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州廨听事,为案牍劳形的李笠,起身来回走动,舒展筋骨,走着走着,转到隔壁。
隔壁房间,几个工匠正在拆计时漏刻(水漏)。
漏刻是这个时代常用的计时工具,为三级平台,其上各放着一个“漏”(有孔的壶)。
加上地面放着的一个壶(受水壶),及其里面的“刻”(带着刻度的浮箭),构成漏刻。
最高一级平台,放着的“漏壶”为日天壶(日壶),其水漏入次一级“漏壶”,此漏壶名为夜天壶(夜壶)。
夜天壶的水漏入最低一级平台上的漏壶“平水壶”,平水壶里的水,漏入地面上的受水壶。
受水壶里有一块浮板,浮板上竖着一个带刻度的“箭尺”,即浮箭。
当受水壶里水位缓慢上涨,箭尺便跟着上浮,根据其刻度(以受水壶某个位置作为参照物)便可知道当前时间。
之所以要用三个漏壶,是为了确保水的均速流动,精心制作的漏刻,其计时精度还是不错的。
李笠在一旁看,看着看着,走了神,想到时局。
梁国已经和周国握手言和,两国承认国土现状,并交换俘虏。
当然,俘虏的身份都比较高,不是寻常人。
被俘的梁国人之中包括益、梁沦陷时被俘的梁国宗室,这之中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悉数返回梁国。
对应的是,周国俘虏的魏国(当时是魏国)俘虏(主要是官员、将领),也都送回周国。
对于交换俘虏一事,李笠觉得有些不值。
因为被他俘虏的杨忠和贺若敦,已经“获释回国”,如同放虎归山。
而周国接回来的富贵宗室,不过是一群‘绵羊’,带不得兵,镇不住场子。
但政治账算一算,倒是很划得来的:两国握手言和,接下来,各自都能集中精力,对付齐国。
天下三分,国力最强的齐国,和“老二”梁国、“老三”周国都处于敌对状态,看来,即将顾此失彼,距离亡国不远了?
李笠觉得未必,因为齐国国力远超梁、周两国。
齐国拥有河北地区,在这个时代,河北就是天下(中原视角)最富庶的地方,人口密集,沃野千里,等同于后世长三角地区。
又有河南这个传统的“中原地区”,人口和耕地同样很多。
所以齐国的税收和人力资源充沛,兵员和粮食多,‘血条厚’。
又有并朔之地,马匹多,有晋阳要地,可对关中形成居高临下之势,无论是军事实力还是战争潜力,齐国都是三国之中最强大的。
如果应对得当,齐国同时防御梁国、周国的进攻,不成问题。
而梁国和周国,不可能结成真正的同盟,如今握手言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相比齐国,梁国虽然幅员辽阔,光看国土面积(估算)甚至超过齐国,然而人口、耕地面积根本就不能和对方比。
又因为没有传统的产马地,骑兵数量处于下风,防御作战倒还行,进攻的话(进攻河南河北),底气不足。
加上连年征战,粮食储备不足,梁国能够有今天的局面,是靠着一次次堪称奇迹的战斗,这其中,还多亏了李笠的神奇表现。
但某个将领的神奇表现,也无法弥补两国之间明显的国力差距,如今梁国只能见好就收,先把两淮经营好,不能贪。
周国就是之前的西魏,虽然占据关中,但同样是守有余,攻不足,除非齐国自己内部出问题,所以,三足鼎立的态势,还会持续下去。
但是,不代表三国之间就会相安无事。
因为周国和梁国都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暗弱,大权旁落。
去年,周国代魏,结果到了秋天,皇位还没坐热的年轻皇帝宇文觉,就被辅政权臣、堂兄宇文护给废了,随后‘暴毙’。
新帝登基,依旧是个傀儡,大权依旧牢牢握在宇文护手中。
权臣架空皇帝,行废立,意味着周国的权力斗争会很激烈,皇族和各路权贵之间的矛盾,皇族内部的矛盾,一旦发作,那也是要命的。
周国是这样,梁国呢?
小皇帝没有亲政,也没法亲政,大权由几位辅政大臣暂时“代理”。
其中,鄱阳王萧范的地位愈发稳固,而且,抓权的力度越来越大。
千百年来的历史表明,辅政大臣之间迟早要相互倾轧,最后由一人独揽大权,然后……
然而,鄱阳王并非帝系宗室,他要掌握大权,诸位皇叔们不可能服。
所以,梁国本身也有隐患,一旦发作起来,搞不好就是诸王混战,届时不被齐国趁火打劫就不错了。
想到这里,李笠觉得有些无奈,现在的‘国际局势’表明,三国之间谁犯的错误最少,谁就更有可能笑到最后。
但最让他觉得意外的是,周国的权臣居然在掌权不到一年就废立皇帝。
前年,西魏权臣宇文泰去世,其嫡子宇文觉才十五六岁,镇不住场子,于是宇文泰让侄儿宇文护辅佐。
宇文护虽然和宇文觉是堂兄弟,但据说宇文护年过四旬,和堂弟宇文觉的年龄差更像是父子。
后来,宇文护操办了魏帝禅让、周国建立等一系列活动,堂弟宇文觉成了天王,后来改称皇帝。
去年,是周国建立的元年,也是皇帝宇文觉登基元年,结果一年都不到,就被堂兄给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出现如此情况?
李笠不了解周国的情况,零星听到的消息很少,所以他不清楚宇文护到底是怎么想的,亦或是面临何种局面,要如此行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宇文泰临终前让侄儿辅佐自己的儿子,是要兄弟同心,不太可能默认侄儿“看着办”,废掉自己的儿子,另外再立一个。
将心比心,李笠觉得自己若是现在不久于人世,而黄姈也去世了,他也只能让侄儿李昕辅佐自己嫡长子李昉,继承家业。
若李昕为了守住李家家业,对付外人无所不用其极,还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可若是李昕把李昉干掉,另外立庶长子李旿为新主,那就不对头了。
李笠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无上权力的**太大,任何人哪怕只是握在手中一刻,就不想松手。
或许宇文护觉得,自己在关键时刻铲除异己、保住了基业,让堂弟坐稳位置,还当了皇帝,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功劳、苦劳、疲劳都有。
现在,堂弟要过河拆桥,这算什么?
宇文护是这样,鄱阳王萧范呢?
想到这里,李笠眉头紧锁,南郡王萧大连已经回京,这位是小皇帝的嫡亲叔叔,当年皇位“兄终弟及”的第一候选人。
回了京,建康城里迟早会再起风波。
他正思索间,一名吏员来报:“使君,座钟已经装好了。”
李笠点点头,转回听事,却见自己座位右手边,已经放了一个一人高的座钟。
这是经典造型的座钟,已经制作出来了。
李笠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旁边的座钟,看着表盘上转动的时针、分针、秒针,很满意。
他习惯看时间,以确保自己的工作效率,然而这个时代没有钟表,常用计时工具是漏刻。
但漏刻的水滴(水流)声让他抓狂,不能放在身边,那么想看时间颇为麻烦。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技术工人们做出了钟表。
机械钟表的结构核心是擒纵装置(擒纵器),擒纵装置可以实现齿轮的匀速旋转,这是确保钟表准时的基础。
擒纵装置的结构有很多种,经典(常见)结构的擒纵器和钟表结构,他拆小闹钟(机械式)时见过。
然而,知道原理和制作出实用的装置是两回事,所以经过无数人的十几年努力,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像样的计时装置:钟表。
钟表运行时也有声音,但“嘀嗒”声听在李笠耳中,比起漏刻的“嘀嗒”声悦耳了不知多少倍。
看着眼前大量公文,李笠抖起精神,继续批阅。
《荀子天论》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所以对于李笠而言,无论当权的是奸臣、忠臣,无论皇帝是昏君、明君、暴君,他都会按着自己的“节奏”行事。
就像钟表一样,嘀嗒、嘀嗒,均速运转,不受天气影响,不受外界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