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未开,称帝即将满一年的李笠,一如既往忙碌。
他一大早便坐在洒满阳光的听涛阁内,忙着对手中名单进行审核,然后打勾。
名单上的名字只要被他勾中,就意味着名字所代表的人,要被执行死刑。
此即为勾决,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要反复三次:即行刑前,有司要连续三次奏请皇帝,请皇帝最终定下死刑名单,有司才能行刑。
如此制度,是出于对死刑的慎重考虑,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连续三次复奏,就是为了考虑更加周详。
但李笠手中不只是几张薄薄的名单,案上放着厚厚一堆资料,都是相关案件的卷宗手抄副本。
各副本上面,都有对应案件的详细说明,包括各种人证、物证的描述。
死刑名单上报,到他这里之前,已经过提刑司、刑部“多级复核”,案件的各种细节,都经过许多次推敲,可说翻案的几率很低。
为防止有人偷偷在名单上加名字,死刑名单为特殊油墨、纸张印制,而不是手写,并经过多级审核、用印,极难作假。
所以,名单上的人,基本上都难逃一死,但李笠还是认真审阅,这即是对手中权力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人性负责。
打一个勾,就能定人生死,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人迷醉。
久而久之,掌权者就容易麻木,觉得那一个个名字,不过是一个个文字,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李笠觉得,一旦上位者视人命如草芥,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其所做所为,就容易走偏。
譬如,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隋炀帝杨广,其所作所为:开大运河,三征高句丽,到底是对是错?
就后世角度来说,开大运河、三征高句丽并没错,错的是不把百姓当人看。
这些大事,杨广非得集中在短时间内完成,多少百姓因为皇帝的好大喜功而家破人亡?
皇帝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不给寻常百姓活路,那么百姓揭竿而起,导致天下大乱、隋朝灭亡,就是杨广咎由自取。
这个典型的反例,让李笠时刻提醒自己,即便大权在握,也得保持基本的人性,治理国家不是战场厮杀,人命,不能视若草芥。
他仔细看完一份名单,将最后一个名字打上勾,轻轻把名单放好,再在每个已经打勾的名字上,用自己的印章“盖章”。
这枚特制印章,制作成戒指模样,戴在他的右手食指上,等同于私章,轻易不离身。
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防止有人绕过他,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死刑名单打勾。
一旦死刑名单变成诏令,到门下省“复核”时,门下省官员发现名字只有勾,没有他的章,就得再把名单送回来,让他亲自确认。
如此麻烦,全都是为了慎重。
一番忙碌之后,勾决完毕,李笠看着名单上的红色小勾,陷入沉思。
这其中的许多人,是钓鱼执法的“成果”,祖珽这几个月来,在三吴地区疯狂“钓鱼”,把许多暗中阻挠检籍、检地的地头蛇,都给钓上来了。
所以,三吴地区虽然暗里涌动,但有能力兴风作浪的“大鱼”相继“上钩”,风浪大不起来。
而所谓的“钓鱼执法”,其实就是诱导犯罪,官府暗中收买、拉拢一些江湖好汉,使其接触那些可能会搞事的地头蛇,然后谋划各类大案。
待得人证物证俱全、即将起事之际,官府突然发难,来个“人赃俱获”。
这种“钓鱼执法”,目的就是针对特定人物,做出一宗大案,然后做成铁案,主谋及其主要党羽,全都要被处以死刑。
所以三吴地区上报的死刑名单当中,大半都是被钓上来的“大鱼”。
每一个“大鱼”,其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每一个“大鱼”的死,都代表着这个家族随之式微。
而每一个地头蛇家族的式微,就意味着检籍、检地实施过程中遇到的阻力降低,并造成其他地头蛇风声鹤唳。
他们不敢再将自己的不满付诸实施,不敢相信找上门来商讨起事的“友人”,到底是真的义愤填膺,还是官府的鹰犬。
当这些地头蛇们相互怀疑、心中惴惴之际,对检籍、检地的不满,自然就只能压在心里,不敢付诸实施。
如此一来,当检籍、检地完成,三吴地区的局面就打开了:
今年秋天,三吴各地大户,无论官民,都要按照实际田亩数,足额上缴租赋。
大户们名下已经被清查、成为官府编户民的劳动力,都要给官府服劳役,庄园主的经济收入,以及可支配劳动力必然明显变少。
可想而知,大户们的怒火不会少,但面对官府恶意满满的“钓鱼执法”,以及一个个被抓、名字被皇帝勾决的头面人物,再狂不起来。
这些人,现在(年初)退了一步,就只能步步退。
因为李笠不会给对方机会“回头”,敢造反,军队伺候;敢暗中搞事,就会被钓鱼执法;
若在家中扎他的草人用针扎,日夜诅咒,无所谓,反正李笠不信这一套。
时钟上的指针,走到了十点五十分,皇太子李昉已在阁外等候。
李笠让儿子进来,父子俩开始探讨一个“商业问题”:
如果把三吴地区当做一个大市场,客源,为土地和劳动力。
那么,“李家商号”要如何垄断这个市场,抢走绝大部分“客源”,把绝大部分竞争者挤出去?
李昉将自己的方案上交,并陈述想法:“孩儿以为,一如父亲所说,首先,要用大规模补贴,抢占市场份额……”
李昉所说词汇,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都是李笠教的。
李笠知道,后世的商业巨头,抢占市场的方式很粗暴:用大规模补贴,实现超低价商品(服务),以此吸引客户,抢占市场份额。
和竞争对手相互比赛烧钱,靠着雄厚的资金,把对方的资金耗干。
待得一个个竞争对手被迫退出竞争,市场被自己独占之后……
取消补贴,商品(服务)不仅要恢复原价,还要提价,消费者“爱买买,不买滚”。
此时,因为市场垄断,没有像样的竞争者,消费者只能变成韭菜,任由市场垄断者收割。
如此商业扩张模式,在许多行业屡试不鲜,但要成功实施,前提是有足够的资金,烧钱烧到实现市场垄断,然后开始割韭菜回本。
现在,李笠把这种套路教给儿子,儿子很快就琢磨出一套方案,而类似的方案,其实李笠已经布置好了,正在实施。
朝廷依托饶州乐安大铜矿,并调动各地粮食,针对三吴地区,开始大规模“补贴”,和地头蛇们对耗。
第一步,趁着开春,农民需要借钱,买种子、租农具和耕牛来进开战春耕,朝廷以总税司署为“提纲”,组织商贾向各地农民低息放贷。
第二步,各地官府继续以相对优厚的待遇,扩招厢兵,把劳动力从各地大户手中挖过来。
第三步,围绕太湖地区,调动厢兵进行大规模水利设施建设,治理太湖水患的同时,大规模屯田,增加耕地面积。
长期而言,慢慢让厢兵们转为卫所兵,在屯田区生根落户,最后转为定居的民户。
第四步,秋天时,组织放贷商贾开展“优惠活动”,将到期要还的本、息打个“骨折”。
使劳作一年的借贷农民得个惊喜,有更多的钱粮过一个好年。
当然,打“骨折”所造成的差额,由“财政拨款”来对这些放债商贾进行“补贴”。
与此同时,组织“合作社”,把小地主和自耕农组织起来,享受各类“优质服务”,互助、共济。
这样的套路,来年继续。
持续三年,朝廷靠着“烧钱、补贴”,直接碾碎三吴地区的“劳动力市场”,以及“金融市场”。
各地大户,放债放不出去,收入大受影响,因为向农民放债,就是这些大户赚钱、土地兼并的主要方式之一;
想要雇人种地,低价雇不到人,因为壮劳动力大都跑去当厢兵了;
高价雇人,自己又会亏,入不敷出。
而庄园的田地数量登记在册,不管地种不种,都要足额上缴租赋。
朝廷有大铜矿和各地粮食支撑,可劲的在三吴地区“烧钱”、“补贴”,所以,撑不下去的,必然是这些庄园主。
“他们的庄园规模维持不下去,必然渐渐变卖部分田产,难以维持闭门成市、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无法豢养大量僮仆、部曲……”
李昉缓缓说着,越说越精神,父亲多年教导之下,他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
“朝廷再进一步检籍、检地,大规模屯田,让更多的劳动力,离开这些庄园,来到官府组织下新开垦的田地里生活……”
“这就是从经济上,断三吴地区大庄园主们的根!”
“三吴地区,是长江以南开发最早、最富庶的地方,聚集着大量侨姓士族,以及吴姓士族,数百年来,根深蒂固。”
“他们占据大量土地、劳动力,却不缴租赋,不服劳役,以此积累大量财富,控制着大量人口。”
“只要朝廷把他们在三吴的根挖断,就等于……”
“就等于掌握了长江以南,人口最稠密,最富庶的粮仓……”
“就等于在死刑名单上,把一个个世家大族的特权地位,一一勾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