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吃过早饭以后,战教团在破晓的晨光中动身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所以本地的青年各团体参加送行的人很多,一直将战教团送到离城三里的小山丘上。从讲习班的大门口到小县城的西门外,沿街两旁贴满了各青年救亡团体为战教团送行的标语,有的墙壁上还张贴着带有漫画的壁报。这一切标语和壁报都是连夜准备停当,赶在黎明之前打灯笼贴出来的。各救亡团体利用为战教团送行的机会,向居民进行一次抗日宣传,也是向顽固派发出他们的坚决救亡的有力声音。
战教团和送行的青年们走在黎明的街道上,一路不停地唱着抗日救亡歌,十分雄壮。在一次歌声停顿的时候,罗兰情绪激动地说:
“我们这里,两个月前还是一座平静的山城,大家每日兴奋地搞救亡宣传……”
林梦云截住说:“其实,那时候也只是表面平静。顽固势力本来就根深蒂固,救亡活动本来就有人反对。”
黄梅说:“不过大的斗争到今天真正开始,刚刚开始!”
罗兰轻轻地叹息说:“可惜我萍姐不在城里。她在乡下,还不知怎么关心城里的斗争哩!”
本城各救亡团体的青年一直把战教团送到城外三四里远,到了一个小丘陵上,不再往前送了。大家虽然同战教团的同志们刚刚相聚就匆匆分别,并没有在一起做救亡工作,正如常言道“萍水相逢”。然而共同的救亡目的、崇高的革命感情,将他们的心粘合在一起。他们不忍马上分手,站在丘陵上一起放声高唱救亡歌,一支歌唱完紧接上一支,再接上一支。然后激动地高呼口号,互相紧紧地握手告别。有的女同志流出了眼泪,有的哽咽。最后送行的人们望着方中允和余新之率领战教团开始登程。本来替方教授雇了一辆平头车,但是因为继续是漫上坡的路,他不肯坐车,拄着手杖,同战教团的年轻同志们一起向信阳方向走去。被送走的同志们已经走很远了,还忍不住回头来向留在丘陵上的同志挥手。
陶春冰因为要下乡去看他的母亲,没有在丘陵上停留多久,随即回城,要赶快回自己的村庄去看望母亲。罗明兄妹同他一道回城。他很挂心吴寄萍的消息,但两次打算询问,都是刚提起就被罗明用眼色阻止。看见这种情形,他更加放心不下,在心中猜道:“难道寄萍快要死了么?”后来罗兰被林梦云喊去捉蝴蝶,杨琦和别的同志也离开他们稍远了,罗明才小声对陶春冰说:
“我两天前得到确实消息,我萍姐真是不幸!”
“到底是什么消息?病情十分严重?”
“不是关于她的病情。她下乡以后,生活由我姑母用心照料,空气也新鲜,每天在院里浇浇花,在树林中散散步,坐在躺椅上读读唐诗宋词,病情已有了起色。我父亲很喜欢寄萍。家中藏了一点西洋参,还是抗战前在汉口买的,自己舍不得用,昨天派伙计送去给寄萍了。”
“既然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另外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罗明小声说:“胡天长已经牺牲了!”
“啊!胡天长在什么地方牺牲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抗大毕业以后,胡天长先到太行山区,随后又到胶东,又到鲁西。因为党认为他有组织才能和军事才能,所以总是派他到条件很差的地方组织抗日武装,开辟游击战争。他曾经给我萍姐写过几封信,有的寄到延安,有的寄到开封。我萍姐都没有收到。当然,国民党检查信件很严,从延安寄出的信,或者从游击区寄出的信,只要国民党认为邮件有共党嫌疑,就给没收了。加上我同萍姐的地址也有几次变动,所以我和萍姐始终同胡天长联系不上。”
“你是怎么得到了胡天长牺牲的确实消息?他死在什么地方?”
“日本人为要消灭范筑先,先派几路人马进攻聊城外围的抗日据点。胡天长很明白形势严重,恰好组织上派一位李同志从聊城往徐州去报告军事情况,路过他的驻地。他对这位同志说,倘若他在这次作战中牺牲了,就将他牺牲的消息写信告诉我。他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嘱咐将信寄给我在开封的一位好同学转给我。这从徐州寄出的信,按照胡天长写的地址寄到开封,从开封转寄给我。我收到已经三天了,谁都没有告诉,怕的是我萍姐知道。”
“胡是怎么牺牲的?”
“胡率领一支只有一百五十多人的游击队,驻守在一个靠运河的小集镇上,是通往聊城的重要据点。当日寇来到时候,他本来很容易撤退。但是他为了聊城的妇女老弱和积存的许多粮食能够安全疏散,他决定凭着运河岸和土寨墙抵抗敌人,拖住敌人不能够长驱前进。他们只有步枪和手榴弹,而日寇有大炮、迫击炮、机关枪,还有飞机。运河岸上的简单工事被敌人的炮火摧毁之后,胡天长利用黄昏时候,率残部退进寨内,随即被四面包围了。第二天拂晓之前,胡天长率领不足一百名游击队员和不少伤员,冒着敌人的机关枪封锁突围。胡天长连中两弹,不能走动。他命令身边的同志突围,他自己伏在一个坟头上用步枪掩护。当敌人冲到他的面前时,他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和冲在前边的两个敌人同归于尽。”
“胡天长牺牲的情况怎么知道的?”
“那位同胡天长熟识的李同志,到徐州后就住在范筑先派驻徐州的办事处。过了十天以后,关于聊城的失守、聊城专员范筑先的牺牲经过、协助范筑先建立鲁西抗日根据地的几位共产党员的壮烈牺牲,还有胡天长的准确牺牲经过,都报到范筑先将军的徐州办事处了。到了这时,那位李同志才给我写信,所以胡天长已经牺牲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
“唉,我的朋友又牺牲了一个!抗战还不到一年,我的比较有才干的朋友们就牺牲了差不多十个人。单在聊城地区,截至今天,我知道已经牺牲了三个朋友,一个是最早谈‘红灯笼的故事’的那位诗人,一个名叫姚第红,曾在省立开封高中读书,我们一起被捕过。最近知道,他们都是中共鲁西特委。今天又知道胡天长也牺牲了。这是我的第三个朋友!”沉默片刻,陶春冰问道:“那位李同志给你的信,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我放在家里的箱子底下,没有带在身上。关于胡牺牲的消息,我的家里人都不知道。在我萍姐的病完全康复以前,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这个不幸消息。我要想办法,如果有熟人从陕北出来,把我萍姐的小女儿从延安带到洛阳或郑州,我可以把小孩子接回本县,交给我的姑母抚养。我萍姐不用再想念孩子,还有天伦之乐,对养病会有好处。”
“很希望寄萍的病能够痊愈。”
“一二九运动时期,我姑父这位老封建,断绝了对她的经济接济,靠我的一点帮助,在北平维持读书,使我萍姐的健康受了损害。在学生上街游行时,那么冷的天气,她浑身的衣服完全被二十九军的水龙头浇湿了,还被挤倒在马路上,又被人踏了一脚。从那次游行以后,患感冒病了多日。后来常常有病,经医生检查出患了肺病。寄萍的病,既然现在住在乡下开始有了起色,所以胡天长牺牲的消息必须绝对瞒住她,首先从我的家中瞒起。”
陶春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觉得感情沉重。进到城内以后,罗明忽然问道:
“你现在就回陶家么?”
“是的,不能耽误,还有十五里山路哩。”
罗明说道:“山路不好走。你下午还得早点儿回城。这样吧,你回同学会等一等,我回家去,叫伙计鞴一匹骡子送你。”
陶春冰高兴地问:“有现成的骡子么?”
“有!从前我父亲办民团的时候,家中养了上十匹骡马。后来他不办民团了,把骡马陆续卖了。如今家中还留下一匹大青骡,以备不时之需。你在平津同学会中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叫伙计将大青骡鞴好牵来。”
于是陶春冰回他住的地方,罗明赶快回家去了。
下午大约四点多钟的时光,陶春冰回到城内。他刚休息一阵,罗兰就来找他,说她从家里出来找小林玩耍,她的二哥在家中等候陶先生和张克非先生前去谈话。陶春冰问道:
“你找到小林了么?”
“小林回家了,把黄梅也拉上街了,让我扑了个空!”
“你见到张克非先生了么?”
“他正写信,告我说,请你先到俺家去,他把两封要紧的信写好以后就去。”
陶春冰望一望罗兰的聪慧眼睛和含笑的脸孔,不由问道:
“小罗,你今天有什么事使你的心中高兴?”
“陶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中高兴?”
“少女的眼睛是她心灵的窗户,纵然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要这窗户打开,哪怕是打开一半,也会有喜悦或忧愁流露出来。你说我这话说得对么?”
“唉,你真是一位诗人!”
“你到底为什么高兴?”
“为的我萍姐有两个好消息。”
春冰心里说道:“果然罗明对一家人瞒住了那个对吴寄萍十分不幸的消息!”随即问道:“你萍姐有什么好消息?”
“我萍姐下乡以后,生活上有我姑妈照料,我姑父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很好,承认了她同胡天长的婚姻,所以她近来的病情大有起色。”
“她的病情有起色,你二哥已经告我说了。还有一个什么好消息?”
“我家有一位表亲,你大概知道,名叫张宗景,是留德的医学博士……”
“我知道,是河大医学院教授,在西医内科方面有相当名气。”
“他也是一位在国内有名气的肺结核病专家。”
“他不是在开封么?”
“他是在开封。最近河南大学要搬家,医学院可能要搬到豫西山中。他想在混乱时候把家眷送回家乡来住几个月,等河大医学院搬迁完毕以后,再把家眷接去。他的家原是大地主,家住在深山里边,房子在‘剿共’战争中全给烧光了。他不久前给我父亲来了一封信,要求我父亲在城内替他找几间房子暂时安置家眷,房子或租或赁都可以。我父亲回他信表示欢迎,说我家有几间空房带有天井院,借给他用,不需要另外租赁。我父亲在回信中还将寄萍的病情告诉他,问他有没有痊愈的希望。昨天接到他的快信,说日本的飞机每天都飞到开封上空侦察,投弹,人心惶惶。他将在几天内就送他的家眷回来。关于寄萍的病,他很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痊愈。他说经他的手已经治愈了许多病例。万不得已,可以将寄萍送到外国人在汉口开的医院动手术,切除一部分有病的肺。他的一位留德的好同学是同济医学院的教授兼附属医院的外科主任,也是全国有名的一把刀子。他可以写封介绍信,请同济医学院的这位教授亲自给寄萍做手术,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陶春冰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就好啦!”
“张宗景的信上还说,最近在西洋已经发明了一种治肺结核病的特效药,目前还很贵,进口很少。他马上就写信嘱托医药界的几位朋友,尽可能买到一点。我父亲看了信十分高兴,说这种新发明的进口药纵然价钱昂贵,我姑父也买得起,我们家也可以帮助买药的钱。”
陶春冰有点感动,说道:“你父亲倒是很关心寄萍的病。常言道,舅甥如父子,他把寄萍看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从前还不了解。可是他同寄萍的政治立场距离很远,人的思想感情真是复杂!”
“陶先生,我二哥正在等你,你现在就去俺家吧?”
“走,现在就走。”
陶春冰锁好门,叫罗兰再去催张克非,自己先去罗家。临走出大门时,他嘱咐讲习班的把门老头替他雇一辆往信阳去的平头土车,明天一早上路,赶到十里铺吃早饭。刚离开讲习班的大门不远,遇见黄梅从街上回来。他问道:
“黄梅,小林不是同你一道上街买东西么?”
黄梅说:“小林知道你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买过东西后她回家去了。她说借了你一本书,回家去取来还你。”
陶春冰笑着点点头,继续往罗宅走去。走进罗明的书房,郭心清已经先到了。坐下以后,陶春冰就向郭心清问道:
“小郭,社会上对战教团被赶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郭心清微微一笑,说道:“同情抗日救亡工作的广大教育界和进步知识分子感到愤慨,顽固派和县党部的人感到高兴。”
陶春冰点头说:“这是我意料中的。”
罗明说:“还有一个新情况,你不会料到。”
“什么新情况?”
“让小郭告诉你吧。”
郭心清正要说话,张克非来了。等张克非坐定以后,郭心清说道:
“李醒亚昨天下午回来了。他一到家,以县长为首的本县党政官绅,纷纷前去看他,一致表示欢迎他在国难期间回来为桑梓服务。今天中午,官绅们都在县政府东花厅设盛宴为他接风。他这次回来,据说带有本省党政要人的几封信,要本县党政方面与他同心协力,共济时艰。到底这次回家乡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计划,我虽然没有听到消息,但已经猜到八九。”
张克非问道:“你看他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的目的是要在这种混乱年头,掌握住地方实权,一面反共,一面抗日。抗日是半心半意,反共是顽固到底。”
张克非佩服小郭的意见深刻,接着又问:“你的判断有什么根据?”
“‘一二八’战事爆发以后,国民政府逃到洛阳。他以为抗日战争会打下去,赶快从开封回来。因为上边有绥靖公署和省政府的要人撑腰,地方上有一部分反共的士绅拥护,他搞了个八区联合办事处,企图将各区的实权抓在手中。后来,蒋介石跟日本人签订了屈辱卖国的《淞沪停战协定》,中日战争没有打下去,他想浑水摸鱼的条件不成熟,加上前任县长跟刘峙的老婆有亲戚关系,他想将县政府架空起来,遇到县长的拼命抵制。他的野心没有得逞,只好回开封继续办私立晨光中学。现在他认为真正的好机会来到了。必须抢在日本人来到之前,将地方的军政大权抓到手里,既抗日,又反共,建立封建法西斯割据。他打算先由一个县开始,等到站稳脚跟,再向周围邻县发展,还要同国民党在鄂东的反共势力连成一片。目前的县长没有有力的后台,不是他的对手。听说他不但得到国民党政府和省党部要人的撑腰,也同本省复兴社接上了钩,都在反共的目标下支持他回到地方上来。”
张克非说:“小郭的分析很深刻。今后我们的工作环境更复杂,条件也更困难了。地方各界士绅会拥护他么?”
小郭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大多数都会拥护他。”
“为什么?”
“不得意的士绅如程西昌之流,想依附他改变地位。比较得意的士绅拥护他对自己没有损失,只有好处。地方上思想进步的人们对他没有兴趣,但是也没有力量反对他,只能冷眼旁观。关于他的回来,我所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
罗明望着陶春冰问:“你对李醒亚回来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陶春冰说道:“小郭的分析很对。我认为我们要从目前的全国形势和阶级动态两方面看待李醒亚回来的问题。从全国形势说,台儿庄大捷只是一个局部战场上的胜利,不能改变目前中日战争的整个军事形势。这一军事形势,稍有眼光的人都很明白,国民党当局也是清楚的,可能日本人沿着长江和陇海路继续西进,迫使蒋介石投降。如果日军的主力沿长江西进,很可能攻陷武汉。我们这里是武汉的外围,大概要沦为战场。人们除害怕中日双方的军队作战会影响大别山区之外,也害怕汉奸、土匪,还害怕共产党起来。这就是当前本县的阶级动态,或者说是本县中上层的社会心理。所以李醒亚这次回来,受到许多人的欢迎,是因为本县的中上层的士绅中需要一位强人。大家的阶级利益需要他,对他的回来抱有幻想。差不多是同样的原因,主要是反共需要,据说省政府、省党部,还有第一战区政治部,都有人给他支持。所以,你们在地方上开展救亡工作,今后必定更加困难,要作两手准备。”
罗明点头说:“当然要两手准备。到不得已时,只好将大部分同志介绍到延安和游击区。廖磊那里,目前国共合作的形势较好。他那里办了一些培养青年干部的训练班,还成立了许多青年救亡团体。必要时,可以通过我们同潢川的关系,介绍一些同志前去。”
张克非说:“不管本地的形势如何变化,救亡工作如何受挫折,可是我们几个月来的工作并没有白费。我们以平津同学会为基础,几个月来办讲习班,组织民先、青救会、妇救会,向群众宣传救亡,都有收获。我们锻炼了自己,传播了革命种子,给一个闭塞沉闷的山城输入了清新空气。我们的工作受挫折只是暂时的,局部的。放眼全国,放眼未来,抗战必胜,革命必胜!”
陶春冰将桌子用力一拍,笑着说:“说得好!说得是!我们永远要充满着革命的乐观!我一直认为,现代中国的严冬季节已经过去,目前正进入春暖花开的时候。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虽然局部地方会发生疾风暴雨,还会发生冰雹,但不能改变春天的整个天气形势。”
郭心清说:“李醒亚回来以后,要站稳脚跟,树立他的势力,开始他的反共活动,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今天谈的这些话,只有我们知道,不在青年中传播。我们几位比较负责的人,当然积极考虑两手准备,但是不能对一般青年露出一点风声。”
张克非说:“我想,最好在本城的重点学校中留下我们的一位得力同志,只是为方便沟通消息,不负责开展工作。”
郭心清笑着说:“这个同志我已经想好了。”
“谁?”张克非和陶春冰同时问道。
“吴寄萍比较合适。”郭心清用火柴点燃了因潮湿而熄灭的半截纸烟,猛吸一口,然后带着愉快的笑容接着说:“听说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将来如果她的身体康复,可以到女师做语文老师。她在本县一向有才女之名,在大学中文系又读了三年,只要她愿意教书,请香斋老先生说句话,女师一定欢迎,也会受学生欢迎。”
罗明说:“这样考虑很好。我萍姐可以住在我家里,离学校不远,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治病也方便。我的政治色彩太鲜明,自然非离开本地不可,不管什么地方需要我,我都去。”
陶春冰问:“不把罗兰带出去?”
“她一则自幼娇生惯养,目前还不能过艰苦生活,二则她是我父亲的掌上明珠,我最好不带她一道。我父亲一定会希望她去大后方考大学,上一个名牌大学。她读书很有才分,像我萍姐,就让她进大学读书吧。在后方的学生中,她也会得到锻炼。在大学中,我们需要拥护抗日、拥护进步的学生。将来抗日胜利,建设新中国也需要知识分子。”
大家都微笑点头。郭心清望着陶春冰说:
“你这次回来,虽然只停留了个把月,但是起了很好的作用。你在家乡青年的心目中是很有威信的,所以你的谈话,你的分析问题,都受到特别重视。尤其是你在讲习班讲通俗哲学,每星期讲两次。每次讲课,各救亡团体都有人前来旁听,留给人们的印象很深,对我也有很大启发。这是一种启蒙的理论教育,其影响必定是很深远的。我希望你到了武汉以后,给我来一封信,分析当前抗日的政治和军事形势。为防备国民党邮政检查,有些话可以说含糊一点,我会看懂的。”
“我一定给你写信,一定写信。”
郭心清在基层的地下工作人员中是一个爱用脑筋的人,有许多问题他不明白,却无处请教。例如关于统一战线的问题,他对几个月前王明在武汉《新华日报》上发表的几篇文章,就有意见。但他知道王明是中央的一位重要领导人,不敢随便议论。还有其他各种问题,他都希望陶春冰到武汉以后能够写信告诉他一点内情,但是这些疑问,此刻都在他的心上打个回旋,因为同他眼前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都不提出来了。
他们又继续商谈关于今后救亡工作的一些问题。到了上灯时候,杨琦、冯永青和黄梅来了,开始为陶春冰举行饯行的小酌。在晚饭时候,罗香斋叫春喜将刚收到的电报送给罗明。这是医学博士张宗景从郑州发来的电报,说他将携眷经驻马店转回家乡,日内可到,请费心安排住处。罗明十分高兴,立刻将寄萍近日病情已有起色和张博士为寄萍治病的消息告诉大家,使送别的酒席上增加了快活气氛。杨琦举起杯子说:
“在我们这一群救亡青年中,我知道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不同情寄萍姐。来,让我们为她的早日恢复健康干杯!”
为要整理行装,陶春冰一吃毕晚饭就回到他的住处了。罗明一向同他的感情特别好,而且对他比较了解,很敬佩他的才学,所以今晚在胸中填满了惜别的感情。只是为着革命的需要,陶必须去武汉,他必须留在故乡,所以都没有说一句惜别的话。对着煤油灯坐下以后,罗明问道:
“你带的行李不多吧?”
“很少。有些不打算带的书籍,还有旧鞋子、破衬衣,请你明天转给郭心清,他也许还有用处。”
“你估计到武汉后,你的工作问题就可以决定了么?”
“我没有十分把握。我有我的缺点,也有内心的痛苦。但是关于我的事,不谈好了。”
罗明看见陶春冰的神色很沉重,一双大眼睛上似乎还蒙有一层泪光。他不敢再问,同情地苦笑一下,说道:
“请你不要把暂时的人事矛盾和苦恼放在心上。我相信你,将来你会做出我们许多人做不出的成绩。”
陶春冰没有说话。他的心中既充满痛苦,也充满自信。
罗明又说:“我们能够遇到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时代,很不容易。我们不但遇到了,而且亲身参加了。你是诗人,我希望你将来写出一部长诗,反映出我们这一代青年的精神面貌。”
陶春冰摇摇头,说:“我的生活不够,认识的不全面,也不深刻。我也考虑过将来如何表现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面貌,但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我目前暂不考虑。”
罗明看出来陶不愿多谈自己的工作问题,便从桌边站起来,准备要走,但又笑着说道:
“请你给我萍姐写封信留下来,我陪张大夫去给她看病时带去。她一向对你的印象很好,可以说是你的一个崇拜者。你写封信鼓励她安心养病,必会增添她战胜病魔的信心。她在乡下是很寂寞的,看见了你的信,哪怕是短短的几句话,也会给她很大安慰。”
“这信我一定写,明天早晨我临走时交给你。”
罗明又说:“为着不引起社会注意,明早只有几个人给你送行。什么人给你送行,我去同张克非研究一下。”
“其实,一个人也不要送行,让我悄悄走掉好啦。”
罗明没有做声,匆匆走了。
陶春冰本来考虑是否在他离开故乡前给吴寄萍留下一封信,一则向她辞行,二则祝愿她早日康复。经罗明一提,他不再犹豫了。他回到桌边,重新坐下,取出信纸,考虑如何写信。从他第一次同吴寄萍见面,几年来寄萍留在他心上的美好印象,特别是金鳌玉桥上的并肩赏月,往事历历,全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后悔自己不该那样胆怯,不该那样竭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燃烧的感情。他想得很多,仿佛回到了当时的桥上情景,仿佛吴寄萍就站在他的旁边,仿佛听见了吴寄萍的短促呼吸,仿佛又经历了一阵奇妙的对月无言,于是他的心头禁不住一阵狂跳。但是片刻过后,他似乎恢复了理智,感到惘然。眼前只有孤灯一盏,信纸一页,吴寄萍的幻影消失了。他想,今后,那样相见的机会,那样美妙的时刻,大概永远不会有了……
他开始低下头去,给吴寄萍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明天一早就前往武汉,到武汉后再给她写信告诉她一些情况,寄给她几本新书。他还在信中说,国家充满希望,她的健康和幸福也充满希望,祝愿她在山中安心养病,等到打败了日本鬼子,他们重新回到北平,重新凭着白玉栏杆站立在金鳌玉桥上,对着明月谈心。有时凝视着琼岛和平静的波光沉默,但仍然在心中交谈。他希望那样的日子重来,等待着那样的月夜。
他的信充满着青年人的热情,又很含蓄,像一篇值得反复品味的散文诗。他将信重读一遍,补上一个漏字,然后封好,写好信封,暂时放进抽屉。刚刚做完了这件工作,忽然听见有人在门框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随即有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像音乐般的少女声音叫道:
“陶先生!”
陶春冰转过脸孔,用点头和微笑欢迎林梦云,却不由得说出一句话:
“我猜到你会来!”
林梦云的脸红了。她赶快从花布书包中取出一本书,递给陶春冰,说道:
“陶先生,这是你的《母亲》,我已经看完了,现在还给你。”
“这本小说我不要了,送给你作个纪念,请你留下好啦。”
“这是你喜欢的一本小说,我怎么好要呢?”
“正因为是我心爱的书,所以才送给你作为纪念。”
林梦云喜出望外,说:“陶先生,我真心感谢你!我也有一样东西送你,夹在这本书里。”
陶春冰拿起《母亲》一翻书页,忽然有一件没看清的东西落到地上。他赶快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却原来是一枝压干的花子,是中学生做的花枝标本,枝叶与花瓣完整,只是褪色了。他拿着花枝看了看,向林梦云笑着问道:
“这是什么花儿?”
“我也不知道。去年春天我在山坡上采来的,当时红花绿叶,十分好看。可惜如今这花和叶早已干枯,也完全褪色了。陶先生,你要不要我送你的这个礼物?”
“当然要,当然要,好极了!”
“要是一枝刚采来的鲜花送给你才好哩,可惜已经干枯了。”
“花虽然干枯了,可是经你的手送给我,你又给它新的生命了。”
“陶先生,你真是一个诗人,说出的话都带有诗意。”
“本来是生活中充满着诗。”
“难道在战场上炮火连天也是诗么?”
“你可以把战场生活看做是一千首壮美的诗。”
“难道咱们的救亡生活,也有一点诗意么?”
“假若被杜甫遇到,他会写出一首十分感人的诗。”
“哟,你的话真有意思!高尔基在《母亲》中写的故事也是诗么?”
“这本书的艺术价值就在于他是歌颂十月革命前俄国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斗争生活,一位革命工人的母亲由不觉悟到觉悟,由害怕革命斗争到勇敢地参加革命斗争。这当然是一首充满**的、充满时代感的色彩壮丽的诗。你想,难道不是么?”
“啊,当然是!经你这么一说,我更喜欢高尔基的这本小说了。陶先生,在你看来,我们在讲习班的生活也是诗么?”
陶春冰回答说:“在讲习班的这段生活,只是你们参加抗日斗争生活的开始,是一部色彩丰富和波澜壮阔的长篇叙事诗的开始部分,或者叫做序曲,当然也很有意义,但是真正展开这首叙事诗的主要章节还在以后。我希望你们用你们的饱满感情和充实生活写好这一部长篇叙事诗的序曲,然后接着写下去,用你们的全部心灵,也用你们的血和泪,写成这一部长篇叙事诗。不能停顿,不能消沉。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和挫折,要坚持将这部长诗写完。”
“陶先生,你说得太好啦,我一定听你的话!”
“我们生活在这伟大时代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生活既参加集体写诗,也自己进行写诗。纵然我们分手了,不在一地,远隔山南海北,不通音信,也仍在共同写这部爱国主义的伟大英雄史诗。”
“你走了以后,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呢?”
“现在看来,打败日本鬼子大概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中国要获得民族解放,必然要牺牲很多很多人。在前方要牺牲,在后方也要牺牲。大概会牺牲几百万,也许上千万的中华儿女,我们才能够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获得民族解放。倘若我们都能看见抗日战争胜利,我们自然有机会见面。不过到那时,小林,我们共同创作的长篇叙事诗已经进入尾声了。”
林梦云正像许许多多内地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少女一样,怀着单纯而天真的思想感情刚走上救亡道路,根本没有想过抗日战争须经过许多年、牺牲上千万人,才能胜利。尽管陶春冰说话的声调很平静,也没有特殊的表情,但是林梦云的心头却猛然沉重起来,眼睛里不由得浮出泪光。她希望未来的事情不像陶春冰说的那样可怕,赶走日本鬼子的时间不会那么长,特别是她不愿在心中秘密崇拜的这位诗人会遇到不幸。平时她不敢正面看他的光芒照人的大眼睛。每当她单独与陶春冰四目相对时,她总是咬着嘴唇,微微地低下头或偏转脸孔,有时甚至不由得脸颊绯红,自己感到连呼吸也有点紧张。但现在想着可怕的抗战现实,平时单独在陶春冰面前常有的那种奇怪的心理状态没有了。无言地望着陶春冰过了片刻,她要求他在《母亲》的扉页上题字签名,并且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陶先生,你以后还会记得我么?”
陶春冰笑着说:“怎么会容易忘记了呢?我将来不管是看见天上的明月,或看见山脚下和稻田边的溪水,都会想起你。”
林梦云的脸忽地红了。
陶春冰在面前放好《母亲》,本想在封面上按习惯款式写出一般的赠书签名,但是他迟疑一下,灵思一动,在空白的环衬页上写道:
这是一本鼓舞人为崇高理想而团结斗争的书,也是我心爱的书。我将它从北平带到开封,从开封带回故乡。如今我将它留下来,莫以为我是赠给故乡的明月和流水,我是珍重地赠给一位开始走上斗争生活的年轻人。
陶春冰将题的这几句话重读一遍,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后将《母亲》交给小林。林梦云听了诗人读出的题词,十分激动,接到书以后,又亲自将题词默读两遍,连说“谢谢”,不觉将书本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含着热泪说:
“陶先生,我一定按照你的话生活!”
陶春冰将林梦云送到门口,重重地握手片刻,望着她临走出小院时又回头看他一眼,再一次互相挥手。然后他回到寝室,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不带走的东西另打一包,准备交罗明转给小郭。等到他将东西整理停当,已经是深夜三更了。
第二天黎明,罗明、张克非、杨琦和一群学生陆续来到陶春冰的寝室,然后将他送出大门。妇救会的冯永青也骑自行车赶来了。陶春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罗明,罗明笑着说:
“我以为你昨夜忙着整理东西,把写信的事情忘了呢。”
“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昨晚回到寝室里,第一件事就是写这封信。刚才我忙着同大家说话,所以没有马上把信掏出来。”
罗兰看见了信封上的字,高兴地说:“我萍姐住在寂寞的深山中,看见你的这封信,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能治病!”
陶春冰同送行的人们一一握手告别。当他与林梦云握手时,小林微微低下头,把含泪的眼睛回避开了。等一个小手提箱和一个小包袱在平头车上绑好以后,大家都不远送,只有罗明一个人代表大家,推着自行车送他出城,走出西关,送过一道青石桥。罗明说道:
“祝你一路顺风!”
陶春冰回答说:“祝你们工作顺利!”
“我们时刻在准备迎接斗争!”
从这里往信阳,不经过大山,尽是丘陵地带。本来是一条简易公路,也有班车,近来因为一座桥梁被日本的飞机炸坏,公路汽车也被征去作军运,所以旅人们只能步行,遇到平地和漫下坡时以平头土车代步。罗明望着陶春冰走过一片疏林那边,才骑上自行车返回学校。
(原载一九四〇年《读书月报》第二卷一期至十期;重庆现代出版社一九四四年四月至九月分上、中、下三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