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域听后则摆手道:“不必!”
接着,郭正域就对谢杰拱手作揖一拜:“但还是多谢公为某执言,公不愧为鄙人挚友也!”
“公为何执意要去?!”
“陛下今日在侍御司可能不过是一时气话而已,只怕现在,陛下也已经后悔今日对公说那样的话了啊!”
谢杰这时言道。
郭正域瞅了他一眼,接着就道:“且陛下是不是说的气话!”
说到这里,他就看了看外面的月色,接着道:“且说,如果政不合本意,留在中枢又有何意义呢,还不如悠游林下呢!”
谢杰忙道:“但公这一去,可能就很难再重返庙堂了,于国于民,损失不浅啊!”
谢杰说着就揩拭起眼角来,似乎真有在为郭正域落泪。
郭正域则反而安慰谢杰:“公何必为鄙人落泪!国有圣君,还怕庙堂无贤臣辅佐?何况,陛下说的没错,我再留在朝堂上,只怕也难见容于首辅。”
谢杰点头道:“我知道,我只是为公惋惜而已。”
郭正域听后不言。
过了一会儿。
郭正域则才叹道:“其实,个人仕途没什么,我只是担心,王太仓要是真的让大明钱法行寅吃卯粮之策,会不会真的后果严重?”
“毕竟古往今来,贤君名相没有一个主张这样做过。”
“饶是张太岳当年,也是主张节用国帑的!其呕心沥血之处,也是为解决亏空,使国家广有储蓄,唯独他王太仓要反其道而行之,真不知是祸是福啊!”
“但愿他是对的。”
“只是他这种做法并没有先例参考!所以总是让人惴惴不安。”
郭正域说后就回头看了谢杰一眼。
谢杰则笑道:“鄙人非宰辅之才,于治国安邦之道,悟性不高,不好多言。”
郭正域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在接下来,去了首辅官邸,见到了王锡爵。
王锡爵问道:“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郭正域道:“鄙人已决定递辞呈,还请元辅票拟时不必挽留。”
王锡爵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笑道:“鄙人也没打算为国挽留公。”
郭正域怔了片刻,脸色微红。
但这时,王锡爵又开了口道:“公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这事吧?”
郭正域点首,回道:“没错!今日在御前,鄙人对元辅的臆测,还没有从元辅这里得到一个答案,所以鄙人特来向元辅讨要一个答案,不然,若没有这个答案,鄙人是怎么也不能安心回乡的。”
“公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些。”
王锡爵这时回了一句。
郭正域就真的正襟危坐道:“元辅鼓吹要让朝廷岁欠之债适当多于岁入之银,真是为了国家之长远,还是只为了个人之功业可以远超张、申?”
砰!
王锡爵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公一向以君子自居,为何如此看人?!”
郭正域语塞,半晌后,才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道:
“我今日不该来,告辞!”
王锡爵颔首。
这时,左都御史杨俊民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原在郭正域来之前,就与王锡爵在这里谈话,只是因郭正域突然来了首辅官邸,王锡爵也选择了先见见郭正域,所以,杨俊民便主动选择了暂时去屏风后躲藏了一会儿,而表示不愿意再看见郭正域。
直到在看见郭正域离开后,他才站了出来,对王锡爵道:“他郭明龙到底还是书生气重!”
“但书生皆负报国志,他也不例外。”
王锡爵这时也笑着回了一句。
杨俊民则看向王锡爵笑道:“好在陛下信任的是元辅,接下来,元辅可大展宏图了。”
“我也是书生!”
王锡爵回了一句,然后就又道:“对主持改制也是如履薄冰、惴惴不安,也并不敢真的做前无古人的事,毕竟,这要是一失足可就是千古骂名啊!”
“元辅公忠体国,有些事不得不为。”
杨俊民笑着回道。
“也不是不得不为。”
“当今天下,四海归心,士无展才之困,民无饥馑之忧,国财民利一直在增加,还有许多外利如一座座金山一样未被挖掘。”
“故而可以说,哪怕现在真的走一步看一步,求稳求安,盛世绵延百年也不成问题,国朝跨越三百年桎梏已很有希望。”
王锡爵说着就道:“我个人也没必要为了什么身后之名比肩高张申,非得做些前无古人的事,得个萧规曹随的良相之名,也不失为一种谨慎明智之举,只怕天下人只有敬我尊我的,没有毁我贬我的。”
杨俊民讪讪一笑:“说的也是,只是。”
“只是这人啊,俗话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有些道理你不知道不明白还可,做个愚夫,还能自鸣得意的过一辈子,心安理得地享受天下人的追崇。”
“但只要你明白一些,那就安心不了。”
王锡爵接过了杨俊民的话,然后就道:“如果鄙人不把我想到的看到的对陛下说出来,我是心不安的。”
王锡爵接着又起身道:“但要不要选择推行我这样的财政理念倒全在于陛下!”
“但是,如果陛下不支持我,支持郭明龙等,我反而心安!毕竟,郭明龙等主张的策略谨慎,还是先太师也推崇的,所以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不够标新,关键还合乎天下人心,真要等显出弊端要批判的时候,早已是几代人后,那时还管什么褒贬?”
“即便有褒贬,也会因为事先就是合乎天下人心,故只会变成由天下人一起承担这一责难,而不必由首辅一人承担这一责难。”
“可现在,陛下支持了我的理念,这就让我反而不能心安啊!”
王锡爵说着就仰天一叹。
“人最难求的就是心安!”
“元辅若要求心安,还不如不来到这个世上!”
杨俊民这时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
王锡爵听后如醍醐灌顶,道:“公此言甚是,还不如尽人事,听天命!”
“没错,陛下既要如此,那便如此!”
杨俊民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句。
王锡爵颔首,然后又道:“只是这事也不一定能成,我提出这样的观点出来,也不过是投石问路,最根本的其实是,要看陛下敢不敢在祖制的改动上再进一大步!”
杨俊民听后想了想问道:“元辅的意思是,这财政上的转向不过是小事,真正的是想看看陛下愿不愿意让元辅能做这样前无古人的事?”
“没错!”
“寅吃卯粮,不安的可不仅仅是郭明龙,天下人只怕都不安,毕竟上千年来,我汉人都习惯了有多少粮吃多少饭。”
“而张太岳当国时,是名为辅弼实为摄政,申吴县当国时,是利用张党之忧而循其事改礼制而已,而戚蓬莱是贵军亦有一军籍之人拥护;”
“所以,他们违天下人心而为,是有人支持的,也就不怕!”
“我可没有天然可以利用的同党,若要一意孤行的做这让天下人不安的事,也得有真正出自天宪皇权的辅弼天下之权才行,不然谁敢违拗天下人心?”
王锡爵点头说后,就瞅向了紫薇星所在的地方。
……
“王锡爵这是要朕让大明首辅有真正合法的分任九卿之相权。”
朱翊钧这里很快就收到了来自锦衣卫关于王锡爵与郭正域、杨俊民的谈话内容,而因此意味深长地说了起来。
“皇爷,内臣认为元辅不该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勋这时忍不住奏禀了一句。
朱翊钧则因此问道:“怎么个大逆不道?”
黄勋则回道:“本朝不能有中书丞相,是祖制且不提,而在国朝,部院等直接归天子统管,已是推行已久的制度,也因此此制度,并无真正之权臣祸国,即便偶有阉宦奸臣,也能让天子在覆手间灭之,而若真有相权之名,则必有相国之尊,如此皇爷无论是别说杀相须谨慎,就是罢相也得谨慎了,因为一旦相权之名,就要代表天家颜面,代表国家体面。”
朱翊钧道:“但只有相权之实,无相权之名,终究是以术治国,难服天下人心。”
“皇爷说的是。”
黄勋这时回了一句。
大明自朱元璋废丞相后,就一直有一个问题就是相权不名,即没有一个君王之下的最高行政长官。
内阁首辅在制度上只是皇帝的秘书,不属于六部和都察院等堂官的上司,更无权置喙他们的任命。
这样一来,内阁首辅要想做事,一旦有六部的一尚书不赞成,就只能用阴谋手段让其离开或者除掉,且以皇帝的名义。
而阴谋素来见不得光,也很容易被人误解。
所以,明朝一个首辅要想做事,要是除掉一个尚书,就会被扣上用阴谋排除异己的奸臣帽子。
而如果一个首辅要想做事,任用了一个尚书,又会被扣上一个引用私党、以权谋私的帽子。
因为首辅在罢免和任用部堂大臣方面的程序本身是不合法的。
所以,反对首辅执政纲领的大臣和天下人可以肆意通过这种不合法的程序来否定首辅的人品,进而否定其执政权威,乃至连其党羽也否定掉。
这是明朝首辅最头疼的地方。
想做事,却没有相应制度保障自己使用光明正大的权力,而让天下人服气,就只能使用权术甚至是阴谋,什么结交内宦、拿**取媚君王以固宠、乃至先用同乡或同科的名义结交朋党。
总之,没有一种手段是能摆台面上的,也就不能一开始就光明正大的是以公义出发,而需先从谋私的角度去做事。
而如此一来,便导致首辅执政的先天不正,奸臣不像奸臣,忠臣不像忠臣,且先天不正就很难让人服气,也很容易产生误会。
历史上,明亡后,顾炎武痛定思痛,在分析明朝各大弊病时,就把相权不名列为了一个明朝灭亡的重要原因。
因为历史上的万历中期以后,整个大明朝堂的斗争,都是围绕着找到首辅谋私把柄然后弹劾首辅,进而首辅被迫主动请辞,接着又选上新首辅,又找到新首辅谋私把柄且弹劾新首辅,逼新首辅再次请辞的戏码上演的。
什么后金崛起、农民起义在官僚们眼里,都没有这个重要。
另外。
朱翊钧不得不承认的是,大明虽然没有相权之名,但在朱元璋这种强人之后,整个帝国还是需要有相这一角色来作为君主和官僚之间的燮理角色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内阁辅臣有相权之实了,甚至越到后面相权之实越明显。
善于操权且不愿轻易放权如嘉靖都不得不加大阁臣权力,甚至是明朝第一个主动为内阁辅臣设置属官和专属官衙的皇帝。
这自然不是嘉靖愿意抬高文臣地位,而是为了更便于他这个皇帝行权。
毕竟大明发展到后面,已经不是单纯的农业帝国,士大夫群体也不是国初那么简单,所以到后面,没有一个起缓冲与桥梁作用的相国是真不行。
朱翊钧要想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舒坦,有个遵循自己意志来操控官僚集团的公器,是得需要让这个公器有中枢之名,他也不想独自去面对官僚集团的争斗。
如果是整个帝国的官僚集团就是一台电脑,那朱翊钧就需要一个存放中央处理器的专用空间,也就是需要一个真正承担该公器功能的人。
而黄勋反对自然是担心这会导致自己司礼监的地位会进一步减弱。
朱翊钧也没有拆穿只在这时说道:“天子由天选,而在前面的朝代,素来相是由天子任命,故而相也是天选,但在本朝首辅是先由廷选再由天子钦点。”
“故在本朝,首辅是天子与天下人共同决定的总理事务之大臣,所以现在真要实现元辅之想,也不是让首辅有相权之名,不是设相,而是让其有总理事务之名,使之合于天宪,是代朕行政,与相国不同!”
“一旦首辅失职,其责不只在天子,也在天下人,而反过来,若首辅一点确定,则其权不仅来自天子,也来自天下人,故首辅既然是由天子和天下人先选出来的,那也当为天下人和天子提名各部尚书之选。”
朱翊钧说后就道:“照此让承旨官拟旨。”
黄勋和田义两太监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朱翊钧见两人未动,便沉声问道:“怎么,你们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