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营地,帐篷里,李笠正听取祖珽的“工作汇报”。
祖珽奉命“驻点考察”徐州的军屯情况,恰逢大军回师寒山,便顺道回去,并且向李笠汇报自己的‘考察结果’。
卫所屯田已经实行,祖珽知道自己去‘考察’,是李笠在考验自己的能力,而不是想问他军屯可不可行。
所以开门见山,提出如今实行之军屯的几个问题。
第一,屯兵及屯民,迟早会变成给各级主官打杂的下人,无非是快或慢,由此,可能会出现诸如外逃、内讧等问题。
第二,屯田聚落的主官,都是行伍出身,许多人的民政能力不行,譬如管人,或者管事。
虽然配有佐吏,但只会砍人的主官,恐怕很容易被狡猾小吏给糊弄,屯田成果,未必理想。
第三,大规模屯田开支极大,且需要连续几年投入,一旦期间出了意外,必然前功尽弃。
祖珽认为,按着现行这种以‘占地’为主要目的之屯田方式,意味着许多屯田区的灌溉条件较差,屯田前期收获少,投入却很大。
各级屯田聚落的堡寨建设,需要投入大量钱粮和人力物力,而大量投入的结果,是各聚落仅仅具备防御强盗袭扰的基本自保能力。
一旦齐军大举进攻,各屯田聚落自身难保,所以需要野战兵马救援,那么,为了保卫各地屯田区,军府得花多少钱粮募兵扩军?
李笠对祖珽提出这三个问题,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这确实是绕不过的三座大山。
没有一个制度可以‘包治百病’,且推行一段时间后,必然出问题。
无论是隋唐的府兵制,还是明代的卫所制,都是如此。
以明代的卫所制来说,因为卫所兵为世袭,渐渐就会变成公私奴役,由耕战结合的兵,变成奴隶一样的农奴兵,战斗力快速下降。
祖珽提出问题,李笠做出回答,不是要征得对方的认可,而是要对方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先说屯兵、屯民极易为主官奴役的问题,你说的没错,可那又如何?”
“即便不是军屯,随便哪个戍堡,小兵们不是被堡主当做杂役,呼来唤去做杂务?”
“只要这个堡主,能够让戍堡发挥该有的作用,上头的将领,管他如何驱使堡内小兵?”
“即便是聚族而居的宗族,内部也分尊卑,旁支、庶出子弟的地位和待遇,不也如同田客甚至奴婢一般?”
“一个栅,四十户人,该缴纳的税,该服的劳役,都完成了,并确保地界无盗贼窝点,那么小旗是否在栅里作威作福,关我甚事?”
“再说了,屯田的卫所兵,最终归宿是变成编户民,并不是世袭兵户,屯田聚落会变成村落。”
“届时对于地方官府来说,田地有了,编户民有了,若没法保住税收、劳动力,是朝廷的问题,不是卫所制的问题。”
李笠点明了推行卫所制(改良版)的目的,对于祖珽提出的人员素质问题,他回答:
“不会管人、管事,那就学,实在学不会,就换人来当主官,这么磨练几年后,磨练出的人才,不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至于钱粮开支大的问题,确实让人头痛,我来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祖珽真的想知道李笠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又不好问,只能听着。
“现有的好地,灌溉方便,但基本上都有主了,然而想对这些人收税的话,牵扯较多,比较麻烦,动的话不是不行,但不是现在。”
“军屯,主要是开荒,等于是自己做饭吃,不从别人碗里抢食,所以不会招来激烈反抗,但先期投入大、收益小,无可奈何。”
“然而另一个看上去虚无缥缈的收益,你算了么?那就是对军心和人心的影响。”
祖珽问:“君侯的意思,是只要坚持推行屯田,哪怕只是分荒地,也能让立功将士很快有了奖励,让其他将士,乃至百姓有了盼头?”
“对,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加入徐州军,肯定能打胜仗,极大机会立功,而立了功,就有地分,哪怕一开始只是荒地。”
“有一块自己的地,一家人守着土地过安稳日子,自给自足,这是多少无地百姓的梦想?”
“到徐州来当兵,先做战兵,转为卫所兵,凭军功分更多的地,耕种几年后,带着土地转为编户民,而不是世代做兵户,亦或是当兵当到老,这选择不好么?”
“哪怕只是做屯民,比屯兵多熬几年,少一些地,但始终也能有地,转为编户民。”
“徐州有善战的军队保证安全,坚持屯田,开垦出来的荒地,就一定能变成熟地,变成自家田地。”
“安全的徐州,大规模的屯田,屯田数年后便会转为编户民,这样的印象一旦形成,满怀希望涌向徐州的无地百姓,只会多不会少。”
“要把大规模屯田的声势营造起来,就必须舍得投钱,如此,才能吸引百姓自行向徐州聚集,你就当这是花钱请人四处吆喝、招揽客人,划不划得来,一目了然。”
祖珽听出了李笠话外的意思,主动请缨:“屯田事务琐碎、烦杂却又干系重大,在下不才,愿为君侯分忧。”
祖珽有多年处理实务的经验,李笠本来就打算任用,点点头:“你是跑不掉的,必须给我分忧,具体安排,待我回寒山再说。”
张铤是他的幕府长史(幕僚长),需要协调、处理的事情太多,具体的分管事务,得让其他能力强的人来担当。
祖珽投奔李笠,但亲属还在齐国,为了亲属安全,祖珽改名换姓,不太好抛头露面,所以具体如何任用,李笠得深思熟虑。
交谈了一会,祖珽见李笠兴致勃勃,便问:“君侯,在下还是好奇,不知君侯打算如何筹措钱粮,推行卫所屯田?朝廷对此恐怕是无能为力”
“钱粮不够花,要么是借,要么是抢。”李笠缓缓说着,本来还要说‘亦或是坑蒙拐骗’,不过考虑到对方脸面,没说出口。
“借钱得还,本金加利息,到期还不上,那就麻烦了;抢的话,一本万利,但又不是那么好抢,权衡利弊,还是得借。”
“徐州的商贾多,公廨也不是没向商贾借过钱……”
说到这里,李笠反问:“以你之见,该如何借,才能借到这么多钱粮,推行卫所屯田,到期后又能还上?”
“在下实在想不出。”
“其实你是在纠结,如何在期限内,偿还本、息吧?”
李笠说着说着笑起来:“屯田的收成,前期肯定不会高,所以把还债的希望寄托在新开垦的荒地上,人只会如坐针毡。”
祖珽听出李笠的意思,是要在别处赚钱来还债。
但既然能从别处赚钱,何不直接投入到卫所屯田,而是要多经一手,还得多付利息?
除非这“从别处赚钱”,也得花时间。
“具体怎么做,多说无益,拭目以待。”李笠留了个悬念,“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再说。”
忙了大半年,他总算是忙清楚了,齐军主力覆灭,他和鄱阳王的交易,也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