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期间,我和连队基本上每周通一次信,有武晓庆的,有我的继任者刘燕斌的,还有新兵白皙皙、秦莞术。偶尔指导员王晓华也写信来问问情况,要我们汇报思想,交代我们要为特务连争光长脸等等。
当然,我通信最多的还是陈骁。
我和陈骁通信的内容非常广泛,我向他汇报学习情况,心得体会,他向我介绍部队情况,介绍经验。每次我都要他代向苏晓杭问好,但是他绝口不提。他跟我说的最多是他的带兵理念和对中国陆军未来前途命运的思考。
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爱操一些没有名堂的心,好像他不是特务连的连长,至少也是个军长。所以苏晓杭说他是“准将”,从理论上讲,他是有点像“准将”——拉开架式,随时准备当将军。
陈骁在信上说,纵观世界军事格局和近年几场局部战争所呈现的形势,我们可以看出,常规战争已经面临严重的挑战,攻城掠地开疆拓土的已不再是战争的目的,政治目的和经济目的将发起更多的战争,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战争的持续时间将越来越短,战争的幅员将越来越小。他在信里要我谈谈,我从这个现实里得到那些启发。
我当然知道陈骁是在考我。
我给陈骁回信说,我从这个现实看到了我们特务连的希望,在那种立体的、无后方的、闪电似的战争模式里,陆军中的多数兵种都很难得到施展的机会,而我们的特务连则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孔不入。凡是有战争的地方,就有特务连。
我的这封信很让陈骁满意,为此他不惜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给我挂军用长途,很快活地、猛烈地表扬了我一阵,说我有很大的长进,不仅技术层次提高了,战术层次提高了,而且有了战略眼光。
我说那是啊,你教导我们说,我们特务连是干什么的,天上海里的战斗明白一半,地下的战斗全明白,人所不能我能,我们是无孔不入啊。
他说,什么叫四两拨千斤,只有我们特务连可以四两拨千斤。不过不光是我们特务连,我认为陆军要走小型化,精锐化,特种化的道路,这是未来战争对我们的要求。你现在虽然是陆军指挥学校的学员,但是不要忘记特务连,要有超前意识,前瞻意识。那些用处不大的,过时的,与未来战争实践脱节的,大而无当的学问,掌握一点,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死记硬背,不要生搬硬套,考试的时候可以发挥我们特务连的特长。
我说哪有你这样当连长的,教唆手下作弊。
他说我要你养精蓄锐,把好钢用在刀刃上,要多看外军方面的资料,尤其要关注局部战争中地面部队运用原则,了解对手,知己知彼。两相对比,找找我们的不足。我希望你的论文是谈问题的而不是拍马屁的。
我问他,你现在和苏晓杭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我忙我的,她忙她的。
我问,你什么时候升官啊?
他说,我再等等,等你毕业了,可以接班了,我才松手,防止特务连落到庸才的手里。
后来我才知道,陈骁的爱情遇上了一点麻烦。
我考入陆军指挥学院的第二年,苏晓杭费了很大的周折,考入一家师范大学的美术系。此时陈骁仍在我们二十七师一团特务连当连长。
从某种程度上讲,陈骁其实是一个单纯的人,尽管他在战场上深思熟虑,但是在个人问题上,他却浪漫得像普希金。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分别的那一年里,他和苏晓杭之间已经逐步拉开了距离。那一年,他两次请假到省城看望苏晓杭,但苏晓杭很忙,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
屈指算来,陈骁那一茬人,转眼都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男婚女嫁已经摆到了议事日程了。
有一次陈骁到了省城,居然在省军区招待所住了两个晚上才见到苏晓杭。那几天他很郁闷,常常独自一人逛公园,晚上一个人在小餐馆里喝闷酒,公园逛得无精打采,小酒喝得心灰意冷,差点儿就打道回府了。后来苏晓杭来了,两个人在招待所吃了一顿饭,啃着鱼头他说,我感觉要出问题了。
苏晓杭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笑着问他,你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他说,不知道,直感不好。
苏晓杭咯咯地笑说,不就是让你等了两天吗?直感就不好啦?看过《生死恋》没有,那才叫地老天荒呢。
那次他本来很冲动,他本来想捷足先登,把苏晓杭变成他的事实上的妻子。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来,在省军区招待所里,陈骁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条件非常有利。以他和苏晓杭的感情,怎么做都不过分。他们再也用不着像当年在103医院307病房那样鬼鬼祟祟了。但是我们后来知道的事实是,真正见到了苏晓杭,他反而拘谨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下不了手。其实我们知道,他要真的下手,苏晓杭是不会拒绝的,甚至可能还是她期待的。
就冲着这一点,陈骁失去苏晓杭就是活该。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以后阚尽染说的。阚尽染说,陈骁这个傻逼,也许有他的可敬之处,但是并不可爱,他妈的假浪漫真古板。
我后来曾经很无耻地问过陈骁,你为什么不把她解决了呢,你解决了没有?
陈骁说,我拒绝回答。
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叨叨,我说恋爱谈了几年,你不搞那不是傻逼吗?也许就是因为你老是不搞她,她才离开你的。哪个女人会喜欢木头呢。你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执行得太僵化了。
陈骁说,恋爱的时候可以缠绵,但是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就应该互相尊重了,最后的底线不能突破。这不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问题,也不是伦理道德的力量,因为我希望我们永远相敬如宾,永远是一对互相尊重的夫妻。我不能把事情弄得俗气,弄得不好收场。
苏晓杭后来遇到了一个所谓的大师,一个风流倜傥而且在美术界很有名气的年轻教授,叫章直达。苏晓杭第一学期还没有结束,就由她的老师章直达推荐,到北京一家军队文艺团体当了舞美创作员,人在就读,关系已经转到北京了。
对于苏晓杭到北京工作,陈骁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平心而论,他希望她回到平原市,虽说设在平原市的海军滑校留守处已经撤销,但是她可以调到二十七师,或者是军部。但苏晓杭一句话就把他问住了,我到你们师里军里能干什么?
陈骁无言以对。是啊,苏晓杭现在已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画家了,第一个学期就办了个人画展,在省城就有美女画家之誉,而且就是因为美女画家这个头衔,使她的画作更有身价了。他的部队是野战军,女同志只能搞通信医疗卫生什么的,虽说军部有个业余文工队,但以苏晓杭现在的层次,那不是她呆的地方。
陈骁对美女画家这个称谓很不以为然,他在电话里跟苏晓杭说了,说以后跟媒体打交道,要尽量纠正这个称谓。但苏晓杭对他的不以为然也不以为然。
苏晓杭说,又吃醋了吧?美女画家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希望他们叫我丑女画家?
陈骁的嘴巴张了几张,竟然没有反驳。
苏晓杭说,放心吧,美女也好,画家也好,都是你的。
话虽说得好听,但陈骁还是不踏实,总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随着苏晓杭在报纸和电视上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与日俱增。而且,苏晓杭毕业前夕,他要求苏晓杭回平原市北兵营来,苏晓杭说要到北京为自己的单位当几天美工,未能成行。
陈骁在我住校的第三年的年底,升任团里的作训股股长,有了一套两室一厅的营职宿舍,他让人把它粉刷了一下,想把在103医院住院的时候苏晓杭为他画的那张漫画找出来挂上,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那张画画着他把脚尖和胳膊拉得出奇的长,向着团座的交椅攀登,挂出去狼子野心就暴露了。他的意思是等苏晓杭来指导,画家嘛,布置个房子还不是轻车熟路?
作训股长本来应该是团机关最重要的一个职务,但陈骁不喜欢。部队训练还是那一套,训练大纲几年不变,变了也是隔靴搔痒,几个训练考核方案一拿,往后就有范例了。陈骁就感叹,现在的训练也太低层次了,一年拉练一次,一年一次实弹射击,如此而已。陈骁有个同年兵叫姚盛德,是个手榴弹专家,当了连长,还是把摔手榴弹当作传家宝。而陈骁怀疑,再打仗,靠摔手榴弹行吗?
苏晓杭迟迟没有来。
有天晚上陈骁同苏晓杭通了一次电话,汇报了他为他们准备的新居,并说等她来了,一定会把它布置成一个温馨的小窝,有了她,他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只要不打仗,他会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她的身上,她画画,他给她做饭洗衣买画布。
苏晓杭在电话那头清脆地笑说,天啦,那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还得洗尿布呢。
他哈哈大笑说,只要能够扩大战果,我还怕打扫战场吗?
苏晓杭说,那还了得啊,让我们的准将当保姆,那是对祖国人民的犯罪,拿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开玩笑!
苏晓杭仍然说她暂时来不了,单位的事情完成了,她还得回学校,这个时候不好请假。
放下电话,陈骁心想,情况还是不对啊,难道敌人打进了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