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特务连当连长的第三年,安晓莘从军医大学进修回来了,她刚回来,我就带着连队去太行山深处的临县大峡谷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野外生存训练。这样,我们又没有见上面。
武晓庆这次没有进山,他带领炊事班在家留守。我们刚刚离开营房四天,就接到后方的电报,说连队出事了。事情倒是不大,但是影响不小。
你还记得我前面讲的一个故事,提到了一个曾经被耿尚勤撵得屁滚尿流的叫邱冬瓜的著名懒汉吗?这小子现在比过去名气更大了,成了我们平原市北郊的流氓领袖,不过还不算罪大恶极,无非是小偷小摸,爬墙头割电线入室行窃,半夜三更拦路打劫之类。
我们特务连在一团营区的西北角,一河之隔,紧挨着后面的十里铺村。连队拉到太行山搞野外训练,不知道情报怎么传到了邱冬瓜邱司令的耳朵里,这伙计利令智昏,纠集城外一帮子土流氓半强盗,半夜三更潜入营区,偷猪。
你是知道的,我们特务连的猪不是一般的猪,几任猪倌都是有来历的,譬如耿尚勤,虽然没有英雄称号,但我们一直认为他就是英雄。譬如我,现在是特务连长。譬如我的原班长、现在的副指导员胡达成,还有一排长刘燕斌,我们都是从猪圈走向领导岗位的。
那天晚上,邱冬瓜亲自率领两个无赖,组成一个战斗小组,从营区西北角先行潜入菜地,潜伏在黄瓜架子里,把我们特务连留守人员的行动摸得一清二楚。趁现任饲养员周里京喂完猪回连队之机,邱冬瓜派出一个人把他们自己发明的蒙汉药——实际上就是肉包子里放上安定片,扔进猪圈,这时候猪们正在就餐,看见外面有肉包子,便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后,邱冬瓜觉得差不多了,向等候在护营河外树荫下面的主力部队发出信号,这些当代游击队员拿着扁担绳子,从护营河潜水而过。
正要行动,不料猪圈东边有了动静,原来是武晓庆带着炊事班长刘迎建视察猪圈来了。
我曾经说过,武晓庆的毛病一言难尽,但是说真的,武晓庆的毛病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危害并不大,他之所以能从一名义务兵当上了班长排长副连长,就说明他并非一无是处。譬如这次连队主力进山训练,让他负责留守,他就很负责任。要是没有武晓庆的这次视察,连队的损失可就大了,一共有三十七头猪,能够上案的在一百公斤以上的就有十三头。我们特务连训练强度大,伙食也搞得很好,每个星期都要杀一头猪打牙祭,要是让邱冬瓜阴谋得逞,恐怕我们特务连一年半载都吃不上猪肉。
我率领特务连主力离开营房,武晓庆就自然而然成了特务连后方最高长官。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感觉就不一样。武晓庆背着手慢腾腾地走在前面,刘迎建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
武晓庆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哼哼哈哈地对刘迎建说,菜地要上肥了,最近把猪圈的粪起一起。
刘迎建说,是,明天落实副连长的指示。
武晓庆说,最近部队进山训练,留守人员有限,要加强防卫,发现问题及时向我报告。
刘迎建说,是,发现问题及时向副连长报告。
武晓庆说,要加强对零星人员的管理,熄灯之前要清点人员……武晓庆说到这里,不说了。
刘迎建说,是,熄灯之前要……说到这里刘迎建也不说了,他看见武副连长停住了步子,眼神好像有点奇怪,正在盯着某处,一动不动,而且还向身后的刘迎建做了个手势——把右手举在肩膀上,示意刘迎建不要乱说乱动。
刘迎建伸长脖颈子,向武副连长目光锁定的方向看去,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武晓庆终于说话了,说话之前仰起脑袋,看天,看了一阵,声音很高地说,菜地嘛,暂时就不要管它了,现在在家的人少,就三个人,吃不了多少。你主要把我们几个人的伙食搞好就行了。
刘迎建一头雾水。他弄不明白,武副连长这是怎么啦,出尔反尔,刚才还说要把菜地弄好,还说要去看看黄瓜架子,怎么转眼之间又变了?而且武副连长还从前面的地埂上掉转方向,又慢腾腾地回到猪圈这边来了。站在外面,武副连长春风满面地说,我们特务连的猪好啊,让它吃食它就吃食,让它睡觉它就睡觉,让它放屁它就放屁。你看,一个个多老实,还打呼噜呢。
刘迎建稀里糊涂地说,那是那是,副连长管后勤,都是武副连长领导有方啊。
武晓庆笑呵呵地说,那是啊,本副连长不仅会管人,还会管猪。走吧,回去打扑克,拱猪。
说完,向前一挥手,扬长而去。刘迎建不解其意,屁儿颠颠地跟着走了。走到连部门口,武晓庆回头问刘迎建,看见什么问题了没有?
刘迎建说,什么?
武晓庆说,他妈的,没有打过仗就是不行,脑袋缺弦,没有战备观念。家里还有几个人?
刘迎建回答,总共七个。
武晓庆眯起眼睛,眨巴了几下,抠抠鼻子说,好啊,今晚可以过上一把瘾了。紧急集合,把大家都叫到炊事班。
刘迎建说,干吗啊?
武晓庆说,要打仗了。他妈的叫你去你就去,耽误战斗行动,军法从事!
后来的情况就简单了。
武晓庆如此这般安排,留守人员全体穿上了炊事班的蓝布大褂,然后就从三个方向包围了猪圈。
再说邱冬瓜。
武晓庆和刘迎建往菜地方向遛达的时候,眼看就快到菜地了,邱冬瓜之流正潜伏在黄瓜架子下面,上面大气不敢出,下面尿都快吓出来了,那颗心已经扑通扑通乱跳。
苍天有眼,千钧一发之际,那两个当兵的并没有发现他们,又慢腾腾地滚蛋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邱冬瓜怕再一耽搁,猪们醒了,就不好下手了,赶紧招呼人马,上啊!一路小跑,冲进猪圈,套勒口的套勒口,捆四肢的捆四肢,七八个人正默默无闻地忙得起劲,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咳嗽。邱冬瓜惊得魂飞魄散,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穿着蓝大褂,正在笑嘻嘻地看着他。
邱冬瓜回过神来,叫了一声不好,跳出猪圈就要跑。可是为时晚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几道黑影一闪,偷猪的人瞬间就被撂翻了几个。武晓庆边打便喊,注意政策,重点打屁股,尽量抓活的。
这样一喊,邱冬瓜就回过神来了,当兵的不敢把他们往死里打,于是拼命反抗。
你是知道的,在我们特务连,即便是炊事员,也是有拳脚功夫的,收拾这几个土流氓不成问题,但问题是不能下手太狠,这就给了邱冬瓜之流反抗的余地这些家伙是困兽犹斗,往死里反抗,拼命挣扎,居然打成胶着状态,犬牙交错,混战一团,不可开交。
武晓庆本来以为这帮土流氓一打就跑,没想到他们这么泼皮,反而越打越来劲了,揪住当兵的不松手。还有一个家伙躺在地上装死,顺地打滚,嘴里高喊,解放军打人了,解放军打老百姓了。
武晓庆一看不好收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趁乱撤出战斗,回到宿舍,脱下蓝大褂,换上四个兜军官服,戴上军帽,脚上蹬了一双锃亮的皮鞋,把脸上被抓破的地方用胶布贴上,然后背着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猪圈边上,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本团长来了,你们还在打架斗殴,成何体统!
都住手了。偷猪的土流氓和护猪的特务兵,一起住手,一起看着武晓庆。
武晓庆威严地咳嗽一声,缓缓地移动脑袋,俯瞰一片狼藉的猪圈战场,慢腾腾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迎建明白过来了,马上跑步上前:报告团长,特务连猪圈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强盗偷袭,我部正在浴血奋战,已将主要案犯捉拿!
武晓庆点点头说,将领头的带走审问。你们也跑不掉处罚。老百姓为生活所迫,到军营捞点收入,虽然有错,但是你们不能动手打人。谁是这里负责的?
刘迎建说,我,我……我是特务连副连长武晓庆。
武晓庆说,我宣布,予以特务连副连长武晓庆以关禁闭二十天的行政处分!然后又向邱冬瓜之流说,你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在军民团结的份上,本团长不追究你们了,赶快滚蛋!
邱冬瓜爬起来,拍拍屁股,看着武晓庆哭丧着脸说,首长你可真是英明啊,俺们哪里是来偷东西的啊,部队上的猪跑到村里了,俺们是来给队伍上送猪回来的,就叫他们一顿暴打,你可得给俺老百姓做主啊。
武晓庆眨巴眨巴眼睛,哼了一声说,好啦,算啦,偷猪也好,送猪也好,本团长一概不予追究,你们滚蛋吧。
邱冬瓜感恩不尽,点头哈腰,一连串说,多谢首长明察,你老人家可是一定要明察,那个武晓庆不是个好官,俺们强烈要求多关他几天禁闭。
武晓庆说,你们放心,我们是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关他两个月行了吧。
邱冬瓜打了一个招呼,正要率众滚蛋,我们连队的一个新兵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笑出麻烦了。邱冬瓜眼力不济,但是他手下有个狗腿子一直就在琢磨真正的武晓庆,这家伙突然喊了一声,不对啊老邱,他不是什么团长,他就是特务连的,刚才还把我按在地上猛打,他的脸就是我抓破的。
邱冬瓜说,什么,这狗日的敢冒充团长吓唬俺们?打他个狗日的!
这一声呐喊不要紧,邱冬瓜的手下又来劲了,霎时把武晓庆围个水泄不通。武晓庆一看暴露了,索性扔掉帽子,胳膊一抡说,他妈的给脸不要脸,那就给我狠狠地打!
于是重新开战。虽然有掌握政策这一说,但是打红眼了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打到最后,真的把土流氓邱冬瓜打伤了,断了一根肋巴骨。
消息传到太行山的时候,我正带领连队主力搞野外生存训练,团政治处责成我们特务连写检查,我说连队分散在深山老林里,事故苗头多,我和指导员暂时都不可能分身回去,我们先训练,回去以后再说。
以后回去了,团里并没有揪住我们写检查,因为这件事情并不是武晓庆的错误。现任政委张震峰说,我们特务连的行动是正当防卫,盗窃乃至抢劫军用物资,可以视为反革命,和平时期镇压反革命,乃是我们的神圣职责。
地方上经过调查,确认邱冬瓜的团伙属于半黑社会势力,邱冬瓜乃平原市北郊的害群之马,被打断一根肋巴骨,咎由自取,纯属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