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走下魁星楼时,铁山和麻老海有意走在了后面,他们互相从眼神中就已看出,对方有话要说。
是麻老海先开口的:“我必须赶在常疤拉之前把方老三捞出来,虽然挺麻烦的,但好在成功了。老方父子怎么样?是想留在奉天还是打算回乡下?”
铁山说:“还没弄清他们的想法。不过,我看那大小子好像对一女街坊挺上心的。”
麻老海有点惊讶了,“什么样的女街坊?”
铁山一笑,“一个盘挺亮的娘们,男人是头道沟子学堂里的先生,名叫伍冠贤,别人都管他叫五块钱,老实巴交的一个人。”
麻老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探探父子俩的口风吧,看看他们到底想不想留下来。”
“俺哪,今天看到了三儿,也就了啦一桩心事,这一两天俺就回乡下了。一来城里俺住不惯,尽闹笑话;二来说句没出息的话,俺惦着咱家那老娘们。”在保定园吃饭时,方老牛这般说道。
保定园是个小饭庄,创办于清代宣统年间,老板是直隶人。
这是一家大众饭庄,做的只有几样寻常菜,但在寻常之中做出了绝味。
起初,麻老海让方家父子点菜,方老牛说:“算了算了,就来个大白菜炖豆腐吧。”
跑堂的说:“咱饭庄不做这个菜,换别的菜吧。”
三傻子说:“那就……换个豆腐炖大白菜吧。”
跑堂的笑了,“嗐,那不是一回事吗。再说了,这都夏天了,谁家大白菜能存到这时候?”
大舌头说:“俺来个干辣椒炒土豆丝!”
三傻子“噗嗤”乐了,“大哥咋跟俺头一回下馆子时一样。”
闹腾到最后,麻老海还是委托铁山点了菜,铁山只点了四样:摊黄菜、溜腰花、溜肝尖、煎丸子。
铁山说:“这四样菜,是他们家的四绝。”
那个年代,饭馆菜量足,价格实惠,真材实料,仅此四样菜,足够这一桌五个男人敞开了吃。
方老牛一动筷子就赞不绝口:“还得说是大地方,俺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菜。”
麻老海便一笑,“那就留在奉天吧,天天吃这菜。”
方老牛叹口气,“唉,天天吃饺子还有腻的时候呢。”接着,便说了那番想回乡下的话。
三傻子问大舌头:“大哥,你呢?回乡下还是留在奉天。”
这也正是铁山和麻老海想问的。
大舌头吞吞吐吐道:“俺………那个那个……”
方老牛说:“那个那个鸟毛,想留奉天就直说!俺也想让你留下,将来干点大事。再说,你留下来,跟你那傻啦吧唧的三弟互相也有个照应。”
因为老牛要回乡下,大伙也没多耽搁,下午还要给老牛买些东西带回乡下。
不过,方老牛还是一再称赞这菜味做得地道。
也难怪老牛喜欢吃这家饭庄的菜,据说这家的“四绝菜”,后来大名鼎鼎的少帅张学良吃过之后,也都赞不绝口。
方老牛赞了这几样菜,啥用没有。但张学良赞过后,这四绝菜便名声大振了。
一行人又上街买了些东西,让老牛回乡下时带给方大婶。
待大家回到头道沟子四合院时,已是傍晚。
夕阳下的胡同里,弥漫着家家户户烧菜做饭的气息,这便是令人眷恋的人间烟火。
大家正要进院时,就见张大扎端着一大盘煎得金黄的盒子匆匆过来了。
她脸上漾着春风般的笑容说道:“铁山师父,我烙的韭菜槐花盒子给你家客人尝尝吧。这馅里呀,有鸡蛋、小海米,还有韭菜和槐花。”说罢,还朝大舌头飞了一眼。
铁山接过韭菜盒子,谢过张大扎。
待安顿好众人后,铁山和麻老海推开东厢房的门,进屋后二人又悄悄聊起了什么。
铁山说:“常疤拉曾经想见一见方老牛,被我回绝了。”
麻老海沉吟道:“这家伙一肚子诡计,不让他见方老牛就对了。刚才我看到,那个女街坊长得挺撩人,想法促成她和方家老大之间的事。”
“这个容易。”铁山说道。
麻老海若有所思道:“方家的哥们,要好好培养,将来,也许要靠他们去对付常疤拉。这样,我们才能顺利地开采矿石。”
吃过晩饭,送走铁山和麻老海,天也就将黑了。
那个年代没什么娱乐消遣,一家人与街坊邻居又不相识,不能出去串门,漫漫长夜,只能压炕头了。
大舌头又去了耳房,他觉得独自睡一个房间一铺炕挺好,听不到别人打呼噜咬牙声,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
三傻子被老牛留下来,陪爹过夜。
他先打来一盆洗脚水,脱下方老牛的鞋,给他洗脚。
方老牛一脱下鞋子来,满屋子立刻臭气熏天,有如扔了一堆臭鱼烂虾。
三傻子禁着鼻子屏住气息,搓洗着爹的一双埋啦巴汰,黑漆漆满是泥垢的脚丫子。
方老牛说:“又不是大年三十,洗啥脚哇。”
这是小柳河两岸的习俗,只有除夕夜,才正经八百洗洗脚。洗去上一年的旧尘,来年有个好奔头。
其实,东北农村深受胡俗影响。古代胡人多是生长在严寒半严寒、干旱半干旱地带,也就不太讲究卫生了。
过去东北有些地方的人,甚至一冬天不洗手洗脸,声称把泥垢洗掉,人就不抗冻了。
三傻子说:“爹,进城了,也得讲究点是不?你看人家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咱也不能埋汰汰地祸祸人家呀。”
三傻子又拿了香皂在方老牛脚上搓,一边打香皂,一边忍不住“吃吃”直笑。
“笑啥玩意儿?”方老牛问。
“爹,俺听说你把胰子当早点吃了?”
方老牛气得“哼”了一声,“这大舌头,有点啥事到处胡嘞嘞,生怕没人笑话他爹。”
三傻子说:“这有啥可笑话的?俺刚来奉天时,哥们几个去澡堂子,五鼻涕也把胰子当茶点吃了。”
三傻子说完,给方老牛擦干了脚,倒掉一盆浑浊的脏水,又打回一盒干净水,坐炕上脱下鞋,自己也洗起脚来。
方老牛看着三傻子的六趾脚丫子,嘀咕一句:“傻六子。”
三傻子回一句:“那咋的,别人还没有呢,蝎子粑粑毒粪(独份),独一无二。”
方老牛说:“好在是多长了一根脚趾,你要是多长一只鼻子耳朵啥的,那不就成怪物了?”
三傻子笑道:“要是多长一张嘴,那得多吃多少粮食?”
方老牛说:“那要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成哪吒了呢。”
爷俩就这么越扯越离谱。
三傻子忽悠想起一件事,便说:“爹,跟你说个正经事,刚来奉天时,俺去洗澡,澡堂子里有个师傅给俺捏脚,他给俺算了一下,说俺有俩爹。”
“啥?”方老牛的脸色瞬间就变了,然而,昏暗的灯光下,三傻子并没注意到。
方老牛问:“捏脚师傅给你算的?他会算个鸟毛,他咋几八说的?”
三傻子笑呵呵地说:“爹,你咋还急眼了呢?骂起人了,你又不认识人家。俺觉得他算得挺准嘛,俺可不就有俩爹吗?”
“这小子你胡说啥?”老牛吹胡子瞪眼道,“你咋有俩爹啦?”
“爹,”三傻子也急了,“你忘了,俺不是拜铁山大师为干爹了吗?”
“嗐!”方老牛一拍脑门儿,笑了,“你瞅瞅,咱爷俩唠来唠去的,你都把老子唠糊涂了。对,你有俩爹,你有俩爹,就是俺和铁山大师。”
“将来俺再找个老丈人,算不算有仨爹?”三傻子笑嘻嘻地问。
方老牛拍了他一巴掌,“你他奶奶的小鳖犊子想娶媳妇儿了?闭灯,睡觉!”
三傻子闭了灯,爷俩各自钻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那个年代,植被没破坏,白天再热,到了晚上,也是夜凉如水,睡觉不盖被不行,即便三伏天也是如此。
父子二人躺在炕上,却都没有睡意,在三傻子记忆中,他还是第一次单独和爹睡在一铺炕上,父子二人还是第一次唠了这么多嗑呢。
三傻子虽有爹,可打小就没感受到过父爱,好像爹就从未疼过他。
三傻子睡不着,心里有话也憋不住,就问:“爹,你睡着没?”
方老牛应道:“没有哇,咋的?”
三傻子说:“俺还想唠?”
方老牛说:“烙饼哪?”
两个人就都笑了。
三傻子问:“爹,你是不是有时候不把俺当你的亲儿子?”
方老牛顿时一激灵,他翻身坐起,盯着三傻子。
可黑灯瞎火的,三傻子根本看不清方老牛的表情。
三傻子继续说:“爹,你说说看,要是亲儿子吃了家里几块奉天果子,你至于一脚踹他心口窝上吗?那叫往死里踹呀,你不怕踹死自个儿的亲儿子吗?幸亏俺练过,搁别人挨这一脚,早嗝屁朝梁了。”
方老牛听了,脸上就挂不住了,心虚地说:“俺踹完不就后悔了吗?我叉,这孩子,你咋还记恨爹呢?扒小肠啊。”
三傻子说:“俺哪能记恨爹呢?要是记恨爹,俺能拼了命从后山往家里赶,把老红毛那伙人打残了吗?”
方老牛点头道:“是呀,三个儿子,最后俺还是得你的济了,没有你,咱家就被灭了。”
这时,三傻子又问出一句话,令方老牛浑身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