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瞅了周华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只说:“罢了,按皇纲国法来吧。”
张鲸颔首。
但接着,他又拿出圣旨,且大声喊道:
“敕曰,加太师张先生左柱国,特进荣禄大夫,以开疆功封江陵伯,世袭,并令造‘辅弼茂绩’八脚牌坊于荆州!”
“且赐太师张先生还乡路费五千两白银,蟒衣红苎丝四套,金福寿字四十两做献礼高堂之用!”
“另着金吾卫千总马世龙领兵一千护送,准驰驿归乡。”
张鲸念后就躬身对张居正笑道:“陛下口谕,谢恩之礼免。另外,马千总已率兵在十里外等候。”
“明主厚恩,臣无功受之,也无德佩之,但又不敢抗旨,只得愧领。”
张居正不由得一怔,随即口齿微颤地说了起来。
张鲸则拱手告辞,且带着锦衣卫们离开了这里。
而他一离开,被锦衣卫按旨拦在外面的文武大臣们这时也都络绎而来,向张居正送别。
张居正只颔首答应,且没多久就装睡没再理,而在登船后才睁开了眼。
张四维等皆只目送着张居正和其家人而乘舟而去。
来送张居正的文武百官很多。
御史江东之这时也来了这里,且低声不由得对同来这里的李植言道:“他就这么善终,且以太师之位而退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
“权奸若不被清算,天道就不能昭彰!”
李植冷笑着低声说了一句。
……
“知道了。”
而张鲸在回来把张居正的话转达给朱翊钧后,朱翊钧先说了这么一句。
接着,朱翊钧就又问道:“厂卫这边进行的如何?”
张鲸道:“已经派人去南直了!”
朱翊钧听后点首:“很好!先生的冤屈若得不到伸张,天道就不能得到昭彰,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老奴明白!”
张鲸回了一句。
接着,朱翊钧就拿出了张居正今早离开前托人送来的密揭,递给张鲸道:“拿去侍御司,让其拟旨着先生所荐之人入阁,进政事堂执政。”
张鲸拱手称是。
原来,张居正在离开前,还上了一道密揭,密揭内容就是,荐举去年因疾辞官回乡的潘晟与余有丁入阁。
虽然张居正嘴上说天子最终要靠自己,但行动上,还是向朱翊钧荐举了两个他认为可靠的阁臣。
朱翊钧自然没有拒绝,而是予以批准,让潘晟以原官兼武英殿大学士;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则升为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俱入阁办事,且入政事堂参议大政。
潘晟不必说,是张居正早就信得过的改革派大臣。
而余有丁是探花出身,历史上是归有光的座师,最大的政绩就是为兵部侍郎张佳胤出主意解决杭州兵变的事,而避免了一场叛乱发生。
总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居正临走荐举的人,自然是出于公心荐举的。
朱翊钧也不可能不准。
至于接下来的首辅,张居正未提及。
但朱翊钧很清楚,张居正明显早就属意了一人。
只是张居正没声张,他也没打算过早表露。
万历十年六月底。
蓝天白云下,一江碧水上。
张居正竟有力气站起身来,而立于这天水之间,眺望起了楚江大地。
重乡情节似乎早就刻在了汉人的基因里,所以,张居正也不例外。
能平安的承恩还乡,使得他的病似乎好了许多,而如吃了灵丹妙药一般,气色又恢复了许多。
“父亲,我们总算回来了。”
张敬修也在即将回到江陵时,对张居正说了一句。
张居正背手在后面,长须微扬,望了望蓝天笑道:“是啊,此生未客死他乡,也算是幸事也!”
很快,张居正就在张敬修的搀扶下,登上了岸,且在马世龙等官兵的陪同下进了江陵城,即荆州府城。
湖广官员士绅自然早已久候在城外迎接。
张居正与这些官员士绅寒暄了一会儿后,就以病疾未愈为由,没有多与这些官员士绅言语,而回了府。
只是在回府的路上,张居正就因为巷道中许多揭帖和标语因为没有被清理干净,而发现了许多关于他的恶语,而顿时因此猛喘起来,如高山倾倒一般,倒了下去。
张敬修忙扶住了他:“父亲!别在意,这可能是他们故意留的,就是为了气您,明着不敢对您不敬,但暗地里就是要恶心一下。”
“我知道的,只是叹天下知我居正者,少矣!尤其是乡人,竟也不理解我。”
张居正说着就落下老泪来,但随即又道:“至于哪些恨我的士林,他们会后悔恨我张居正的,我的离去,对他们不一定是好事,甚至可能我是最后能护住他们体面的人。”
张居正说后就又恢复了力气,而在张敬修的搀扶下,进了自己的宅邸。
只是在当晚,张居正在来到前院,看看自己少年时受开蒙的地方时,就听得外面传来当当的门环撞击声。
“父亲,您说会是谁?”
“我们都闭门了还要来访。”
“总不至于是官差或皇差吧?”
张敬修问道。
张居正道:“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不多时,张府的人就开了门,俄然,张敬修就见许多士子簇拥在门外。
“给太师见礼!”
这时,一年轻士子喊了一声,随即所有士子就对张居正拱手作揖起来。
“晚生袁宗道。”
“晚生耿定理。”
“晚生熊廷弼。”
……
“你们这是?”
张居正有些惊讶。
“晚生袁宗道与众兄弟同窗特来荆州看看太师,同时也是想让太师知道,乡人不是全都视太师为奸贼。”
“自古公道自在人心,只是当今士风大坏,官僚士绅重利者多,持正者少,饶是湖广诸官与楚地缙绅也因此多暗里恨太师,明着是敬太师,暗里却不准我们乡民说太师的好话,称赞太师的揭帖小报反而被胥吏衙役严查,官僚们也会寻机处置我们,反而是说太师坏话的,表面上看是抓了,但其实抓了又放,哪怕抓进牢里去,也是好吃好喝供着。”
“除此之外,他们还不准我们来见太师。”
“但我们不能不见,不能不让太师看见这天下不是他们能一手遮天的。”
“所以,我们虽然没敢白天在城外迎接太师,但现在是必须来见见太师的,以让太师知道人心并非全不知太师谋国之功,至于本乡小民,想必太师也明白,只要他们还是沉默的,也说明是不恨太师的。”
袁宗道这时拱手说了起来。
张居正见此,不由得笑了起来:“多谢挂念,我楚地能有诸位俊杰,则我楚地人杰必兴盛也,里面坐吧。”
“太师谬赞。”
“只是太师病重,晚生们就不打扰太师。”
袁宗道说了一句,接着就对张居正拱手道:“告辞。”
张居正见此只好点首。
次日,张居正早早地起了床,让人抬着去太晖山祭了祖,且在看见自家祖坟重新完好无损后,也就叹气言道:“列祖列宗,不孝子孙张居正回来了!”
接着,张居正就在张敬修搀扶下,强行磕起了头。
随即,张居正就让人抬着回了家。
而回家后,张居正就突然病情加重,再不能下床,且没几日后就进气少出气多。
张敬修、张懋修、张允修等人自然是哭得不行。
张居正则还安慰着自己众子:“能落叶归根,也算是此生无憾,吾儿不必伤心!”
然后,张居正就再无他言,溘然长逝,四周只出现哭声一边,与啾啾蝉鸣。
五十八年前,炎夏之时,一男婴自湖广荆州府江陵县辽王护卫张家降生,来到人世。
同样是五十八年后的炎夏,一老者也在湖广荆州府江陵县军籍张府撒手,离开人世。
而朱翊钧在收到奏报张居正亡故的急递时,已是七月流火之时。
朱翊钧对此沉默良久,但未着多言,只下旨辍朝十日,派司礼监太监吴忠和翰林孙继皋代他去荆州吊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