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的一番话说的郭正域无言以对。
“这么说来,这一切皆与科举扩招有关。”
“也难怪,如今光是进士每届都比祖宗之朝多两百来名,直接翻一倍!”
御史王明这时忍不住对在场的文官们说道。
王锡爵听后微微皱眉,说道:“士人不能为贵这事不能推诿于科举扩招!不然的话,难不成天下求贤若渴,增广士额,还有错吗?”
因朱翊钧让进士、举人、生员名额增加,算是阳谋,所以文臣们的确不能明着说这不对。
一时,王明也哑口无言。
“科举扩招是因为天下读书之人越来越多。”
“这背后的原因,则是圣天子当朝,励精图治,造利于民,让利于民,使本国子民更加富庶,再加上兴文重教,故读书之人越来越多!”
“所以,若不扩招,就会让读书人求取功名之路比祖宗之朝难上加难!而为不让天下读书人灰心丧气,乃至铤而走险做乱天下之事,陛下才不得已扩招,使朝中可选才俊更多,以示隆恩。”
王锡爵说到这里,就问向了王明等官员:
“话说到这里,我们总不能因此就认为,陛下励精图治,造福天下百姓,是不应该吧?”
王明这时只得拱手称是:“阁老说的是,下僚失言了!这本是好事,读书本是为报效国家,光耀门楣,以尽忠孝之道,岂能为己!”
“没错!”
“吾皇圣德如天,永免天下四民徭役,是本该值得千秋称道的善政!”
“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士族的前途,而不准天下之民越来越富,不准他们因为越来越富而读书也成为士族。”
郭正域这时也附和了一句,且向王锡爵拱手:“是下僚等浅见了!”
随后。
郭正域又问王锡爵:“只是阁老,许多人未必都愿意出去,只想做闲散之庸人,如此岂不劝学更难矣?”
“以前饥民遍野的时候,劝学更难!”
“现在天下百姓衣食足,我们不但依旧可以以名利劝学,还能以志趣劝学,其实劝学反而更轻松,更合圣人教化之道!”
“至于想做庸人者,他要安贫做一庸人,也是其选择,是其志也,夺之非礼!”
王锡爵回驳道。
郭正域再次语塞,只得拱手称是。
沈一贯因此特地瞅了王锡爵一眼,然后就默默地同王锡爵一起回了官邸大院。
当晚。
在姻亲刑部侍郎李戴来访他时,沈一贯就对其提起了此事,道:“有太仓在,我等需更加督促子弟志在报国才是,否则只有读书之志,无报国献身之心,是不能贵的。”
“犬子素来质蠢,恐会令大宗伯失望。”
李戴无奈叹气说道。
沈一贯道:“无妨,如今天下极盛之世,为民反比为官舒坦,安生过日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倒也省得劳心。”
“这次不是公入阁,申吴县应该是猜到了陛下的心思,才荐举的张新建。”
李戴又说了一句。
沈一贯说道:“是谁都一样!”
“陛下乃圣主仁君,都不与民夺利,庇佑万民,难道谁还敢谋私不成?”
“所以,其实入阁也不过是实事求是的来而已,谁做阁臣区别其实也不大,到一定时候就致仕回乡,让后进者上来,倒乐得逍遥自在。”
“毕竟读书人的抱负,也无非就是国泰民安,开太平盛世,现在已经实现了,即便不是由自己实现的,但也算得圆满了。”
“公倒是想得开!”
“要知道,张新建如今可是启程去了朝鲜,都说出中土后到处都是显身立名和发家致富的机会,更加天子喜取外利,连仕途也容易些;将来,只怕张新建一回来,就会因为是最知道外藩教化之事的阁臣,而更加风光无限。”
李戴笑着说道。
沈一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地看向了窗外,窗外秋霖脉脉,天阴沉沉的。
而张位的确已出发去了朝鲜。
在去朝鲜的路上,霜林尽染,秋意浓烈。
而张位则于这深秋时节过山海关、广宁、辽阳等地后,就看见了辽东的物丰民富之景。
这让张位不胜感慨,而对随行的内阁学士李松说:
“我中进士前,来辽东游历过,来时也正值深秋,但当时的辽东可没有现在这般繁华。”
“当时这些地方还很萧索,军户屯田多有荒废者,许多村落寥落而只有乌鸦乱飞,广宁、辽阳这些大城,结棚而居之流民颇多。”
“谁料,自吾皇图治二十年后,这辽地一带竟也市镇遍地,砖瓦房接连不断起来,大镇外也没有了流民。”
“阁老不知,流民多数早迁去海外了,现在无是汉是夷,都迁了去!”
“现在还留在辽东的,除农户外就是商贩,而因朝廷在朝鲜驻兵,沿途修有大量兵站,还增建了大量道路,且对出关经商免税免息,所以,沿途贸易也更加畅通与旺盛起来,如今商贩倒是比农户多,且不少还是来自潞州、徽州、温州的商贾移居于此。”
曾任过辽东巡抚的李松对张位笑着说起了辽东的情况。
张位听后叹了一口气:“此皆吾皇之功啊,才能让这么多人愿往这关外寒冷之地来。”
李松微微一笑:“阁老说的是,只是这关外的确酷寒,眼下又要入冬,阁老少不得要辛苦一番。”
张位无奈一笑,只说道:“无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都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张位倒是不敢把自己的小命交待在这酷寒之地,他在接下来基本上不怎么出马车和屋子,只围炉取暖,同时透过车窗或轩窗看看外面,若遇雪天,则干脆就寻一市镇停歇几日。
虽然,张位不怎么出去逛逛,但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可逛,因为这个天,辽东的士民也多窝在家里,使得整个辽东寂静萧条的很。
而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张位还是在万历二十年的腊月初进入了朝鲜境内。
在进入朝鲜境内之前,整个官道已是积雪没膝,而张位进入朝鲜境内后,倒是见官道上皆是干土,没有积雪,且官道附近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没错。
待张位乘马车进入朝鲜境内,就见许多骨瘦如柴、蓬头垢面的人,密密麻麻如麻雀一样,飞到了他近前来,皆喊着什么,十分喧闹。
不待张位的标营营兵警戒,就先有列在边墙值房内的朝鲜官兵冲了出来,对着这些人就是一顿乱砍乱杀。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人群的后面还是有人在朝张位大声喊着,有的甚者举起了自己戴草标的孩子,对张位大喊。
直到这些朝鲜官兵杀到跟前后,大喊的人才匆忙离开。
只待在太平盛世朝,近六十年未见过血腥场面,甚至连杀鸡都没见过的阁老张位,见此情景,当场就惊呆在了原地,面白如刷石灰:“这是怎么回事?”
“阁老不必慌张,这些都是高丽氓民,居无定所,要么投身为奴,要么饿死荒野,但投身为奴没那么容易,要想投身为奴就得爬过边墙,而这些边墙就是因为李氏王国不愿令非良善之民窜入我大明境内,祸害我天朝上国,才建造的,派兵在这里警戒也是如此。”
“而每次有我天朝官民经过这里,都会有这些高丽氓民来求买了自己或者买了自己儿女,毕竟我们若愿意买下,该藩官兵也不敢阻拦。”
李松回道。
张位听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朝鲜平安北道观察使杨勋这时带着一干平安北道官绅来到了外面,且跪在地上,行起了大礼:“观察使杨勋率平安北道官绅恭迎天差阁老!”
“杨观察请起!”
张位唤了一声就将杨勋唤到了跟前,问道:“杨观察,何以这里的官道竟无积雪,而土皆是干的?”
“回阁老,因闻知阁老要来巡视,殿下特下旨着藩臣组织民夫扫雪洒土垫道。”
杨勋回道。
张位听后点了点头:“那用了多少民夫?”
“回阁老,合计用了五万民夫,其中三万扫雪洒土,一万抬柴,一万留于各处兵站听调。”
杨勋谄笑着回道。
张位又问:“花了多少银?”
“回阁老,没花银子,他们皆是力役,另有银差三万六千两,乃是小藩孝敬阁老的孝礼,已为阁老封好,请阁老过目账单后就可派人运回去。”
杨勋笑着回道。
张位和李松对视了一眼,然后就瞅向了外面,俄然就见外面远处一山沟里有还未被雪掩盖的尸骸,大约上百具,便忙问道:“那些皆是服役而亡?”
“不敢瞒阁老,是的,他们服役未满便亡,我们殿下怕阁老怪罪藩臣招待不周,故下旨,对需追罚其家人之事,让藩臣请示阁老如何处置,所以,不知阁老是看要他们为奴,还是要他们交银?”
杨勋问道。
“都不必了!”
“既不要他们为奴,也不要他们交银,只把这些尸骸都找地方埋了!”
张位大声回绝了杨勋的询问,且把车帘摔了下来,而对李松道:“若非吾皇善治爱民,我大明也是这副情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