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用文字向你叙述那天在黑三角清除毒匪火力点的战斗情景。那当真是一次传奇似的战斗。若干年后我到茅盾先生的家乡乌镇领奖,在那里看见了一个节目,当地的老百姓就是用一根长长的毛竹,最长的可能有十四五米长,一人如猴,攀援其上,竹稍弯弯,时起时落,有惊无险,煞是好看。但是这东西用于战斗,是个什么效果,谁也说不好。
我不知道祝生珉是否有过参观乌镇竹戏的经历,但我知道祝生珉是个半瓶子醋发明家。他的那个创意,为我们二十七师顺利拿下黑三角环形高地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个主动请缨第一个出场的是耿尚勤。
不难想象,正在我们的诸葛亮会陷入困境的时候,耿尚勤在山洞外面低沉而又有力地喊出一声“我”的时候,山洞里面是个什么情景。
安静极了。在座的都是班长以上的干部骨干,谁都知道耿尚勤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谁都拿不准这哥们到底要做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场的怀疑耿尚勤此举有破坏嫌疑的,恐怕不是没有人。只有陈骁第一个站出来响应。陈骁似乎有些激动,挥舞着手说,我看可行。老耿素质过硬,应变能力强,有实战经验。
陈骁这么一说,王晓华也跟上来说,耿尚勤同志战术技术全面,是完成这一任务的最佳人选。
祝生珉说,我也同意耿尚勤去完成这个任务,耿尚勤是神枪手,是爆破手,是……他跑得快!
耿尚勤说,我还有个有利条件,我是山区人,跟这里的毒匪比腿力,我不比他们差。
我此时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耿尚勤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是对他自己的一个证明。此一举如果成功,那么他将在特务连彻底刷新过去的污点。这次执行缉毒剿匪任务,相当于参加战争,势必要提拔一些干部,耿尚勤将功抵过,功大于过,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性很大。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爬上毛竹,基本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时候我看着耿尚勤,差不多已经不是在看一个活人了,差不多就是在看几十分钟之后的尸体了。所以我就不说话,我既不想流芳千古,也不想遗臭万年。
陈骁说,如果是耿尚勤同志执行这个任务,我还有一个建议,马上把配属我们的工兵叫过来,把火焰喷射器交给耿尚勤使用。万一集约炸弹被毒匪推出来了,或者在火力点山洞掉进某处,杀伤力就会大大削弱,而改用火焰喷射器,万无一失。
黄嘉平问,耿尚勤你会使用火焰喷射器吗?
耿尚勤说,这又是我的一个有利条件。全连只有我一个人会用,我在师教导队学过,这一点一排长知道。
连长李开杰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啊老耿,谈谈你的想法吧。
耿尚勤说,我可以坐下吗?
李开杰脸色一木说,你当然可以坐下。
耿尚勤选了一块石头,离我比较近。耿尚勤低着脑袋,谁也不看。耿尚勤说,不用谈想法了,你们看我的做法就行了。我想好了。
黄嘉平说,老耿,你还有什么话要留给组织?
耿尚勤说,没有,该说的都说过了。
这一切来的很突然,然而容不得多想多议,事情似乎在顷刻间就定了下来。
散会之后,我走在最前面,因为我要做准备。就在我钻进我们一班所在的那个土坎后面的时候,我发现耿尚勤和陈骁不见了。我多了个心眼儿,四下张望,后来我发现了,他们在一棵大树后面,耿尚勤和陈骁对面相视,似乎在传递着千言万语。陈骁还拍了拍耿尚勤的肩膀。二人分手的时候,好像耿尚勤还递了一个东西给陈骁。
我明白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患难弟兄。我的眼睛此刻有些湿润,我有点惭愧,耿尚勤帮了我那么多,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我不能像陈骁那样,在耿尚勤面临复员的时候挺身而出,竭尽全力地保护他,不能在耿尚勤需要精神支持的时候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唉,说到底人微言轻啊。
我暗自发誓,一定要保护耿尚勤,一定要把耿尚勤安全地送到待机地,安全地送到半山腰,并且保证他安全撤离。如果这次全胜而归,那么以后我会为他大声疾呼,为他奔走呼号,我要像陈骁那样,当他的另一只手臂。
在我们紧锣密鼓地进行准备的时候,陈骁来到我的身边,检查我们的准备情况,交代说,要有两手准备,一次不行,不能乱了阵脚,马上组织第二次。
我说我明白。
陈骁说,人太少了,有没有人拍摄啊?
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拍摄?又不是游山玩水!
陈骁说,你那个机子,长镜头带来了没有?
我说在副班长的背囊里,轻装的时候放到后面了。
陈骁说,糊涂!照相机也是装备,你怎么没有把枪轻装掉?说着他取出一个小巧的照相机,掂了掂说,你带上,到时候放在待机地,这玩意儿效果差点,好歹还能留个影子。谁有功夫谁抢拍点资料。
下面就该我登场了。
我们一班共十二个人,全副武装,匕首手枪冲锋枪便携式报话机一应俱全,共分四辆摩托,先是隐蔽推到黑三角环形高地北侧约五百米的一段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将对面的路线进行了实地勘测,突然点火,突然加油,突然冲出。
刷刷刷,刷刷,我率领的摩托车队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七转八拐,游龙一般飞了出去。
在实施过程中,我们的计划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挫折,我们低估了毒匪的火力反应能力。就在我们快要进入毒匪射击死角的时候,毒匪万炮齐轰——其实就是几管火箭筒,可是在那会工夫,给我的感觉是全世界的炮火都轰过来了。一块弹片击中了我的大腿,摩托车头一歪,差点儿就滚到山下了。坐在侧斗的耿尚勤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伸手抓住了舵把,把摩托车和我本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了。
我说我完了,我开不了摩托车了,老耿你来吧。
耿尚勤说,你混蛋!你根本没有完蛋,给我看好了,你毫毛无损,好好地开你的车,加油!
我紧紧攥住车把,脚上想加油,可就是使不上劲,感觉到我的腿已经不听我的指挥了。我带着哭腔说,我负伤了,我的血快要流完了。
耿尚勤说,你还是混蛋,你根本没有负伤,下面一滴血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下来了,用脚一踩,果然还有力气,果然还能加油。有了这个经历,我镇定了许多,发一声喊,冲啊!然后一鼓作气地冲过了毒匪火力封锁的将近一公里的路段,进入到祝生珉说的那片竹林,那里也是毒匪的射击死角。
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还是负伤了,只不过弹片没有割破动脉,而是削了鸡蛋大的一块肉。耿尚勤扯开急救包,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伤口包住了。
剩下的事情都是耿尚勤指挥做的。他代理我的职务,指挥一班就地取材,砍了十几根毛竹,用竹皮进行捆绑,制作后来被我们称为毛竹升降机的土器材。那边曳光弹一打,这里毛竹就举了起来,耿尚勤的两只脚和一只手攀着毛竹,另一只手扒着山壁,轻舒猿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了毒匪的火力点。
我那时候正躺在竹林里面苟延残喘,突然听见上空枪声大作,爬出竹林一看,有五六条火龙扑向耿尚勤。耿尚勤是打不死的,耿尚勤即便在攀登的过程中,也显示出优异的单兵素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离毒匪山洞火力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才一连向洞内扔了五颗集约手雷。这种手雷是专用的,一颗相当于十颗手榴弹的威力,五颗集约手雷爆响之后,山洞火力点顿时就哑了。但是耿尚勤还不放心,大约是担心毒匪玩花招,他手中的火焰喷射器又喷出一道火龙,霎时,毒匪的山洞火力点变成一片焦土。
我们把路南的火力点消灭以后,步兵两个连队哗地一下就往前涌,因为这时候毒匪有了射击死角。路北的山洞火力点拼命地阻击,基本上无暇顾及其他,这时候我们的毛竹升降机又开始行动了。陈骁和我们一班的副班长何区别本来都是要上的,但耿尚勤坚决不让,耿尚勤说他有经验了,第一次都没有把他干掉,第二次就更不容易了。
我因为负伤了,没法活动,当时正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头探脑地想找个目标做点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子我老是想朝谁开两枪,我的冲锋枪里压了三十发子弹,一梭子抠出去肯定很过瘾。
陈骁指挥何区别带着我的兵支撑毛竹,同时向我吼道,牟卜你别乱开枪,看准右边冒烟的地方,一会我让你打你再打。
我说我明白!
陈骁说,你们几个伤员都听着,你们尽量打准,打不准也不要紧,关键是打响之后,不能停止。把所有弹匣都压满。我说我知道了,我有五个弹匣,一百五十发子弹,打点射够打十分钟以上。
陈骁说,那好,要注意变换位置。
还是耿尚勤上。但是这一次情况有了变化,路北毒匪的山洞火力点倒是干掉了,耿尚勤的集约手雷连续轰炸,山洞被撕开了很大的口子,里面的尸体和粮食麻袋都飞了出来。这次我们没有看见火焰喷射器发射,而毛竹升降机落下来之后,耿尚勤也不见了。
多年以后我回忆当时的细节,确实有很多疑问,因为战斗刚刚打响的时候,毒匪的火力突如其来地向我们的待发地段猛烈扫射,何区别带着几个兵支撑毛竹往山腰上送,忽然一排子弹射过来,我听见何区别喊了一声,老耿当心!然后就倒下了。
那么那时候耿尚勤在哪里呢?
耿尚勤在毛竹梢上,正在接近毒匪的火力点。如果是何区别倒下在先,耿尚勤就很有可能被摔出去了,而耿尚勤如果被摔出去了,毒匪的火力点被摧毁又是怎么回事呢?没法解释,只能说明耿尚勤还是接近了火力点,并且成功地摧毁了毒匪的火力点,事实也正是这样。
我的疑问在于,耿尚勤是何时脱离毛竹升降机的,是在何区别倒下之前还是倒下之后,弄清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将为此不懈地努力。
黑三角战斗结束后,连长命令我们打扫战场,我们共找到三具烈士的遗体,这三个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其中有我们班的副班长何区别,二班的王要津,三班的傅广征。另外就是副连长祝生珉,他是在第二次掩护耿尚勤的时候,带领一个战斗小组故意暴露目标,吸引毒匪的火力,战斗中祝生珉负了重伤,身上十一处中弹。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全身血肉模糊,基本上不呼吸了,但是随队医生魏强辉坚持说还有一点救,当即打了强心针,用担架送到战地救护所去了。
没有找到耿尚勤。
我们希望找到他的衣服碎片,找到他的随身物品,希望找到哪怕是一块血肉,一缕头发,但是没有。
这次攻打黑三角环形高地战斗,我们二十七师一团取得了重大胜利,其他诸如边防团、武警支队、公安分队也都不同程度地起到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