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山家上屋,那几个小子都离开后,大舌头跟铁山唠了唠武馆的事,并打听马大牙等兄弟的近况。
铁山说:“有贤侄你和三儿坐镇武馆,北市场没人敢不服了,现在收佣的事就由马大牙和洪大虎来干呢。”
“这最好了。”大舌头点头道,“赶明儿有空,俺得找这些哥们聚聚。”
铁山赞同道:“好哇!你们这些兄弟那些日子一起赴汤蹈火,在北市场闯**,不容易呀。”
“那,铁山叔,天不早了,俺向你问安了。”
“好哇,我还要在屋里独自练一阵功。”
“那,俺告退了。”说罢,给铁山深施一礼。
“好,贤侄歇着去吧。”铁山说道。
于是,大舌头退了出去。
民国初年时,许多人家仍保留着晚辈向长辈早请安、晚问安,晨昏定省的礼仪。后来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大舌头离开上屋,便往井沿那边走去,那里就像有磁铁在吸引着他,又如有根线在牵扯着他。
他几乎每晚都要去,因为他知道,每天晚饭后,五毛钱会去后院给他的那几个学生补习功课。
大舌头便觉得每天这一段时光是最温暖最幸福的了,就是因为有了每天的这一时光,他才没有白活在这个世上。
白天在武馆虽说也能看到张大扎,但那里的环境和气氛不行。
快到井沿时,他看到了那间屋子窗口透出的灯光。
看到那灯光,他浑身都融化了。
他猜测着,张大扎此刻会在灯光下做什么呢?是不是为他准备好了事后烟和洋火,还有沏好了红糖水……
想到这些,他兴冲冲地加快了脚步。
一推开门,没有想象中的情景。
张大扎坐在炕沿上绣着什么东西,而她身边,居然是四愣子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
见他进来,张大扎也只是笑着点点头,“来了,吃饭没?”
大舌头瞅着四愣子,便觉特别碍眼。
心想:“这小子时时处处都那么膈应人。”
四愣子写一会儿便问:“姐,惦记着的惦咋写?你帮俺写到信纸上呗。”
张大扎就放下手头的绣活,将头凑过去,接过四愣子递来的纸笔,将字写了出来。
“看,就这么写。”张大扎的声音特别温存,大舌头听得却浑身不自在。
他看到张大扎在给四愣子写字时,二人的头都挨靠在一起了,几乎就叫耳鬓厮磨了,看着便令人恼火。
大舌头心里泛着酸水,气得咬紧了下唇,真恨不得一脚将四愣子踢出屋去。
可他只能忍着,这里又不是他家,张大扎又不是他媳妇儿。
张大扎帮四愣子写完了“惦”字,刚放下纸笔,尚未来得及拿起手中的绣活,四愣子便又问道:“姐,那‘惦记着’的‘着’字咋写来着?”
大舌头的火终于“轰”一下就着起来了。
没等张大扎回应,他便喝斥道:“四愣子,你小子咋回事?故意折腾人哪,‘惦记着’一共才仨字,你不一块问,还拆个乱七八糟地问,有你这么问的吗?一点一点零揪碎扯的。你写个鸟毛信,没完到了的,纯粹就是扯闲犊子来了吧?”
四愣子将笔往桌上一拍,“大馆主,我问俺姐字呢,你发那么大火干几八毛?这又没你鸟事。”
张大扎赶紧劝二人,“都别生气,别生气,嘈嘈那么大声干啥?一会儿该把别人都给嘈嘈过来了。”
她又对大舌头嗔道:“你发哪门子火呀?老老实实坐那儿。再咋说,富足也是我这的稀客,好容易来一趟,你跟人家吵啥?你就那么没耐心烦,等一会儿不行啊?”
听听这语气,就像在跟自个儿丈夫说话一样。
大舌头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张大扎训完了大舌头,又对四愣子说:“你也不要生大馆主的气啊!他性子不好。来,姐给你写这个‘着’字。”
她在给四愣子写字时,二人脑袋又挨在了一起,又成了耳鬓厮磨,这怎能不令大舌头气急败坏?
大舌头不忍直视这情景,越看着张大扎跟四愣子近乎,就越闹心,不如不看。
他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干脆起身,甩门走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他仍心烦,将四愣子恨得咬牙切齿,心说:“这回老子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了!这小子总是跟俺别别扭扭的。”
心烦意乱的大舌头走出铁山家大院,来到了街上。
在街上溜溜跶跶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去处,那便是名闻关东的北市场西部的平康里。
平康里是啥地方?奉天人都知道,那里别名又叫花街。
而北市场的勾栏花楼几乎都集中在平康里、永谊里、宜春里……
尤以平康里的琴书楼勾栏欢场最为有名。
之所以这地方被叫做平康里,大约是因为唐朝时,长安城丹凤街莺啼烛红,故被文人们称为“平康坊”。
也由此,奉天北市场这条莺花长街,也就有了平康里之称。
一当夜临,文人公子到此闲逛,品茶听曲,说笑逗闷,最终深入人身者有之。
街面混子到此饮酒寻欢,追欢买笑者有之。
便是那些军阀、高官也有到此一乐的。
走在平康里,耳边总会有丝竹声声,小曲婉转。
街上也比别处热闹,有男子三三两两,嘻嘻哈哈进出于街畔楼阁中。
也有簇簇莺花,迢迢粉黛游游****。
而居住在这条街的男人,个顶个头上闪烁着绿色光芒。
大舌头正溜跶着,早有站在楼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招呼他了:“小哥哥,来听听个曲喝杯茶呗!”
大舌头一愣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莺花一条街——平康里。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气。
他不觉一惊:咋来到这地方了?就怨四愣子!
他心中把四愣子这个恨,真想一鞋底子将他踩扁碾碎,像收拾蟑螂一样。
一群群野战鸡,已将大舌头包围,大舌头只觉头晕眼花。
其中不乏有斜眼吊炮的,龇牙咧嘴的,白发苍苍的,满脸皱纹的,五短身材的,戴眼镜片的,裹小脚的,腆大肚子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已经抢先一步,拉住了大舌头:“进去喝茶听曲吧,小哥哥。”
大舌头心里还在窝着火,憋着气,瞅谁都不顺眼,便没好气地说:“喝鸟毛茶,老子要喝酒!”
“酒咱这里也有哇。”那女人满面笑容道,“进去喝几杯吧,让漂亮姑娘给你唱个曲,解个闷。”
“滚几八远点吧!”大舌头骂道,“除了俺姐张大扎,俺谁都不稀罕。”
骂归骂,可他还是在那个女人的连拉带扯下,走进了门里。
“大馆主!是你吗?”
是谁在跟他打招呼?大舌头一看,原来是许少爷。
前一阵曾开车和他爹许老爷一起到过武馆,还送了一万现大洋,大舌头记得真切。
“噢,许少爷,来玩儿呀?一起喝两杯呗。”大舌头说道。
许少爷应道:“不啦,我正要回家呢。回去晚了,家父又该唠叨了。”
“那俺就不送你了。”大舌头客客气气地点着头。
而那个拉大舌头进楼的女人也对许少爷道:“许少爷慢走!”
许少爷则说:“妈妈呀,明天我这时候还来,让娇莺等着我啊!”
那个被称为“妈妈”的女人说:“那是一定的,少爷放心。”
就这样,大舌头被妈妈拉进了绣芳楼中。
而许少爷和两个随从出来后,四处张望一番,说道:“怎么回事,棒子呢?棒子咋没影了?不是告诉他在门口等着吗?”
一个随从道:“他是不是有事先回去了?”
许少爷一挥手:“算了,不管他了,我们先回家吧。”
说罢,三个人走向街边的轿车。
许少爷刚一拉开车门,便吓得一怔,浑身猛地一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车子里,黑洞洞冷冰冰的枪口已经顶在了他脑门上。
随之,后脖颈儿神经丛最密集处挨了一记重拳。
许少爷脑袋“嗡”一声,眼前一黑……
他的两个随从尚未反应过来,早被街旁窜出的几个蒙面人三拳两脚击昏。
随之,许少爷被塞进麻袋,扔进了车后厢里。
几个蒙面人上车,“嘟嘟嘟”,车子驶离了平康里。
当汽车驶出城区时,开车的那人摘下了头套,他正是棒子。
棒子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说:“雕爷,车往哪儿开?请你老指路。”
他身边的雕爷也摘下了头套:“去西瓦窑。”
窄窄的土路上,唯有这辆车风驰电掣般行驶着,路畔是无边无际的高粱地。夜风吹过,刷刷作响。
汽车很快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大舌头被拉扯进绣芳楼后,尽管尚未喝酒,却有如醉汉。
“这是啥破烂地方?给老子弄酒来!”吵吵嚷嚷着,被那叫做妈妈的女人和一群穿红戴绿的姑娘们拉进了雅间。
“小哥哥来点什么酒菜?”妈妈笑着问。
大舌头从兜里掏出大洋往桌上一拍:“好菜只管上,假酒尽管来!”
“妈呀,看小哥哥说的,咱这是绣芳楼,都是好酒,哪有假酒?”
“爷爷就想喝假酒,喝死拉倒!俺活腻了,活得贼憋屈。”大舌头嘈嘈把火的。
妈妈只好收了大洋,吩咐弄些好酒好菜上来,并对大舌头说:“小哥哥这么大方,咱这绣芳楼一向不亏待客官的,保证叫你满意。”
说罢,唤来几个模样还算俊俏,举止也还得体的女子:“舒宣、若惠、芷月,你们三个留下来,一定要让小哥哥把酒喝好啊。”
“是!”几个姑娘答应着,就要拉大舌头落座。
大舌头看了看她们,怒气冲冲道:“都是些啥破烂货色?一个个像烀地瓜似的,稀溜溜面乎乎的,贼几八甜!就没点好货?”
说着,大舌头又将几块大洋拍在桌上。
妈妈本已往外走了,赶紧又回转身来:“小哥哥息怒,息怒!今晚肯定让你满意!我让奉天第一红的头牌娇莺姑娘陪你。”
接着问身边人:“许少爷不是已经走了吗?这会儿娇莺应该有空闲了吧?”
一位姑娘道:“娇莺又被叫到马爷那儿了。”
妈妈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忙对大舌头陪了笑脸说:“小哥哥别急,你先把酒喝着,把菜吃着,咱这绣芳楼在平康里可一点儿也不含糊,规模虽不如软香阁,但比软香阁强得多,全都是多才多艺,才貌具佳的女儿。”
“老子没那耐心烦,你赶紧把什么奉天第一红弄来,俺看看能赶上张姐一半不?”大舌头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