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入夏后天气变得炎热起来,但还称不上酷热。
而陈和及几位豪商,此时心急如焚,心仿佛比太阳还要烫。
进入四月,建康粮价已经涨到每斗两千文以上,却没人认真管,因为许多官员等着看笑话。
而官府给那些“穷鬼们”吊命的粥铺,还在勉力维持。
上表请求“暂缓”税制改革的官员也越来越多,种种迹象表明,刚做好筹办事宜的新税制改革,即将胎死腹中。
可是,这“胎”没死,他们的麻烦先来了。
夏天到了,春天结束,但紧要的货一直不够,几位在此借酒浇愁,却越浇越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人说着,放下酒杯双手托着头,手指深入头发,用力的捏着头皮:“这不能啊,这不能啊!”
“货都到哪里去了,怎么比起往年,少了那么多!”
陈和听着牢骚,只能无奈的笑笑。
“货”,指的是香药,香药的用途很多,譬如制作香囊,给衣物、被褥熏香,或者用于香炉,给房间熏香等等。
虽然香药很贵,但富贵人家离不开香药,少一天不用都不行。
这在权贵、宗室、士族云集的建康,尤其如此。
然而梁国国内不怎么产香药,各地消耗的大量香药,主要来源无非两处:西域,海外。
蜀地尚在梁国版图时,有西域胡商经吐谷浑走陆路入蜀,贩来大量西域香药,这些香药走长江水路,抵达建康,或销往各地。
此外,每年开春,东南风起时,有海外蕃商乘船抵达交州龙编、广州番禺,舶来大量海外香药。
这些香药,要么由商队带着走陆路,从番禺出发北上,在衡州“分叉”,经由江州、湘州销往各地。
要么直接由海船装载,借着东南风北上,抵达会稽销往三吴,或入长江,抵达广陵(京口)或者建康。
自从蜀地沦陷,梁国的香药主要来源就只剩下南方:每年春天,舶来的香药经由广州番禺,大量涌入三吴,然后分销各地。
其集散地,除了会稽、广陵、建康,主要就是江州南昌和湘州临湘。
所以,春天是香药的“季节”,商贾们会提前备足资金,在春天时于会稽、建康、广陵、南昌、临湘购入大量香药。
此后要过一年,才有机会再次大量购买。
对于陈和这些给权贵们当“掌柜”的豪商来说,年初对香药大规模购买、备货,确保靠山府里的香药供应,是最要紧的一件事。
因为每年都会有充足的香药进入建康,数十年来都是如此,所以权贵家中,一般不会过度囤积香药,每年一定要用“新货”。
否则会被人比下去的。
因为香药需求很大,所以进货量也很大,当然,陈和他们是不可能为此足额缴纳商税的。
香药是好东西,除了京城,各地对于香药的需求也很大。
然而,今年开春以来,到了现在,数月过去,会稽、广陵、建康市面上,“新到海外香药”的数量特别少。
同比过去几年少了很多。
有消息灵通人士,打听到广州番禺那边“到岸”的香药也大幅下降,具体原因不清楚。
虽然各地商贾都有香药存货,且富贵人家自己也有存货,但是相比每年的巨大消耗量,远远不够。
正是供货极度短缺,所以建康的香药价格暴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时间越往后,香药价格就会越高,所以手中有香药的商贾开始“捂”货,不再出售。
捂到秋天再卖,获利必然会翻上许多倍,不这么干的人就是傻子。
商人捂着货,富贵人家也不会把库存香药拿来卖,错过香药季节的商贾,到处在找货源,为此,愿意花大价钱。
价格比往年翻个几倍都愿意。
然而没有货就是没有货,临湘、南昌、建康、广陵、会稽,新的海外香药没怎么来,旧的(存货)香药也没人拿来卖,于是,各地香药有价无市。
而陈和等人的靠山府里,香药撑不了几个月了。
那么多女眷,那么多子弟,乃至仆人们,都需要在炎炎夏日用香囊、熏香过的衣物遮掩身上的异味,要用熏香遮掩房间里的异味。
结果你跟我说弄不到香药了?
人家可不管你有何苦衷,养条狗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那这条狗养来何用?
靠山不缺愿意当狗、帮忙打理产业的人,陈和等人不想失去靠山的信任,不想被别人取而代之,只能绞尽脑汁想办法弄香药。
目前,可以通过各种人脉、交情,调动库存香药救急,顶一阵子。
可之后呢?这可是一整年!
等着当狗的人,可都已经排起长队了!
所以还是得再多买些,确保数量,方能保得信任,不然别人能弄来大量香药邀宠,他们就麻烦了。
然而现在人人捂货,市面上没货就是没货,陈和等人只能动用自己的人脉和交情,尽可能开拓新渠道,譬如从周国那边弄来香药。
如今梁、周交好,或许下半年就能从蜀地弄来大量香药也说不一定。
“情况不对,一定,一定是有人……”一人喃喃着,眼睛慢慢瞪大:“一定是有什么人,把海外香药都吃下了。”
“一定有人在交州,或者在广州,把舶来的香药都吃下了,所以无论是临湘、南昌,还是会稽、建康,都没多少新到的海外香药!”
陈和只觉得荒谬:“这怎么可能,谁有如此之大的财力,把今年到岸的海外香药都吃下大半!”
他认为是另一个可能:“依我看,一定是海外某处战乱,导致商路不通,于是海船过不来,导致舶来香药数量稀少。”
这个猜测最有说服力,众人默默点头,继续借酒浇愁。
不一会,有仆人来报,说今日有上游来的粮船在城外码头卸货,即将在城内以低价(相对而言)销售粮食。
此举目的当然是要平抑粮价。
陈和有些不耐烦:“说过多少次了,有多少,就买多少,不用特地来问!”
“郎主,这批粮船过来,事前并未收到风声。”仆人提醒。
陈和眉毛一挑:“那又如何,照买就是。”
仆人点头称是,告退,陈和哼哼起来:“还真行,现在居然还能找到些粮食运来建康,那又如何?他运来多少,我们都能买个精光!”
“等到他撑不住,朝廷暂缓实行新税制,再把粮食放出去回本,还了借债的本息,还能大赚一笔,正好用来填香药的开支。”
因为粮价的话题,席间气氛活跃起来,陈和等人消息灵通,朝廷要从外地何处调粮进京救急,粮食刚装船,他们就能收到消息。
所以,他们对进入建康的粮食数量了若指掌,这几个月来不断购入官府低价销售的粮食,确保粮价只涨不跌。
即便现在已经要靠借债才能凑足资金购粮,也信心满满。
反正再坚持一阵,就能大赚一笔,这风险值得冒。
……
清晨,陈和正和新纳的小妾缠绵,却被赶来告急的仆人坏了兴致,板着脸从寝室出来,问:“何事如此惊慌!”
仆人一脸惊恐:“郎主!不得了了,好多粮食运到建康,好多,好多!!”
“多?能有多少!马上进货,有多少买多少,还用我再说多少次!”
陈和一脸不悦,这两日陆续有“突然冒出来”的粮食运抵建康,不过都被他和其他豪商买了大半。
“郎主,这次不一样,好多,好多!”
仆人有些语无伦次,不断重复“好多、好多”,被陈和抽了一巴掌,居然还真就‘清醒’过来。
“郎主!江上来了许多大船,陆续靠岸卸货,卸的都是粮食!”
“卸货的苦力不够用,官府还调来兵卒,帮忙卸货!”
“粮车一辆辆往城里走,就在路边停着,在长干里停着,头尾相连,从东到西,都是粮车……”
“还有小船运粮,走秦淮河过来。”
“那些人……那些兵,就直接在路边卖粮,价格,价格是一斗四十文!”
陈和听到这里,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开。
昨晚宵禁前,粮价(均价)是每斗两千文,官府用来平抑物价的粮食,售价是每斗一千文。
而现在,居然只卖四十文。
每斗四十文,才是这时节(正常年景)粮食的正常均价。
官府敢以这个价格卖粮,想来真的手中握有无数粮食,足以把粮价打垮,才敢如此行事。
陈和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慌慌张张出了门,坐上牛车,往长干里而去。
长干里在秦淮河以南,即建康城南,他的私第,在贵人云集的青溪附近,即建康东北位置,要去长干里,有一段路要走。
陈和想直接跑过去,奈何人胖,跑不动,只能耐着性子坐牛车。
牛车正行走间,他听得外面喧嚣,掀开窗帘一看,却是街上也有牛车在“赶路”。
仔细看了看,惊觉是老相识的车。
他们前日还在为香药紧缺而郁闷,现在一大早,不约而同乘车出行,恐怕都是因为收到了消息……
陈和愈发不安起来,牛车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停了下来。
陈和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还没到长干里,正要发作,却听得前方人声鼎沸。
掀开窗帘一看,却见街道已经人满为患。
这里是秦淮河南岸,边淮列肆附近。
无数男女老少从里巷里出来,拿着形形色色的布袋、容器,向前跑去。
前方秦淮河畔,靠泊着长长的船队,每一艘船上,敞开的船舱里,堆满了麻袋。
岸边有大量兵卒在维持秩序,又有皂衣小吏掺杂其间,大量代表着卖粮的招幌竖起,旁边架起人字梯,有兵卒骑坐在人字梯上,拿着纸皮大喇叭不断地喊。
此处是在青溪入秦淮河口附近,那么……
陈和只觉口感舌燥,下了车,跑上前去,听得清楚:“一斗四十文,一斗四十文!管够,排队购买,排队购买!!”
呼喊声中,买粮的百姓在一个个招幌前排起队,又有人奔走相告,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涌来,排队购粮。
陈和行走在人群之中,看着一艘艘船边,兵卒们将大量麻袋运上岸。
看着岸上招幌旁,那些兵卒开袋舀米,看着那些皂衣小吏量米,看着排队买米的男女老少满脸欢喜,只觉难以置信。
再看向前方,秦淮河下游河段,船只首尾相连,一眼望不到头。
这些逆流而上的敞篷货船,船舱里同样堆满麻袋。
秦淮河两岸有大量兵卒列队,维持秩序、卸下麻袋的同时,就地卖粮。
聚集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秦淮河两岸街道几乎被人群挤满,不过因为有兵卒、吏员维持秩序,倒也不算混乱。
陈和茫然往前走,看着货真价实的米,看着满脸笑容的穷鬼们扛着粮食往外走,他越走越心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仆人先前的声音回**在耳边,陈和只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旁边,街道另一侧,即将开门的一个个粮店,伙计们看着门外那绵延不断的粮船、现场卖粮的兵卒、吏员,以及排队卖粮的百姓,个个面露惊恐。
陈和看得清楚:一家粮店开门时,店内还没摆出的木牌上,所写内容是“今日米价每斗两千一百五十文”
很快,价格被擦掉,改成“今日米价每斗四十文”。
但很快又被擦掉,改为“今日米价每斗三十八文”。
比对面河边现卖的粮食低二文,店家目的是尽快卖掉存粮,不求赚钱,只求止损。
“骗子,你们是李笠安排来演戏的骗子!”陈和喃喃着,只觉呼吸急促。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觉得一定是李笠派人演的戏。
因为李笠不可能弄来这么多粮食!
陈和算得很清楚,许多人都算得很清楚,不要说李笠,就是朝廷派人到外地调粮,也不可能短时间内、不动声色调来这么多粮食。
更不可能以每斗四十文的价格,在建康倾销粮食。
因为大粮商们都在捂着粮食,不可能有人以每斗三十多文的价钱把大量粮食卖给官府!
陈和踉踉跄跄的走着,一路过去,各家来门粮店放出来的木牌上,粮价一个比一个低,甚至到了每斗三十文的低价。
毫无疑问,各家粮商都在抛售粮食,不求赚钱,只求止损,好歹收回一些本钱。
陈和已经让人去“随机应变”,可走着走着,只觉自己成了行尸走肉。
他和许多豪商,为了维持粮价只涨不跌,已经把大量资金用来买粮,造成建康缺粮的现实。
而官府在想办法平抑粮价,这几个月来一直断断续续调粮入京,大部分都被他们“吃下”。
这样的交锋,需要大量资金支持,所以陈和等人又举债,以便“吃下”入京的粮食,维持高粮价。
把新税制搞得实行不下去,事后,他们还能赚一笔。
现在粮价却突然垮了,毫无征兆的垮了!
从昨晚的均价每斗二千文,变成最低每斗三十文,跌幅巨大。
如此一来,即便低价卖粮回本,收回的钱能有多少?
他不仅没钱还高息借债的本息,甚至连自己的本金和多年积蓄都赔了进去,把田产、房产卖了,也还不起。
“假的,假的,这都是假的,你们都是伶人,跑来这里演戏,想骗我,呵呵……
陈和笑起来,自己安慰自己,他不认为李笠乃至朝廷有能力调来这么多粮食,所以,眼前的一幕幕都是在演戏。
“有粮喽,有粮喽!!”
呼喊声起,渐渐有更多的人呼应,秦淮河两畔响起无数呼喊声,排队买粮以及旁观的人,都兴高采烈的喊起来。
举目望去,满是笑脸。
南边也有欢声如潮,那是秦淮河以南长干里处发出的呼喊声,声音震天,回**建康上空。
数月以来,被粮价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此时此刻,将心中怨气舒展出来,发自内心的欢呼和笑容,仿佛让阴沉的天气都变得明媚起来。
这如潮的欢呼声,听在陈和耳边,却仿佛出殡时的哭喊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江边,看着江边靠泊的大量船只,看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麻袋(粮袋),陈和几近崩溃。
这么多粮食,建康粮价近期不会超过每斗四十文了。
但还是安慰自己:这些麻袋里都是沙子,是糊弄人的。
旁边,许多闻讯赶来的豪商,已经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一幕幕,欲哭无泪。
之前的意气风发、成竹在胸,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暗淡。
粮价暴跌,他们完了,全完了,不仅家产全都填进去,债主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但也有人口中振振有词:“骗人的,这些麻袋里都是沙子,是骗人的。”
若不是码头处有重兵把守,他们真想带着人冲进去,戳破这些麻袋,让里面流出沙子,然后向那帮穷鬼证明,证明官府在用沙子糊弄人。
所以建康城里还是“缺粮”。
忽然,陈和挣脱随从的搀扶,宛若看见猎物的猎犬一般向前冲,冲向前方。
那里,有几个男子离开码头,走上街道,当中一人衣着不凡,其他人看样子是随从。
见陈和冲过来,左右想上前阻拦,那人抬手示意“不必”。
“刘东主!”陈和抓住那人的手,急切的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果然是粮食么?”
“你们不是在郢州捂着荆、湘的粮食么,怎么……”
那“刘东主”看着老相识,苦笑起来,他知道陈和想问什么,可其中缘由,一下子如何说得清楚。
他们的对手,出乎意料的强大,对方开出的条件,他们无法拒绝。
也不敢拒绝。
而陈和等几个哄抬粮价的建康豪商,此次必然亏得倾家**产,甚至没几日可活,因为债主不会放过他们。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好歹点一下缘由,也好让其安心上路。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只有一句:“香药,关键在香药。”
“香药?香药……”陈和喃喃着,联想到今年舶来香药异常的少,很快想明白其中关键。
随后一脸震惊的看着“刘东主”,哀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完了,全完了。
陈和如是想,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随后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