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畔,新洛阳城城址,基础建设工程正在进行,几条排水渠已经初步完工,各“支线管网”则在按计划拓展。
李笠站在排水渠边上,看着这宽阔的沟渠,非常满意。
新洛阳的建设,以不滥用民力为原则,五年为期,从今年开始分期建设,现在处于第一阶段:基础建设。
基础建设,主要是建设“排水管网”,并修建砖窑、搭建工人宿舍区,以及大规模建筑工程必须的各类基础设施,为第二阶段工程的开展做准备。
所以城址现在还是空****的,没有城墙,各区域也没有坊墙,均以长篱笆替代。
主要道路、居住区、商业区还没开工建设,至于皇宫,更是没影。
李笠来现场,就是为了看“排水管网”的建设情况。
每一条排水渠的底部和两边,全都是水泥和砖头砌成,所以在水渠中流淌的污水,不会对周围地下水源造成明显污染。
排水渠,不仅仅是排雨水,还要排污水,以及各类污秽之物,确保无论是雨季还是旱季,城里干干净净(相对而言)。
而不是粪便随地可见、污水横流、蚊蝇四处飞舞,不会到处都是大片积水。
运作良好的排水管网,是确保城池卫生的关键,尤其常住人口近百万的国都,保持城内居住环境良好,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李笠认为,在这医疗技术极其低下的时代,既然没有特效药来救命,就只能改善居住条件,减少自己和家人生病的概率。
光是富贵人家讲卫生,没有用,因为不分贵贱,都是城内居民,一旦平民区或者贫民区爆发瘟疫,必然会蔓延到“富人区”。
在后世,已经被扑灭的天花,已经被压制的鼠疫,还有各种传染病,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这些病在这个时代,或者在整个古代、近代,都是天灾级别的灾难,一旦爆发了,无论贵贱,全都逃不掉。
所以,新洛阳城的各类卫生设施必须齐全,排污渠道要有,公厕也得有,完善的卫生防疫设施以及医疗体系,必须配套建设。
平民或许没有自家专属的水井,那么他就参考徐州寒山的公共供水系统(高架水渠)等,在洛水上游修建取水区,向城内供水。
并按照现有经验,开办各类“熟水铺”,向居民低价供应煮开过的熟水,保证饮用水源的干净。
还要建设医院,收治各类病人(尤其传染病类型病人),配备足够的医护人员,照顾患者,必要时实行“公费”治病。
不能让病人因为囊中羞涩,待在家中苦熬,以至于传染家人,传染左邻右舍。
完备的公费医疗体系,以及充裕的医护人员,可以在瘟疫大规模爆发前,就能给有司“预警”。
可以赶在疫情失控前,为有司争取到宝贵的应对时间。
维持这样的公共卫生体系,当然会是不小的财政开支,但是,在确保洛阳城公共卫生安全这方面,花多少钱,他认为都很值得。
因为这真的就是十分科学的花钱保命,不比嗑重金属严重超标的仙丹有效?
李笠转到一旁的建筑群,这里目前是工地医院,给建筑工人(厢兵以及招募来的青壮)及家眷提供医疗服务。
常见的外科损伤,以及头疼脑热,还有疑似传染病,都能在这里得到分区治疗,以免大量青壮聚集的工地爆发瘟疫。
而这个医院,规模和人员会不断扩大,最后成为新洛阳城的第一座大型公办医院,也是医学院学生的实习基地。
医院内一隅,几名高目深鼻的粟特人,在此等候多时。
他们是娄定远特地找来的“有见识者”,对极西之地的国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今日陪同李笠巡察现场的娄定远,适时把人叫过来,让这些粟特商贾向皇帝汇报自己在极西之地的“所见所闻”。
所见所闻是什么?
在很远、很远的西方,有一个大国,这个大国在汉时,就已经为中原所知,名为“大秦”,后称“拂箖”。
当中原于晋时陷入乱世深渊的同时,这个极西之地的“拂箖国”,也陷入乱世之中。
东方,有衣冠南渡,晋廷在江南建康苟延残喘,面对丢失的中原故土,以及魂牵梦绕的故都洛阳,无数仁人志士拔剑长啸;
西方,那个拂箖国,也有朝廷东迁,重建正统,历代君王、贤良文武,念念不忘收复丢失的故土,以及被蛮夷侵占的故都。
于是,在三、四十年前,也就是梁国大同初年,拂箖国的官军,攻入被蛮夷侵占的故土,收复了故都。
那时,拂箖国的皇帝,志得意满,要想一鼓作气,收复其他失地,“统一天下”,重振拂箖国的荣耀。
结果,拂箖国的国都,爆发了大规模瘟疫。
疫情凶猛,短时间内,拂箖国国都死了二三十万人,据说当时城内是每天都有大量死人倒在路边,哭声震天。
国都这么惨,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数骁勇善战的官军将士,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病死在营中、家中,大量农田荒芜,大量人口损失,国库收入锐减,粮食大幅减产。
这场瘟疫,延续时间很长,动摇了拂箖国的根基。
皇帝的雄心壮志,被这一场大瘟疫摧毁,收复故土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李笠学了粟特语,所以能和这些粟特人直接交谈——哪怕对方能说汉语,而他的粟特语水平是半桶水。
听了一遍后,忽然有感同身受的念头。
想想,换做是他,在之前刚灭了齐国、收复洛阳的时刻,突然开封爆发大规模瘟疫,然后快速蔓延到全国。
无数人在瘟疫中失去,军队战斗力锐减,国库收入几乎“归零”。
中枢的武装力量和财政崩溃,导致拿下的河东、代朔、河北、洛阳地区悉数丢失,连河南都有些不稳。
江南各地,又有人蠢蠢欲动,想要“诛杀暴君”。
这样的“峰回路转”,对于他个人信心的打击,恐怕是灾难性的。
所以,之前李笠听人说起极西之地的“奇闻异事”时,听说那拂箖国因为一场瘟疫而国运逆转,来了兴致。
便让娄定远这个和粟特商贾颇有“交情”的“邺城大佬”,在邺城找几个去过极西之地拂箖国的粟特商贾来讲解一二。
他用“半桶水”粟特语,和对方聊了一会,勉强弄清楚这拂箖国发生瘟疫的开始时间,大约是中原梁国的大同十年到十二年期间。
也就是他“刚来”的时候。
这场瘟疫,肆虐了一年多,疫情渐渐缓和,但依旧时不时发作,折腾了十来年。
期间,疫情沿着海路,向四周扩散。
为何是沿着海路扩散,而没有沿着陆路向东扩散?
因为拂箖国和东面的波斯国交恶,两国常年交战,所以拂箖国和东方的陆路商道断绝,商队往来不易。
也只有粟特人这种四处都能说上话、给各地统治者带来利益的商业民族,才能较为通畅的往来东西,和沿途各国做买卖。
那几位粟特人见楚国皇帝聊得起劲,相互间交换一下眼神。
当中一个开口说:“皇帝陛下,小人,有不情之请。”
李笠闻言眉毛一扬:“什么不情之请?”
“皇帝陛下,草原上的突厥可汗,如今不许中原货物过境,也不许西方各国的货物,过境草原,往东边来,但有发现,悉数扣留。”
“这样,是很不公道的。”
“所以,小人请求,皇帝陛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若官军对草原情况不了解,我们,可以做向导!”
李笠听到这里,下意识瞥了一眼娄定远,然后又看向这几个深目高鼻的粟特人,想明白了:
娄老兄,你迎合上意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理由可来得太合适了!!
虽然这个时候该喜形于色,不过“君威”必须“深不可测”,他一脸平静,岔开话题:
“此事,待得时机成熟再说,对了,那拂箖国的国都……故都,叫什么?”
那位粟特商贾见皇帝没生气、没一口回绝,明白事情算是成了,自己的使命完成,便回答:“小人只知道其城读音,而这读音传来传去,怕是免不了走调。”
“大概说个读音。”李笠其实不在意这个话题,他主要是想以拂箖国的“前车之鉴”,教育儿子公共卫生的重要性。
公共卫生必须重视,为此增加财政开支也值得,所以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掉以轻心。
饶州鄱阳、徐州寒山,以及改建后的建康城,曾经的行在淮安,以及现在的行在开封,都坚持这个原则。
所以一直都太平无事,没有爆发瘟疫。
但正是因为一直太平无事,人们就很容易忽略,忽略完善的公共卫生体系真正的价值所在。
毕竟,鱼在水中,是不会感受到水的特别存在。
粟特商贾“咿咿呀呀”说了一通,李笠听着听着,琢磨了一下读音,悚然动容:“莫非这拂箖国的故都,叫做‘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