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后,当我回忆起我的特务连往事的时候,很多细节已经不可能再现了,只有那些人生的重大事件还是历历在目。这些所谓的重大事件,包括我们的政治前途,包括各个时期命运的重大转折,更包括我们须臾不可缺少的爱情生活。所以说,在我的回忆里,当年特务连的那些人的爱情脉络,基本上还是清晰的。
现在我来谈谈王晓华。
众所周知,王晓华是一个务实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其实有很多相像之处。王晓华这些年官当得顺溜,日子过得舒服,脸上皱纹比别人少。在我当特务连长的第二年,王晓华升任我们一团的干部股长,然后是政治处副主任、主任。我到师部侦察科当科长的时候,这家伙已经是一团的政委了。王晓华的幸运不仅在于仕途坦**,家庭生活也是其乐融融,他和当年海滑的五朵金花之一冉媛媛结婚之后,居然一次性地生下两个孩子,还是龙凤胎,一男一女。可以说,我们特务连的好事都落在这个人的身上了,天知道他在前世是怎么修行的。
王晓华当上一团政委之后,我只找过他一次,跟他商量重新调查耿尚勤的问题。当时他的态度令我十分失望,他坐在他的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我,煞有介事地说,调查?怎么调查,到哪调查,找谁调查?
我说趁我们这些人都还活着,重新调查重新结论还有可能。如果拖着不办,等我们这些人都死了,那这件事情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王晓华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等我们都死了,这件事情是不好办。问题恰好在这个地方,我们都会死的,既然死了,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妈的!我没有想到这哥们会这么说,而且这哥们在说这话的时候,还跷着二郎腿,二郎腿在他的写字台后面居然还一颠一颠的。这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好像忘记了,虽然他曾经是我的老班长,但我也曾经是他的老连长。我当连长他当指导员的时候,我是特务连一号,他是特务连二号,虽然这段时间并不长。
我说,我们总不能因为我们大家最终都会完蛋,就对同志不负责任吧?
王晓华说,你说怎么负责任?你把你的调查方案拿给我看看。做事要考虑可行性,要考虑可操作性。做不成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
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我的关于黑三角战斗中耿尚勤失踪之谜的疑点和盘托出,我还向王晓华介绍了那次我和武晓庆去湖北船儿冲见到的那个孩子引起的疑惑,以及耿尚勤在环形高地执行任务之前同陈骁的接触引发我的疑问。
王晓华耐心地听着,中间还远距离地抛了一支香烟给我。等我说完了,他长久沉思不语。直到一根香烟抽完,他才表情僵硬地看着我说,牟科长,看来你对耿尚勤确实很关心,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想请教于你。
我说老班长你太客气了。
王晓华微笑说,想当年,你知道耿尚勤是因为什么出事的吗?
我说,那还用问,因为段红瑛呗。
王晓华又问,你知道不知道,耿尚勤和段红瑛是怎么认识的?
我明白了。王晓华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事过将近二十年,终于明白过来了,当初他是上当了,被人戏弄了,而苦果却是由耿尚勤承担了。他是怎么确认那封信不是苏晓杭写的呢?难道他后来和苏晓杭对证了?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因为他的老婆冉媛媛和苏晓杭是闺中密友,而且王晓华这哥们做事有时候也是出其不意的。
我说,至于耿尚勤和段红瑛是怎么接上头的,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段红瑛在飞机场受到流氓骚扰,耿尚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段红瑛感恩戴德,后来就……
王晓华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知道那天耿尚勤为什么会出现在飞机场吗?
我说我不知道。
王晓华阴阳怪气地看着我说,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天,我接到过一封信,信中暗示是苏晓杭和我有约,我正准备赴约,不料政治处董副主任打来电话要我到政治处出公差。我记得我正要去团部的时候,在连部门口的单双杠池子里看见了一个兵,我委托这个兵去找了耿尚勤,耿尚勤是替我赴约然后出事的。
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
王晓华说,你还记得替我去找耿尚勤的那个兵是谁吗?
我说,记得,是我。
王晓华从高背靠椅上向我欠欠上身问,牟卜,你那天出现在连部门口,是偶然呢还是必然呢?
我说,老班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王晓华说,这个意思恐怕除了我明白,就是你明白。不过,我不能把耿尚勤出事的账算在你的头上,就像不能算在我自己的头上一样。但是,前因后果,我们好像都脱不了干系。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对耿尚勤,只有怀念,没有愧疚。
王晓华不说话了,看着我,然后扭脸看窗外。
我站起身说,老班长,我要走了。
王晓华终于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说,牟科长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
王晓华说着,起身打开他的保险柜,摸索了半天,从里面翻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扔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一看那张报纸,头皮顿时就麻了起来。那是一张八十年代中期的军区小报,在第三版头条上,一个标题赫然醒目:攻险夺隘英雄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好汉杳无音信。
细细读来,文章介绍在多年前的一场边境缉毒剿匪战斗中,某部特务连班长G同志飞身攀登绝壁,炸毁毒匪山洞火力点,从而打开主力部队进攻的通道,夺取了战斗的胜利。但是由于意外的原因,G同志在完成任务之后失踪。记者跟踪采访,先后到与此战役有关的部队深入了解情况,当时参加黑三角地区缉毒剿匪的武警支队的一名干部和两名战士回忆,就在那天环形高地战斗之后,这三名同志作为中队尖兵奉命紧急前出,到距离环形高地十三公里的1783高地截击残匪,开进途中遇见一位浑身多处负伤、身着作战服的特种兵老战士。因为重任在身,这三名武警官兵未能更多地救护这位特种兵老战士,只是给了他两个急救包和两块压缩饼干,一壶水,然后就分手了。
据武警部队这三名同志描述,这位特种兵老战士身上带有一把匕首,一架海鸥牌照相机,一块指北针。这位特种兵战士告诉他们,他要寻找部队,而这三名同志中的干部,也就是武警支队的排长李建华则动员这位特种兵老战士跟随他们行动,特种兵老战士婉言谢绝了李建华的建议,独自向北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对李建华等人说,如果找不到部队,他就一直往北走,直到找到后方基地。
这篇文章的署名作者是吴梦利。
我大为惊骇。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当年吴梦利在采访我的时候,虽然对耿尚勤的情况讳莫如深,但是她并没有忽视耿尚勤的存在,而是暗中下了功夫。这是个有心人,而且真正是对我们基层官兵有感情的无冕之王,为此我感到惭愧又感动。
我问王晓华,这么说来,这些年来你也没有忘记耿尚勤?
王晓华说,我为什么要忘记耿尚勤,耿尚勤是我们能够轻易忘记的吗?
我说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你也这么关注耿尚勤。
王晓华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耿尚勤不仅是你的老班长,也是我的老战友。而且……
我问,这个吴梦利现在在哪里?
王晓华说,在军区报社,现在是军区报社的副社长了。
我说,那她那里还会不会有耿尚勤的最新消息?
王晓华说,我去找过武警支队的李建华,这个人已经转业了,他给我提供的信息是,耿尚勤最后是沿着西拿河向北走的,至于最后走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王晓华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说,是的,你应该知道,我们都应该知道。但是我后来——不瞒你说,八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在授衔之前,有人曾经两次秘密回到楚洪地区,在我们当年的缉毒剿匪作战地带调查过,甚至到黑三角去过,也查过当地民政部门的烈士登记,还到三处烈士陵园查看过,但是没有找到他。
我说,希望还是有的。战争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当年我们在山圩农场都给祝生珉同志开追悼会了,可是开着开着他又回来了,还给自己的遗像三鞠躬。也许耿尚勤他并没有死,也许他后来回到了楚洪,也许由于某种原因,他隐姓埋名,流落异乡,苦度日月。我们应该继续找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王晓华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是侦察科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