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的赵南星,轻轻吹散了杯中的茶叶,浅啜了一口,微笑道:“松儿何必动怒。”
赵青松愤愤道:“陆天行先前和父亲商议,说是要借李章的头颅换取阉党的信任,可如今倒下的却是冯尚书,得利之人更是他陆天行,真是卑鄙小人!无耻之尤!”
赵南星微笑道:“松儿,你年岁也不小了,怎地却仍是这般沉不住气,将来恐难有大作为。”
赵青松闻言心中一沉,忙定了定神,道:“孩儿知错了。”
赵南星淡淡道:“先前他便告知为父,冯尚书不仅会受牵连,东林的声誉恐怕也会有损,为父为大局着想,也就应下了,因此陆天行才推举与魏忠贤关系不凡的田弘遇去镇守东林书院,只是我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赵青松道:“定是陆天行借大局为由,谋取私利,将自己送上了这工部尚书的宝座。”
赵南星瞥了儿子一眼,问道:“你当真以为,以他一人之力,便能做到这个位置?”
赵青松惊道:“难道,这是圣上的……”
赵南星笑着点了点头,道:“六部尚书,不是出自阉党,便是忠于魏阉,你让圣上怎么想?”
赵青松问道:“如此说来,父亲早已知晓此事?”
赵南星颔首道:“不错,这出苦肉计,虽然折损了一个工部尚书,可不仅麻痹了阉党,而且还扩充了圣上的势力,让他看到了我等的诚意,也算是不枉了。”
赵青松道:“父亲深谋远虑,孩儿实是佩服,只是不知父亲从哪里寻到的火器?”
赵南星皱眉道:“不可胡言,你道为父要谋反不成?”
赵青松大惊,问道:“难道是圣上……”
赵南星摇了摇头,道:“若是圣上所为,动静未免太大了些,为父推测,或许是出自福王的手笔。”
赵青松道:“看来福王谋反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赵南星道:“正是,告诉我们安插在洛阳的探子,务必小心行事,千万不可暴露。”
赵青松颔首道:“是,孩儿明白。”顿了顿,问道:“只是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冯尚书实属冤枉,却为何要贸然领受罪责,以至于东林声誉受损至斯。”
赵南星沉吟道:“此事为父也没有想明白,按照我此前的推断,冯尚书今日必会宁死不屈,高呼冤枉,这样一来,不仅他或能保得性命,东林声誉也不至会这般受损。”
赵青松更感不解,又问道:“冯尚书为何甘愿舍却性命,自污声名,甚至牵连到整个东林?”
听了儿子的话,赵南星双目斗地一亮,皱眉道:“难道……”
陆天行满腹心事的从皇宫出来后,既没有去工部见新下属,也没有回家看望游秀妍,而是径直赶往了刑部大牢。
听闻天子近臣,新任工部尚书陆天行来访,牢头连忙满脸堆欢地迎了出来,和陆尚书说话的时候,更是腰都快弯到了地上。待得陆天行说明来意后,牢头忙将其引了进去。
冯从吾的牢房宽敞而明亮,算是皇帝给出的最后恩典,当然,这仅仅是相对于刑部的其它大牢而言。
陆天行站在牢房外,只见冯从吾正背对着自己,望着牢房里仅有的那个狭小的窗口出神,刚要出声呼唤,冯从吾却唱了起来:“人世难逢笑口开,笑的我东倒西歪,平生不欠亏心债。呀,每日笑胎嗨,坦**放襟怀,笑傲乾坤好快哉!名利机关没正经,笑的我肚儿里生疼,浮沉胜败何时定?呀,个个哄人精,处处赚人坑,只落得山翁笑了一生。”
陆天行听完,不禁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明朝散曲家冯惟敏的名作《六咏》,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到头来才会发现名利终究不过都只是浮云。待牢头打开牢门后,陆天行便挥手将其屏退,缓缓走了进去。
冯从吾转过身来,面上没有丝毫愤懑激**之色,反而却微笑着说道:“陆少保,你终究还是来了。”
陆天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道:“冯尚书,您为何要认下全部的罪责?”
冯从吾道:“老夫在南直隶时,确曾命人对你动过手;至于依庸堂被焚毁之事,虽非老夫所为,但即便没有这件事,老夫也断不会让你将证物带回京城,所以这两件案子,可以说老夫冤枉,也可以说不冤枉。”
陆天行紧皱眉头,缓缓摇了摇头,却不言语。
冯从吾笑道:“陆少保既然选择相助圣上,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便断不可这般优柔寡断。”
陆天行心中一动,沉声道:“冯尚书……”
冯从吾摆了摆手,笑道:“老夫为官已三十八载,若连这些都看不透,岂非让人耻笑?你若不来,老夫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推断,少保一来,老夫便自然全都明白了。少保请去吧,今后无需为老夫这个罪臣挂怀,只希望你能襄助吾皇素清宇内,振兴大明。如此,老夫便死而无憾了。”
陆天行躬身道:“多谢冯尚书。”顿了顿,又道:“圣上已下了恩典,李章大人尽管被罢了官职,然而既保住了性命,又未被发配边疆,冯尚书可以放心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冯从吾神色一动,叹道:“难怪圣上赏识,赵尚书等人也对你赞不绝口,老夫的这点私心,终究还是被少保看了出来。”
陆天行方才不过是在出言试探,以证实自己的推断,想不到事实竟果真如此,不由叹了口气,道:“冯尚书待李章大人,未免太好了些,因此我才大胆猜测,你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冯从吾摇头叹道:“孽缘,孽缘啊!唉,逝者如斯,往事已矣,不提也罢,总之,是我对不住章儿和他的母亲。”
陆天行心知背后必有一段尖酸的往事,但事关冯从吾隐私之事,他既然不说,自己也不便再问,于是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双手恭敬地放在了冯从吾身旁的破木桌上。
冯从吾看了一眼,问道:“此为何物?”
陆天行叹道:“鹤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