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兵的第十八个年头,我们敬爱的阚大门军长终于到了快要离休的年龄。阚大门一旦离休了,对于多数人来说无足轻重,就是对于他的女婿祝生珉和武晓庆来说,影响也不是太大。祝生珉在我们二十七师后勤修理所当工程师兼副所长,军衔是上校,职务大约等于副营。武晓庆因为断了两根肋巴骨并且丢了一只耳朵,不适应在野战军继续服役,提前退休,成了年轻的老干部。所以说,阚大门的这两个女婿,军旅生涯是个什么样子,基本上定型了,他们的岳父阚大门当不当军长,对他们来说无所谓。
但是阚大门在任与否,对我们的特务连却是影响深远的。
这年春天,阚军长轻车简从回到平原市一趟,单独接见了几个人,其中有我的老班长、二十七师军需科科长胡达成,一团政委王晓华,装甲团政委朱东光,二十七师参谋长刘爽桥。还有离休老干部、原平原市军分区的司令员赵州章,现任副司令员李开杰等等,多数都是我们一团特务连的老同志。当然这里面还有我。而被召见次数最多的是陈骁。
作为一个侦察科长,我掌握的情况当然比别人多得多。而且我敏感地意识到,阚军长在离休之前回到二十七师,并且陆续召见原特务连的人马,似乎预兆着要发生什么大事。
经我之手巧妙安排,在陈骁和武晓庆的陪同下,阚军长还到特务连秘密地住了两天。第一天,我们跟着阚军长开了两个座谈会,都是关于特务连历史的回顾,未来战争中特务连的作用和地位等等内容。座谈会往往由阚军长亲自主持,由陈骁提出问题,然后大家讨论。
看得出来,陈骁和阚军长的关系确实不一般,阚军长和陈骁的亲近似乎证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传说。这一次阚军长回到二十七师,留下很多话题,而最多的还是关于特种兵建设的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多数与陈骁的鼓噪有关。
那天晚上到海滑废弃的跑道上散步,阚军长和陈骁在前慢慢遛达,我和武晓庆跟在后面六七步的地方,先是听到老爷子感叹,说他在这个地方呆了三十多年了,从抗美援朝回来部队就在这个地方呆。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人却不是那个人了,满头白发,一脸龟皮,老了,真的老了。
陈骁说,这是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阚军长说,可是,我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成,一不留神就老了,好不甘心啊!
陈骁说,军长您还是幸运的,您的前半生还是轰轰烈烈的,后半生也必然余热滚烫。而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是在无所事事碌碌无为的状态下老去的,不是好多事情没有做成,而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做成,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我们的阚军长突然问,陈骁你说,我快下台了,还能不能做成什么大事?
陈骁说,以军长您的威望和影响力,别说快下台了,就是真的下台了,您还是能够做成大事,只要您下决心去做。
阚军长说,好,我老人家洗耳恭听。
陈骁说,军长,我记得您当年在国防大学深造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是关于军事变革的,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分析战争形态改变的依据,冷兵器时代,热兵器时代,骑兵时代,火炮时代,坦克时代,不同时代的战争特征都是以最新装备投入战争作为标志的,因而不同时代的各军兵种的作用也在变化着发展着。
阚军长说,是这个问题,我们是唯物主义者,物质基础决定意识形态,也决定战争形态。
陈骁说,沿着首长这个思路延伸,现在是飞机时代,导弹时代,火箭时代,卫星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陆军在战争中的作用和地位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到了今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譬如在前几次局部战争中,你从电视里基本上看不见阵地战防御战了,也基本上看不见攻城掠地红旗插上山头了。是不是我们陆军,再具体点说是我们步兵没有用处了呢?不是。我们依然有用,关键看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用在什么时候。我分析了很多局部战争的战例,我发现未来战争中最能大显身手的,恰好是我们特务连这样的精锐的多功能部队。
阚军长说,是啊,但是我们的战略是防御战略,我们有辽阔的疆土,因此我们也必须有强大的陆军。
陈骁说,两手抓,两手硬,攻防兼备,乃为上策。
阚军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你想得太多了,这些东西既不是你想的,也不是我想的,那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想的。
陈骁说,但是,向上反映我们的想法,扩编我们的特种部队,应该是您老人家能够做到的,而且这也符合军委的宏观意图。关键在于,谁最先有想法,最先拿出科学的可行的方案,谁准备得最充分,这块硬骨头就有可能落到谁的手上。您老人家要是把这件事情运作成功了,您就是退休了,也是光照千秋。
阚军长停住步子,看着陈骁冷笑说,啊,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把这件事情运作成功,那我就是遗臭万年了?
陈骁说,那怎么会?你要是运作不成功,那就是时机不成熟,您也是光照九百九十九秋。不过我分析军委和总部最近下发的一系列文件精神,感到未雨绸缪,好像很快就要拉开序幕了。先下手为强啊!
我们的阚军长笑了,阚军长满头银丝在夕阳下流金溢彩。我们的阚军长说,陈骁啊,我怎么说你呢,说你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抬举你了。不过呢,你确实很有敏感性,很有预见性。你的分析有道理,类似的分析判断,在我们集团军,有两个人向我流露过,一个是劳副军长,一个是你。
陈骁怔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军长您是开玩笑吧,我怎么能跟劳副军长相提并论,我的层次差得也太远了。
阚军长说,这话虚伪!在我这个当军长当叔叔的面前,你都敢大放厥词,还说什么跟副军长层次差得太远?老实说,你想干什么?
陈骁笑了,居然扭捏起来说,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是想做事!
我们的阚军长说,哈哈,狼子野心暴露无遗,让我来给你点破,你希望我们组建一个特种兵大队,你希望你来担任第一任特种兵大队大队长!
陈骁咔嚓一个立正说,是,这是我的梦想!
阚军长叹了一口气说,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梦想成真你知道还有多少距离吗?以我一个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人的能力,要做这样的大事,简直就是蚂蚁推象。
陈骁傻了,期期艾艾地看着阚军长说,难道,难道还没有开始?
阚军长爽朗大笑,大手一挥,拍在陈骁的肩膀上,陈骁打了一个趔趄。阚军长说,等着吧小子,蚂蚁推象微不足道,但是我们有推土机,有重型坦克,有上方宝剑。不过我暂时不能给你交底,这是绝密。我只能告诉你,军区已经给我们集团军打招呼了,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我们的梦想一定要实现,我们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
陈骁明白了,良久仰望着阚军长,热泪突然夺眶而出。
这一幕,把跟在他们后面的我和武晓庆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