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城门门额挂起一排木笼,笼中盛着一颗颗人头,天气炎热,有些许异味发散,又招来大量苍蝇,进出城门的过客抬头看见,只觉有些渗人。
闲得无聊的门吏,见有人驻足观望,便不失时机的高声说着:“看看,都仔细看看!这就是做盗贼的下场!”
“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袭扰乡里,就是这个下场!”
“管他是山贼还是水寇,胆敢为非作歹,迟早脑袋要悬在上面!”
驻足观望的人当中,常启听着旁人议论,只是停了一下,便继续前进,向着城外码头走去。
出城的道路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邸店,又有规模不小的鱼市,十分热闹,往来行人接踵摩肩,比起年初,人气明显旺了不少。
想起年初自己初来鄱阳的情景,常启觉得新任鄱阳内史果然有能耐,上任大半年,就让鄱阳百业兴旺。
然而鄱阳再热闹,也是他乡,常启寓居此处,时常想念远在长沙的亲人。
他是建康人,为河东王府佐吏,河东王到湘州上任,常启便携家人来到长沙,后来根据河东王的安排,今年年初来到鄱阳,探听消息。
大半年来,新上任的鄱阳内史李笠,果然只忙着郡内事务,奔波于南北鄱水沿岸各地,没有什么异动。
虽然派兵剿灭各处山贼、水寇,但派的都是游军,并未见集中兵力出击的迹象。
常启判断此人确实一心一意要给朝廷开源、增收,所以,大王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常启转到一处茶肆,在角落自己常坐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一边喝,一边听茶客们谈天论地。
茶肆、酒肆、食肆,聚集着四面八方的客人,为打听消息的好地方,不过消息繁多,想要从中获取有用的内容,得花一番心思。
鄱阳城各肆里,如今说得最多的消息,不外新平、乐安,基本上都是和瓷器、铜、开荒屯田有关,要么,就是哪里的山贼、水寇被剿灭等等。
毫无疑问,活捉了逆贼侯景的新任鄱阳内史李笠,确实是个狠人,自上任以来,郡内各地山林、湖汊聚集的贼人,被官府剿灭大半。
如今在鄱阳地界行商,无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安全了许多,常启在鄱阳的半年时间,发现三五结队来鄱阳的外地小商贩日益增多。
种种变化,都说明“李府君”很有本事,而且越是忙碌,越是无法分身,调动兵马、偷偷摸摸前往湘州。
常启知道河东王一直提防李笠搞偷袭,走陆路偷袭长沙,所以做了相应布置,现在看来,多虑了。
“听说,李府君喜得贵子,过阵子,要摆筵席宴请亲朋,热热闹闹庆祝一番。”
旁边有茶客说起听来的消息,其他人便议论起来,常启来了精神,侧耳倾听。
又有人问:“我听说,李府君的妇翁,是城里有名的‘铁骰黄’?”
最先挑起话题的茶客回答:“对,就是开赌档的铁骰黄,不过,黄家的赌档早已经关门,现在办起商号了。”
“哎?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做赌档,少不了干些伤天害理的事,铁骰黄如今有了这么厉害的女婿,可不得洗脚上岸?”
“李府君前途无量,没道理被妻家的名声给拖累嘛,这不,之前的珠役也请朝廷免了,就是不留一点话柄,黄家当然不能拖累女婿。”
“再说,办商号、做专营,可不比开赌档赚钱?如今多少人想办商号、做专营不得。”
“说来也是神奇,先前铁骰黄的女儿,给李府君生的是个女娃,如今黄家关了赌档,女儿就给李府君生下男丁。”
“据说之前喜讯传来,李府君高兴不已,看看,黄家这一失一得,这不就是‘人在做,天在看’?”
因为百姓普遍信佛,所以很多人相信因果报应,‘铁骰黄’关了赌档,洗脚上岸,女儿马上就给李府君生下儿子,这,就是因果报应。
又有人感慨:“如今,洗脚上岸的还有很多,有本事的就办商号、做专营,差些力气的,就存钱粮到商号,吃利息,年底又有分红。”
“轻轻松松就把钱赚了,谁还打打杀杀?有那功夫相互算计,还不如多想办法运粮到新平、乐安,换瓷引、铜引。”
议论纷纷中,常启记下不少有用的消息,也发现几个商机。
若不是有事在身,且没有多少本钱,常启真想乘着鄱阳大兴白瓷、铜冶的东风,好好做一做买卖,赚一笔钱。
不过,今日听到的消息之中,最有用的就是“李府君喜得贵子,要摆筵席宴请亲朋”。
这就意味着,至少近期内,李笠不会外出。
……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横贯在群山之间的官道,往来行人寥寥。
忙着赶路的商旅,此时都在阴凉处歇息,要等日头没那么毒了,才继续赶路。
山脚一片树林边上,一支商队正在纳凉,许多马匹,在不远处的溪边喝水。
一棵树下,李笠席地而坐,看着远处正在喝水的马群,目光呆滞。
虽然人在这里,但心已经飞到数千里之外的建康。
前不久,有喜讯传来,在建康暂居的黄姈,生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所以,他有儿子了。
虽然李笠并无重男轻女的思想,但自己奋力拼搏置下的产业和成就,将来是要由儿子来继承的。
如果没有儿子,那有多凄凉?
所以,李笠得知这一喜讯后,笑得合不拢嘴。
吴氏比儿子还高兴,因为李笠免不了上阵厮杀,若无香火留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就是绝后了。
一旁,大汗淋漓的梁森走来,见李笠在傻笑,便没有打扰。
他看看树林里正在休息的一大群人,又看看远处聚集的乌云,有些担心。
若下起大雨,本来就不太好走的道路会变得泥泞,愈发不好走,而且大雨若是接连几日不停,行程就会严重耽搁。
冒雨在山间赶路,危险不说,人也容易生病,哪怕只是寻常风寒,也会让人脑袋发昏,四肢无力。
这种情况下,奇袭怕是做不到了。
“想什么?眉头紧锁的样子。”
声音传来,却是李笠在发问,梁森指了指天边的乌云:“看样子,要下大雨了,而且,很可能是连日大雨。”
“连日大雨……”李笠看着天边乌云,同样眉头紧锁:“看来,我们运气不是很好啊。”
梁森见左右无人,便问:“寸鲩,这可如何是好?奇袭讲的是出其不意,若被大雨耽搁行程,恐怕……”
李笠面色平静:“我们这么多人,即便扮做商队,迟早也会招来注意,若再被耽搁数日,那边听到风吹草动,有了准备,这仗可不好打。”
“你的担心没错,但困难摆在面前,我们不能退缩。”
“朝廷已经决定动手,以增援司州为名,发兵数万,自建康乘船西进,抵达郢州之后,就要……当机立断”
“然而三王不是傻瓜,必然察觉这数万兵马是奔着他们而来,那么……若双方翻脸前,官军能有一支偏师,走陆路突袭长沙,将猝不及防的河东王干掉,战事,可能很快就能结束。”
李笠看着梁森,目光炯炯有神:“按说,我立了活捉侯景的大功,所以不该参与接下来的战事,免得抢别人功劳。”
“但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三王即将反叛,若战事旷日持久,朝廷撑不住的,所以,陛下想要速战速决。”
“才有密旨,许我见机行事,也就是说,希望由我给河东王背后捅一刀,免得战事旷日持久。”
“但是,又担心奇袭不成,影响到鄱阳这边。”
“毕竟,鄱阳好不容易开了个好局,却可能因为我铤而走险时出意外,导致大好局面毁之一旦,所以,让我看着办。”
“我们是仔细想过,权衡利弊以及胜算,才决定出击,所以不是鲁莽行事,毕竟之前也做了准备,花了半年时间,把沿途情况摸清楚。”
“凡战,未虑胜,先虑败,我们既然已经把最坏的情况都想到了,也做了应对,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得了儿子,放出消息要摆酒庆贺,以此争取数日时间来搞偷袭,给河东王一个惊喜。”
“但河东王只要脑子正常,必然在步道沿途布设眼线,所以,我们必须讲究一个‘快’字,才有可能成功。”
“现在,可能快不起来,行踪也许会暴露,那又如何?”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是因为兵卒只需要奋力厮杀,而将,要为获胜,利用各种条件,如果没有,创造条件也要打赢。”
“我和你,都不是天生名将,但是,我们可以学!没人教,就自己琢磨,在战场上琢磨。”
“这一仗,我们做了充分准备,即便半途出了意外,我们,也一定能随机应变。”
“再难,也要想出办法,我们的出身,决定了只能靠军功才能迅速向上爬,若是偶有成就便想着回家过小日子,那是没有出息的!”
李笠总是胸有成竹,又会鼓舞人心,这让梁森觉得信心倍增。
他不是怯战,只是担心李笠的安危,因为鄱阳那边的布局刚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缺不了李笠。
所以他怕发小此次率军出击发生意外,不过李笠说得对,既然要向上爬,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你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变,不能总是问我,毕竟,你是要挑大梁的。”李笠说完,拍拍梁森的肩膀。
“我有了儿子,你这个做叔叔的,百日时,总要给世侄备下一份大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