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我以略高于孙山的成绩,考取了军区陆军指挥学院。苏晓杭报考了中国美术学院,没有考取。不是专业不行,是她的数学和政治成绩太差。
这次陈骁没有参加高考,他们干部高考控制得比较严格,我们连队的指导员余大同和副指导员王晓华都想上南京政治学院。团政治处只给了我们特务连一个指标,让连队党支部自己定,结果陈骁放弃了,把指标让给了余大同。据说不让也不行,因为政治处主任张震峰在连队研究之前找连队几个干部谈话,说陈骁土生土长,了解特务连。余大同初来乍到,情况不是很熟,所以陈骁同志最好还是发扬风格,留在连队主持工作,上学的机会多得是。
有了张主任的交代在先,几个干部商量的结果,自然就是余大同参加考学了。
余大同原先是政治处的副连级干事,是连队归建后从机关下来镀金的,陈骁有点看不起他,陈骁说这个人华而不实,屁本事没有,王晓华当指导员都比他强。他走了也好。陈骁这话当然不是公开说的,我是听一排长马学方说的。
我跟余大同一起到平原市参加全国统考的时候,陈骁站在连部的门口对余大同说,余指导员,好好考啊,别把指标浪费了。
余大同说,谢谢连长关心啊,你们在家辛苦了。
我因为不知道内情,傻呵呵地问陈骁说,你也准备了,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准将吗?
陈骁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金子,可以埋在土里;你是石头,必须浮出水面。所以我可以放弃,但是你不能放弃。
陈骁这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但是我怀疑他是说给余大同听的。余大同没有接茬,对我说,牟卜我们走吧,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是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听陈骁说起耿尚勤的往事的。
有一阵子流行一首歌,叫《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照在边关照在家乡,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和陈骁坐在紧靠海滑西部边境的赵王渡桥墩上,这里也是耿尚勤当年犯生活作风错误的策源地。宁静的夜晚,繁星满天,远处是城市的灯火,身边是潺潺流淌的漳河。夏末秋初,田野里蛙鸣虫吟。
我们也思念。我在回忆同耿尚勤共处的点点滴滴。
我记得在饲料房耿尚勤给我开小灶的那段时间里,我基本上没有见他发过火,他似乎很有耐心,从军体动作到战术动作,我做他看,看完了他讲我听,再然后他做我看,每一个要领都讲得很细。后来进入专业技能训练的阶段,就不仅是夜晚了,星期天我也会去找他。
基础训练中有一项科目是侦听,连队上大课,然后老兵新兵分组,我的一帮一、一对红的红方是我们副班长何区别,但是何区别文化程度不高,只会做不会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们刚开始学侦听,接触电台,就像新司机摸上汽车方向盘,不知道有多兴奋,什么都想知道,恨不得马上就能像《永不消失的电波》里面的男主角那样,能够在危急关头把情报送给党中央毛主席。但是分给我的那部710型破电台,比收音机强不到哪里去,据说是抗美援朝战争中苏联红军支援我们的,那把年纪比我还大,一会儿听见里面有人哇哇叫喊,我兴奋地说,有信号了,敌人就在我们附近。其实附近都是我们特务连的电台,跟我的电台一样破。再一会儿,电台里就没有声音了,只能听到滋滋拉拉的杂音,而且频率老是自动转移,一个上午正常训练不到一个小时。
何区别也是无计可施,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说是熟能生巧,艺高人胆大,行行出状元。遇到电台不响,他就说,多练练,多练练就好了。还说,你们要记住,侦察兵不是通信兵,用不着解决物理问题,会开机,会使用就行了。
我问何区别,那要是作战的时候电台不响了怎么办?
何区别说,作战的时候它不响了,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又不是修理电台的。
我很想向陈骁和王晓华告何区别的状,但是我不敢,因为王晓华本来对我就没好脸,我要是把班长和副班长一起得罪了,那我的兵旅生涯就算是鸡毛炒韭菜,再也扯不清了。
自然,我还是要去请教耿尚勤。耿尚勤比何区别不知道明白多少倍,耿尚勤从710电台的性能、工作环境、气候条件等等讲起,然后上机示范操作。在耿尚勤的指导下,我学得很快,很快就能熟练调整频率,并且能够捕捉异常信号了。耿尚勤说,机器是老了一点,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你掌握了710电台,真的打仗,给你换新装备,你很快就能适应,就是不换新装备,你把这个电台用熟了,有感情了,它照样能够帮忙。
有个星期天上午,耿尚勤说,离中午喂猪还有三个小时,你把电台背上,我带你去熟悉侦听。
那天太阳很暖和,飞机场的西边和南边就是平原市区的边缘,城市的轮廓在北方浑浊的阳光下隐隐约约,让人平添许多关于生活的想象和憧憬。休息的时候,耿尚勤双手向后枕着脑袋躺在草丛上晒太阳,我则继续鼓捣我的破电台,我反反复复地调整频率,忽然有一个优美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膜,是那样甜美,那样轻柔,那样深情,那样悦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入心入肺的歌声,我一下子忘记了耿尚勤,忘记了训练场,忘记了特务连。那歌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正听得起劲,耿尚勤有动静了,他仄起上体,把脑袋歪过来,很警觉地看着我问,你听的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很好听。
耿尚勤看了我一眼,一把薅过我头上的耳机,捂在自己的耳朵上,屏住呼吸听了一阵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突然他一把扔掉耳机,那表情像是扔掉了一条毒蛇,冲我大喊,调频,调频,赶快调频!
我被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干脆抱起电台,把电源给关了。
我怔怔地问,怎么啦,这是什么?
耿尚勤不说话,黑着脸看我,看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这回我才领教耿尚勤发火的样子,他那张本来红着的脸也变黑了,粗壮的腿杆子一蹦一蹦的,操着一口叽里嘎啦的湖北话,咆哮着骂了我一通。说是用作战电台收听广播节目是违反纪律的,要是在战场上,就是违反战场纪律,如果信号被敌人捕捉到了,目标就暴露了,而有电台的地方一般都是指挥所,把敌人的炮火引来了,那责任你能负得起吗?
这是我自从成为特务连战士有史以来见到耿尚勤发的最大的一次火。因为理亏,我没有作任何辩解。我假装真诚地向他检讨了错误,表示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请老耿同志原谅。
耿尚勤说,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对谁也不要说。
我说好。
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我听的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来自美国之音。而在当时,听美国之音是犯法的,与收听敌台是同一个性质。
再过些年,我当了特务连的连长,对于电波有了充分的知识,回想那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我们那种教学用的破电台的波长只限于野战通讯,一般说来是收不到美国之音的,而我们偏偏就收到了。
我后来揣摩,是什么刺激了耿尚勤呢,难道是邓丽君歌唱的内容,是那一往情深的爱情旋律触动了耿尚勤内心的伤痕,还是美国之音让他产生了恐惧?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那天晚上,我和陈骁在赵王渡桥墩上坐了很久,起先扯些不着边际的话,连队的工作,班里的情况,未来的打算,等等。后来陈骁说,知道耿尚勤的情况吗?
我说不知道。
陈骁说,大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我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牺牲了。
陈骁说,你希望是什么结果?
我毫不含糊地说,我希望他被毒匪俘虏了,被裹挟到金三角做苦力去了,有朝一日还会回来。
陈骁没有说话,看着黑洞洞的旷野。
我说我那天看见耿尚勤交了一件东西给你。
陈骁这次没有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陈骁说,你很快就要住校了,有些事情是应该让你知道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陈骁说,当初,你下到老兵班,训练成绩不佳,找耿尚勤开小灶的事情,我全知道,可以说全程跟踪,全程关注。
我说这个情况后来我知道了,不然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方便。我在训练最跟不上的时候,你偏偏安排我去搞公差勤务,实际上就是给我机会。连队去搞助民劳动,抗洪抢险,你让我跟老兵一起看家,也是这个意思。
陈骁说,耿尚勤跟你说过这些吗?
我说没有,是我自己琢磨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明白。
陈骁说,别说得酸溜溜的,什么恩?我跟你讲,用人要知人善任,不能砖头瓦块一锅粥。你那时候个人技能是差一点,但是我看出来你有后劲,起点比较高。人往往就是这样,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果那时候老是让你在基础技能上过不了关,挫伤了积极性和自尊心,那就很难恢复元气。有个老兵也跟我说,牟卜是个有后劲的人,如果他可以在第三第四个层次有所作为,可是在第一个层次起步起不来,而被荒废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你知道这话是谁跟我说的?
我说那还用问吗,耿尚勤。
陈骁说,老耿说得有道理啊,有些人就是因为起点差了一步,结果步步差,一步之差甚至可以荒废一辈子,会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说,每一步都是很关键的。老耿他是心里明白,可是没想到他也差了一步,他那一步差得更惨。
我说是啊,简直是天上人间。
陈骁说,你刚才问我,耿尚勤交给了我一个什么东西,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耿尚勤交给我的是二百六十元钱。你是知道的,耿尚勤受过处分之后,经济很困难。他曾经向我借钱,二百六十元。我没想到他会把钱攒足,那天执行任务,他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了,所以坚持要把钱还给我。我觉得不吉利,没有收下,你看见我们推推攘攘,就是这么回事。
我肯定地说,不是,你没有说实话,也许你说的是部分实话,那天我没有看见你推攘,你收下了,而且根据当时你的动作看,那不是钱,一定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陈骁深沉地看了我一眼说,哦,你这个特务当得明白。
我说请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陈骁往前走了几步说,好吧,我告诉你,那钱我没有收下。后来耿尚勤的确又给了我另外一件东西,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东西,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东西是留给他的孩子的。
我差点儿没有跳起来,我惊呼道,老耿都有孩子了?
陈骁说,他认为他有孩子了。
我说,那到底有没有?
陈骁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老耿到底怎么回事,是跟那个女人吗?
陈骁点点头说,是啊,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缉毒剿匪出发之前,他们就结婚了。
你能想象出来吗,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多么的惊讶!
我问陈骁,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在那个环境里,老耿又是那种处境。
陈骁说,因为那个女人强烈要求,因为那个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那个女人宁肯当一个二婚妇女也不想生下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我沉默了。回想那个冬天,那个春节前后,耿尚勤确实反常,确实魂不守舍。有一次他甚至连续三天央求我帮他喂猪。在我们出发之前,有一段时间他住在饲料房里,会不会就是那段时间把婚结了?
我问陈骁,难道,难道他们说结婚就能结婚吗,结婚不是要经过组织批准吗?
陈骁说,当然要经过组织批准。耿尚勤手里有证明信,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兹同意我部志愿兵耿尚勤同志与贵单位段红瑛同志结为夫妻。中国人民解放军33998部队政治处。
我说,那这个证明信肯定是你帮他搞的。
陈骁笑笑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是耿尚勤自己搞的。
我说可能吗,他一个犯了错误的,连出营房大门都要请假的人,在政治处举目无亲两眼漆黑的人,他从哪里搞这个证明信?
陈骁又笑了说,亏你还是特务连的人!他是自刻公章自己伪造的证明信。
我当时全傻了,我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陈骁说,现在你该明白耿尚勤为什么坚决要求参加缉毒剿匪了吧,现在你该明白在黑三角环形高地那次他为什么苦苦哀求要上去吧?我跟你说,他并不希望死,他想碰运气,他想立功回来,他想当志愿兵。他要是当了志愿兵,他和段红瑛的婚姻就是弄假成真了,他对段红瑛就有交代了。他想赌一把,为了自己的前程、爱情和孩子,他铤而走险了。你说,他要是真的成功了,我是说成功之后活着回来,转个志愿兵有没有可能?
我说太有可能了,不仅是转志愿兵,就是提干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比起他的功劳,他的那点破事算得了什么啊!
陈骁说,命运啊,命运,他妈的有时候你还不得不相信,命运这东西,就是他妈的捉摸不定。
我说,那段红瑛真的怀了他的孩子吗?
陈骁说,还记得那次跟师直通信营赛球吗,结束后我没有回北兵营,我去找段红瑛去了,这是我第四次去找她,她调了好几个地方,搬了两次家。那次我找到她了。她说她怀过孕不错,但是又做掉了。
我问,为什么?
陈骁说,她说她很快就知道耿尚勤的事情了,而且她也知道耿尚勤开出的那封信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可以蒙混过关,可是耿尚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孩子养活,她的父母坚决要求她把孩子做掉。
我问,那她现在跟耿尚勤是怎么回事,是有婚姻关系还是没有婚姻关系?
陈骁说,这也是段红瑛最痛苦的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也许,只有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