地上,无论是个人和家庭还有整个国家,都是习惯于平时多储蓄,而以备不测。
甚至,如果谁寅吃卯粮,今天花明天的钱,都会被认为是败家子,是不争气的表现,对于平常人家的子弟则被视为不孝,如果是皇帝,则被视为昏君。
但现在,因为大明长达三十年改革带来的经济增长,让很多官员开始转变了态度,尤其是高层官僚,由于他们接触到的信息更多,也就开始一反传统的思维,开始认为在眼下的环境里,应该适当寅吃卯粮。
这里面,以首辅王锡爵为代表的官僚,尤其推崇这一观点,而希望朝廷扩大债务。
按照王锡爵的观点,大明朝廷现在的债务还是抵不上收入,每年国库的收入还是在持续增加,还因此为了防止管理国库相关的官员不偷盗挪用,增加了不少开支,浪费了不少财政收入。
毕竟,这些开支并不对提高生产力有什么帮助。
在王锡爵看来,与其如此,不如适当的资不抵债,这样还能让天下人因为朝廷欠着自己的钱,又因为看见朝廷还没有足够多的节余,也就因为害怕朝廷收入不能增加不能偿还自己债务,而不得不主动为国多考虑一些。
“陛下,臣反对!”
“人素来难以自制,国家亦是如此,一旦寅吃卯粮,将很难控制住。”
“若今天敢花明年的钱,则明年说不定就敢花十年后的钱,如此下去,真不知道五十年乃至百年后,我大明还有什么钱可花?”
“何况,天下之利,皆取之于民,而民利若想不耗尽,则必须与民休息啊!”
礼部尚书郭正域这时首先站起身来,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左都御史杨俊民这时跟着起身道:“陛下,大宗伯所虑是有道理的,但这并不是说就不能寅吃卯粮,元辅主张的是适当寅吃卯粮,而不是说就真的不能有所克制。”
郭正域则反驳道:“虽然说的是适当,但一旦放开这个口子,将寅吃卯粮视为一定程度的可行之策,那就如同在防洪之堤开一个口子,必使人之贪欲势不可挡的增加,如此下去,恐将来大明不但无饷可养兵,无粮可赈灾,更无俸可养士,还会断子绝孙,是杀婴之风再现,以致人伦俱灭,礼乐败坏!”
“可眼下国财民利增速已变缓,认购劵的价格就是最明显的证据,其涨势已不如从前,可见天下国民财富增长的势头已经快到枯竭的时候。”
“而臣受陛下与百官信任,忝任元辅,不能不未雨绸缪,避免在将来,这国财民利真的增长见停,只有衰落之象。”
“如此引起的恐慌,一旦蔓延,将很可能影响国运。”
“故臣才认为应适当寅吃卯粮,而使我大明之银元劵尽快为天下一统之货币。”
“这样即便有财政上的山洪,也能有足够大的地方去泄洪。”
王锡爵说到这里后,郭正域则道:“增长见缓,加大王化力度就是,但不一定要寅吃卯粮,毕竟国不能无蓄,否则不足以应对灾变。”
“有灾变时,自可再借债,小民遇荒年尚知借贷暂度荒年,国家为何不知此道?”
“何况,不寅吃卯粮,就会有守成之欲,就会耽于现状。”
“就会即便加大了王化力度,但迟早也会因为收支不能相抵而主动缩减开支,进而不再进取,只想守成,乃至宁割土弃地,也不想辛苦解决产生积弊的地方。”
“如同医病,宁肯一刀切掉不过有些烂的肉,也不愿意用治本之法,既保住这块肉,也避免其他地方再出现烂肉。”
“则国家也是一样,不欠债,就很容易想苟安很容易忘危。”
“而且,积蓄现在不耗尽将来也会耗尽,而将来耗尽还不如现在耗尽。”
“将来耗尽,国家会因为苟安之气已重,乃至积弊丛生而不能再度中兴。”
“现在耗尽还能因为国家上下皆有进取之心,而能一直增进王业,这样,将来即便子孙不肖,依旧滋生游惰之性,而只想守成,甚至宁愿舍土弃民,也要耽于享乐,至少也能有足够的地去舍。”
“所以,陛下,愚臣认为,现在不能坐视蒸汽机带来的便利不加以利用,而只按部就班的,有一分钱就造一艘蒸汽轮船,造一辆蒸汽列车,而且还是需要一台蒸汽轮船的时候才造,这样的话,迟早会因为人好逸恶劳之性而陷入停滞,使千百年后天下人用的还是蒸汽机!”
“就如同,三皇五帝时就出现的畜力之车,因为古人不敢寅吃卯粮之故,以至于几千年来,一直是在用畜力之车,直到近年来因为本朝自世庙开始寅吃卯粮持续严重导致改制呼声不断,以至于陛下也深受其影响后,才大力进取,使得蒸汽动力之车出现,终于一改三千年之原地不前的困境,而使天下之一统,不再局限于秦汉时之九州,而是五湖四海也!”
王锡爵这话让一干公卿沉默了下来。
朱翊钧也开始频频点首,承认王锡爵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本朝改革的思潮的确是因为嘉靖朝财政年年亏空,然后导致越来越多的士大夫不得不主动思索变法之道。
张居正不过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朱翊钧知道自己这个时候需要作出自己的判断,不宜犹疑不决,便道:
“朕用元辅,是亦认为天下货币一统至关重要,正所谓天下之本在民,而民之本则在财,无财则民难活,国难立;而国家适当亏空,利于货币一统,那就当予以推行。”
朱翊钧这么说后,诸公卿皆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
郭正域则站出来道:“陛下!以愚臣之见,元辅之言并非为将来社稷之计,而是为个人功业!为不想在功业上输给先太师与申太傅,故才执意支持寅吃卯粮,为的就是能将更多的国帑用来做更多好大喜功之事!”
官员都不想折腾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天下已经繁盛到国库年年增长,而可以过天下无事可操心的安生日子,所以,王锡爵的建议的确很不得人心,也难免有大臣继续坚持反对。
郭正域不过是其中一代表,一敢说出来的代表。
“你干嘛不直接说是朕好大喜功?”
朱翊钧则在这时反问了他一句。
“臣!”
郭正域一时语塞。
朱翊钧则道:“此议已决,不必再议,实在不能苟同,可请辞归乡,以免将来被人弹劾说你有暗中使坏之嫌。”
郭正域听后不由得一怔,然后默然称是。
接下来,郭正域就真的写起了辞呈,而学部尚书谢杰则找到了他,问道:“公真欲辞去?”
“陛下都这么说了,我再腆颜留在这里,岂不成恋栈权位之辈?”
郭正域苦笑着问了一句。
谢杰叹了一口气说:“但公素来清正,本当为阁辅之才,如今提早离开朝堂,实在可惜!”
“陛下怎么能因公一时观点不合其意,就下逐贤之意。”
接着,谢杰又说了一句,且对郭正域道:
“吾意为公上奏挽留,请公先别上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