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水,一支船队逆流而上,当中一艘座船船舱内,鄱阳内史李笠正在审阅公文,自上任以来,事务繁杂,所以他一直都很忙。
现在他要前往乐安,但即便在船上也不得休息,审阅完的公文会交给文吏,文吏乘小船把公文送回鄱阳。
好不容易处理完一批公文,李笠稍作休息,却很快想到时局。
前不久,奉命北上的岭表西江都护陈霸先,率军路过豫章南昌,李笠以为天子会让陈霸先走安成步道攻入湘州,没想到还真是路过而已。
想想也是,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明面上并未造反,朝廷也不想刺激三王,那么,当务之急是先把趁火打劫的魏军从司州赶出去。
岭表广州到岭北江州,隔着千山万水,陈霸先带着平定交州叛乱的精兵悍将北上,最初是要进京勤王。
但是,侯景已经完蛋了,残党灭亡就在这数月之内,而司州出事,雍、荆、湘三州不稳,所以,陈霸先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司州安陆。
也就是说,收复司州的任务,交到陈霸先身上。
陈霸先所部兵马,从岭表广州启程,抵达江州南昌,路程据说有三千多里,再去千里之外的司州,以疲兵对抗实力不俗的魏军,感觉很危险。
不过,据说陈霸先的队伍会在湓城休整一段时间,给将士们缓缓,然后再去司州作战,想来战斗力有保证。
李笠越想越精神,开始琢磨此战梁军的胜算。
他记得陈霸先就是历史上开创陈朝的开国皇帝,想来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陈霸先在交州平叛,虽然部下得了磨练,但战场是亚热带雨林,战斗形式应该是丛林战或者山地战。
那么到了长江以北的汉东地区,和拥有骑兵优势的魏军作战,陈霸先的军队能否适应,还不清楚。
想到这里,李笠担心起来。
他通过各种途径,慢慢探清楚去年年底,司州是怎么丢的,与此同时,对此战魏军的战斗力有了一些了解。
魏军主将是杨忠,李笠‘认得’这位,因为其子杨坚,就是历史上的隋文帝。
而杨忠歼灭柳仲礼的军队、俘虏柳仲礼,只用了大概两千兵,不过这两千兵都是骑兵。
当然,前期的诈败、诱敌,靠的是另外的军队,但由此可见,杨忠的能力不容小觑,以逸待劳,和远道而来的陈霸先交锋,胜负难料。
“杨忠、陈霸先……有意思。”
李笠自言自语:“历史上,是杨忠儿子杨坚的隋国,灭了陈霸先建立的陈国,话说……陈叔宝这昏君,应该是陈霸先的孙子吧?”
李笠只知道陈国的开国皇帝是陈霸先,末代皇帝是陈叔宝,而按着陈叔宝亡国时的年纪,不像是陈霸先的儿子,所以他认为陈叔宝应该是陈霸先的孙子。
陈国的国祚,好像是三、四十年?
掐指一算,陈叔宝这几年大概要出生了?
而杨坚,应该已经出生了。
李笠的思绪发散,不过很快又回到当前时局来。
本来,不应该让千里迢迢北上的陈霸先去收复安陆,与司州隔江对望的郢州,其军府就有不少兵力。
但是,郢州州治夏口,正好位于汉水入长江口对面,所以,郢州军不能调动,一防汉水上游雍州的岳阳王。
二防长江上游的湘州河东王、荆州邵陵王。
同理,郢州东面的江州,其兵马要防湘州的河东王走安成步道向东进攻,还得和郢州一道,提防上游三王兵马乘船顺流而下。
于是,只能让千里迢迢勤王的陈霸先所部兵马出击,去收复被西魏占领的司州。
杨忠和陈霸先交手,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
侯景之乱的进程变了,相应的历史进程,也会改变,后续走向会如何,琢磨起来颇有意思。
李笠摸摸下巴,他觉得反正侯景完蛋了,侯景之乱没有把梁国弄得支离破碎,陈国也许就没机会出现了。
仅就立场来说,他当然希望陈霸先能收复司州,不然,梁国国内局势会急剧恶化。
河东王兄弟还有邵陵王,有了司州魏军‘撑腰’,造反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到时候,西魏还会得寸进尺。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西魏派兵给三王撑腰,不是做慈善,最终目的当然是趁火打劫,而三王若真的造反,只会引狼入室,让大好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李笠仔细想过,西魏趁火打劫的最佳目标,其实是梁国的益州地区,即蜀地。
蜀地位于长江上游,中游若被三王隔断,蜀地梁军就孤立无援,只能独自抵抗关中过来的魏军。
“府君?”
一声低呼,让李笠回过神,他见几名文吏,捧着一堆堆文书候在面前,揉揉太阳穴,坐直身子。
“拿过来吧。”
……
南鄱水某处河岸,筑坝工地边上,前来视察工程进度的李笠,与附近一些村落的里吏、乡老交谈着。
话题有不少,但都和堰坝以及南鄱水有关。
鄱阳和乐安之间,有南鄱水相连,南鄱水沿岸地区,经过数百年的开垦,已经出现不少村落和良田。
但是,南鄱水在雨季会发大水,因为历朝历代官府没有多少财力修大规模、成体系的水利设施,所以南鄱水沿岸村落对于水灾并没有太好的防御办法。
而对于水运来说,雨季水位暴涨,河水流速湍急,无论是从乐安顺流而下去鄱阳,还是从鄱阳逆流而上去乐安,行船都不容易。
有时冬天水位过低,南鄱水某些河段无法行船,也会对两地之间的航运造成影响。
现在,李笠就任鄱阳内史,要提升乐安‘水铜’的开采量,便要整治‘脾气暴躁’的南鄱水,让其‘温顺’下来。
在河道上合适的位置,修建多级堰坝,靠阶梯蓄水形成水位较深、水流较缓的多级航道,每段航道都有船队往返接力运送人、货。
虽然牺牲了顺流而下、一船直达终点的便利性,但是,确保了船队逆流而上运送物资的运输能力。
逆流而上时,能否以较低成本运输粮食能力,才是制约乐安铜冶提升产量的瓶颈。
李笠算得清楚,要提升乐安‘水铜’的产量,就得多开矿场,然后简单粗暴的增加人力。
但是,开采铜矿的人力不事农业生产,不产出一粒米,却要消耗大量粮食。
乐安地区山多平地少,要养活上万的脱产(农业生产)人口,全靠从外地运粮,也就是从下游鄱阳运粮到乐安。
在南鄱水逆水行船,基本上全靠船夫人力划船、撑船,到了水流湍急的河道,还得靠纤夫拉纤,所以运输成本不低。
那么,若有多级航道,每段航道如同水流缓慢的湖泊,然后由各级航道船队来‘接力’运送物资,虽然麻烦了些,但总体而言,可以降低运输成本和缩短运输时间。
这是‘交通’,而在一些河段周边置行洪区域,并且在南鄱水的主要支流上修建堰坝蓄水,构成一个蓄水、放水的水利体系。
如此就能驯服南鄱水,确保沿岸地区农田得到灌溉,又不会被水患困扰。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来说,要实现这个构想,正常而言要花上十几年,李笠鄱阳内史的任期不过三到五年,想要完成如此工程,是不可能的。
但是,鄱阳建制由来已久,自晋以来,鄱阳南北鄱水流域不断有百姓开荒、定居,无数有识之士也曾为治理水患,对鄱水流域的水情进行勘察。
加上沿岸百姓历年与水患搏斗的经验,无数经验累积下来,李笠在其基础上加把力,就能创造奇迹。
“加把力”的意思,就是解决资金和物资,然后大规模组织劳动力施工。
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郡廨的资金有限,所以,李笠想了许多办法,尽一切可能,调动能调动的资源。
“即将入夏,雨季来临,河水暴涨,这座堰坝,得如期完工。”
李笠交代担任监工的吏员,看着施工工地无数人的忙碌身影,再和陪同视察的乡老、里吏嘱咐:
“一切,都按说好的来,不管出什么意外,都有本官兜着,你们只管放开手脚干。”
“本官既然说了三年内,要让这里大变样,让大伙都过上好日子,那就绝不会食言,不过,也得诸位带着乡亲们一起努力才行。”
一番交代后,李笠往不远处下游临时码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
乐安目前的铜产量,以及未来的预期产量,都是指用“胆铜法”提炼的“水铜”,而他真正的目标,是矿铜。
若仅仅是为了提升‘水铜’的产量,不至于要大张旗鼓建造多级堰坝,确保极高的逆水航运能力,一切的一切,还是为了一处神秘的矿铜。
而这矿铜,他终于找到了。
数年前,当乐安‘水铜’刚正式开采时,李笠就花了重金,请了不少探矿老手,组队在乐安地区勘察矿脉。
数年下来,他自掏腰包,承担了巨大的开支,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个巨型矿脉,被他找到了。
如果不出意外,二十世纪中期后才出现的亚洲第一铜矿(当时)——德兴铜矿,其露天矿场所在地,找到了。
就在乐安上游某处,距河岸十余里的群山之中,矿脉很浅,开采难度相对不大。
而在古代,谁掌握了一个超级铜矿,谁就不会缺钱。
即便没有机械化开采能力,这样的巨型露天(浅层)铜矿,若能大规模开采,并且能将铜料运出来,足以让一个摇摇欲坠的朝廷,起死回生。
甚至,撑起统一天下的所有货币开支。
这样的宝藏,只能握在他的手中,所以,朝廷只知道乐安有‘水铜’,却不知道有一处巨大的露天铜矿脉。
一旦知道,鄱阳内史轮不到他来做。
如此秘密,至少目前是不能泄露出去的,猜到些许端倪的张铤,如不是可靠地自己人,李笠早就灭口了。
但是,这样的超级铜矿要大规模开发,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即便是先期开采,可能需要十余年。
因为没有机械化开采能力,也没有现代交通运输工具,需要动用大量人力开山、修路、采矿,需要一条稳定的水运航道来确保人员、物资运输。
更需要从外地运来大量粮食,确保矿区所需。
李笠大概估算过,要初步开采这个露天(浅层)铜矿,直接投入的劳动力至少要五万人,连带其家属,以及闲杂人等,乐安矿区要容纳三十万人长期居住。
以每人平均每月消耗二石粮食计,三十万脱产(脱离农业生产)人口,每月消耗粮食六十万石,这些粮食只能靠外运。
后续开发、开采,还得投入更多人力物力。
如此巨大的粮食供应和运输能力,需要长时间投入人力物力来实现,目前只能先打基础,而官府并没有能力来实施这样的工程。
所以,李笠要来个“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不声不响中,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