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二十七师的时候,安晓莘已经是103医院的外科主治军医了,正在复习考研究生。有一个星期天,我怀着模棱两可的心情到103医院去看她,想摸摸她对我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我希望她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男性军官,总是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众多女性仰慕的对象,希望得到簇拥。另一方面我希望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并没有把安晓莘作为追求对象,主要是因为她的外在形象离我心目中的“小花”相去甚远,就是跟苏晓杭相比,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我也不排除跟安晓莘交朋友的可能,因为“小花”对我来说太遥远,苏晓杭基本上名花有主,而眼前,我需要一个女性朋友。
后来我发现我自作多情了。
安晓莘当了主治医生之后,就住进了103医院的单身干部宿舍。我拎着网兜,里面有水果烧鸡什么的,一路打听,进了筒子楼,爬到四层。筒子楼黑黢黢的,我好不容易才看清门牌号,小心翼翼地敲门,没有回应。再小心翼翼敲,还是没有回应。倒是斜对门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披头散发的脸,揉着眼睛,肆无忌惮地打着哈欠,不耐烦地冲我看了一眼问,找谁?
我说找安晓莘。
披头散发的脸说,有预约吗?
我说没有。
披头散发的脸说,没有预约你敲什么敲?星期天不出诊。
我说我不是找安军医看病的,我是她的朋友,过来看看她。
披头散发的脸夸张地哦了一声说,安晓莘有男朋友了?稀奇,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不是那种朋友关系,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披头散发的脸说,那就是求爱者了。你这个可怜的家伙,来的不是时候,安晓莘去图书室了。
我说那就算了,我去图书室找她,打搅你了。
披头散发的脸说,别去找,星期天找她她烦,你就在这里等她吧。
我瞅了瞅筒子楼乱七八糟并且黑不溜秋的楼道说,你让我就在这里等?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图谋不轨呢。
披头散发的脸笑了,露出两颗亮晶晶的虎牙说,那你把东西留下,出去遛达吧,三个小时后再来。
说完,喀嚓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回我看清楚了,原来是阚尽染。我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妈的,毫不犹豫地过去敲她的门。
阚尽染在里面吼,敲什么敲,叫你等你就等,不等就滚蛋!
我说你开开门,看清我是谁再说。
阚尽染在里面喊,闺房重地,闲人免进,你就是高仓健我也不接见,我还没有睡醒呢。晦气!
我正准备继续敲门,但是手伸出去之后又缩回来了。想了想还是算了。我把网兜藏在安晓莘门前的一张旧办公桌下,然后下楼遛达。一边遛达,一边寻思,要不要直接到图书室去找安晓莘。思想斗争的结果是不去,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个星期天请了六个小时的假,我在平原市也没有别的什么社会关系,有的是时间,等就是了。等待也是一种享受。
回想阚尽染刚才的态度,我才知道这个小霸王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我们阚副军长的这个掌上明珠,特别野蛮,小时候在师部大院是出奇地调皮,比男孩子还要男孩子,有小霸王的雅称。十二岁那年,师部大院流行骑自行车,小丫头还没有发育起来,骑在车座上两腿够不到脚踏,就把一条腿从大梁下面斜穿过去,骑得飞快,横冲直撞,大人见了都躲。我们团的团长赵州章当时在师军务科当科长,负责管理营院,有一次碰见阚尽染,跟在屁股后面吆喝毛毛下车。毛毛倒是下车了,下车之后歪着脑袋质问赵叔叔干什么。赵叔叔说,你年龄还小,不要骑车子,撞着别人还是小事,别摔坏了。
毛毛歪着脑袋问,赵叔叔,是你官大还是我爸爸官大?
赵叔叔说,当然是你爸爸官大。你爸爸是师长嘛。
毛毛又问,那我再问你,是我爸爸管你,还是你管我爸爸?
赵叔叔说,当然是你爸爸管我。你爸爸管着一百个像我这样的小官。
毛毛说,那我管我爸爸,你说我们两个谁官大?
赵叔叔说,小祖宗你官大,不过现在你得听我的。
毛毛说,我偏不听你的。说完跨上车子又一溜烟驰骋而去。
赵州章就带领我们特务连的两个兵去围追堵截,把毛毛拦住了,可是也把毛毛惹毛了,毛毛下车之后,把车子往地上一扔,变戏法似的从屁股后面的小兜里掏出一把弹弓,朝着赵州章的脑门就是一弹弓,赵州章躲没躲过,石头弹子打在赵州章的脑门上,很快就起了一个大包。
后来赵州章带着脑门上的大包去找我们的阚副军长当时的阚师长告状,我们的阚师长哈哈大笑说,好好,好,龙生龙凤生凤,将门生虎女,这小东西像我。
赵州章哭丧着脸,一言不发。
我们的阚师长说,赵州章,你这个科长没风度,跟小孩子打架还找大人告状。
赵州章说,师长您得管管孩子,不然出事了怎么办?
我们的阚师长说,笑话,我这么大个师长,手下千军万马,哪有精力管孩子?再说,我的孩子也没有出格,我管什么管?
赵州章说,师长,维护营院秩序是您下的命令,我们得坚定不移地执行您的命令。
我们的阚师长大手一挥说,维护营院秩序是你们的事,孩子们玩是他们的事,井水不犯河水。营院乱套了你负责,孩子玩出事了也得你负责!你自己想办法。
赵州章没有办法,想来想去,把阚师长的警卫员给叫了过来,严肃地说,现在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再也不能让小土匪骑自行车了,更不能用弹弓打人了。
警卫员说,那好办,我关她的禁闭。
赵州章说,扯淡,你关她的禁闭,恐怕师长要关我的禁闭。你想别的办法。想不出好办法你年底就卷铺盖复员。
警卫员不想复员。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跑到八一小学找毛毛的班主任,一五一十列举了毛毛的罪状,希望校方协助管教。老师也觉得有责任,给毛毛搞了个约法八章,不许骑自行车,不许打弹弓,不许爬树,不许……
后来就传出一个说法,说在我们的阚师长的家里,苏院长领导我们的阚师长,阚师长领导警卫员,警卫员领导八一学校的老师,老师领导阚尽染,阚尽染领导她爸爸妈妈。
我在103医院住院部南边的小花园里遛达的时候,想起了很多往事,其中主要的还是那一年我伪装伤病员陪同陈骁住院的一些情景,尤其是那个下雨的夜晚,我在小花园里所受到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陈骁和苏晓杭的决裂已经是大势所趋了。
我没有想到,几年后我会在103医院像个流浪汉一样等待安晓莘,更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三个小时——而且三个小时之后安晓莘还是没有从图书室里出来,这就使我的等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首先,我等待安晓莘是因为一种无奈,或者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偶然的决定,等得到等不到,见得上见不上都无所谓。但是等了三个小时之后,等待就似乎不再是无所事事了。我在等待什么呢,就是一个熟人见上一面,向她表示我的尊重和感谢?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也焦躁起来了,等待居然变得重要起来了。
我就是要等到她,就是想见到她。
这种感觉很微妙,又很真实。在等待的最后阶段,安晓莘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鲜活起来,生动起来。安晓莘漂亮吗,谈不上。安晓莘不漂亮吗,也谈不上。随着焦躁的不断深化,我感觉安晓莘虽然不漂亮,但是可爱,那双纯真无邪的眸子,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那副认真执着的表情,都让我感到一种亲切,一种安全。
我不由自主地把安晓莘同阚尽染相比,我想,如果我确定要找女朋友,确定在阚尽染和安晓莘中间选择,我会选择谁呢?前十分钟我会选择阚尽染,因为阚尽染是我们阚副军长的女儿,因为阚尽染完全不谙世事的透明。但是后十分钟我可能会改变主意。
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我必须考虑到后果,恋爱的最佳后果就是婚姻,而且必须是总体幸福的婚姻。假设我选择了阚尽染,她会嫁给我吗?假设她嫁给我,我们会幸福吗?
答案一片苍茫。
像我这样的人,倘若真的选择了阚尽染,也许会自讨苦吃,也许她会像公主对待侍女一样对待我,会像皇帝对待太监一样对待我。婚姻生活鸡毛蒜皮,也许因为一次小小的口角,一次小小的不如意,她就会摸出弹弓给我一家伙,也许我以后的日子就是经常鼻青脸肿。
我觉得,我还是选择安晓莘比较合适一点。我相信,我远在家乡的父母也会赞同我的选择。
就这样,在等待安晓莘的三个小时零四十二分钟的过程中,我的人生观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我等啊等,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我绝意等下去。
我的等待变得高尚而又悲壮,由含含糊糊变得目的明确。以至于当安晓莘终于出现的时候,终于从图书室的门口若有所思夹着一摞资料向我——准确地说是向着她的筒子楼走来的时候,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就心虚起来,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见面了。起先安晓莘没有看见我,她依然我行我素地走她的路,思考她的问题。我追上去在她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安晓莘!
她停住步子,回过头来,有些意外地说,啊,牟卜,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毕业了,回部队了,来看看你。
她说是吗,怎么没有打个电话?
我说我想给你一个……我本来想说给你一个惊喜的,但是话到嘴边又拐了一个弯。
她看着我说,你来多长时间了?
我说没有多长时间,三个小时四十二分钟。
她哦了一声,看着我,很长时间地看着我,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了,然后说,走吧,到我宿舍里坐一会儿,一会约阚老四一起到食堂吃饭。
我跟着安晓莘再回到103医院筒子楼里,一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寒暄。趁她没有在意,我还把我的军用皮鞋头在两条腿肚子上互相蹭了蹭。
安晓莘告诉我说,那一次在指挥学院,她爸爸对我的论文十分赏识,给我打了八十九分。
我问,为什么是八十九分而不是一百分?
她说那是他爸爸打的最高分,他老人家不可能给你一百分,学无止境嘛。
我说那我就荣幸之至了。
你能想象得出来当我再次看见阚尽染的时候,她是一副什么表情吗?
这时候她已经充分地睡醒了,军容风纪乱糟糟的。听见这边开门声,她就踢蹋着拖鞋过来了,边走边说,安晓莘啊,有个求爱者大清早就来找你,烦不烦啊?
正说着,进了安晓莘的屋,看见了我,她愣了一下,像见到活鬼一样看着我说,哇,你怎么还没有滚蛋?你还真的持之以恒呢。
我说我当然持之以恒了,我从北郊来到南郊,横穿整个平原市,直线距离就是八公里,更别说七绕八绕了。还没有见到安晓莘,我为什么要滚蛋?
她说,我怎么看着你有点面熟?
我说当然面熟,三个小时前你还撵我滚蛋。
阚尽染说,不是三个小时前,是从前。你是哪个山头的?
我说我是你爹那个山头的,威虎山上的小炉匠。你们刚来103医院实习的时候,我是个瘸子。
她阴阳怪气地看着我,从我的军装看到我的脚下,突然把虎牙露出来了,冷笑一声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特务头子的狗腿子,陈骁的爪牙。啊,小瘸子你现在出息了啊,四个兜了,皮鞋擦得锃亮,脸上化妆了没有?
我说我为什么要化妆,我的脸上又没有麻子。
阚尽染说,哦,军装还熨了一下,笔挺笔挺的,已经看不出小瘸子的模样了。看你这架式,是来向安晓莘求爱的了。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我能够感觉到我的脸被这个伶牙俐齿小女魔说得红一阵白一阵。
安晓莘说,阚老四你胡扯什么,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阚尽染说,老实坦白,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我说我们是在我就读陆军指挥学院的时候勾搭上的。
阚尽染转向安晓莘说,哦,原来就是这个家伙啊。小炉匠我跟你透露一个军事机密,安晓莘对你印象不错,发起攻势吧,有戏。
我说当然有戏,没戏我跑这么远来干什么。要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是你爹的手下啊。
阚尽染说,我爹手下群英荟萃,你还算不上什么。你小小的。她说着,并且还伸出了小拇指,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说,你爹亲口说的,我一个人就是一支精锐部队。
阚尽染说,吹牛。
我说,不信你问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