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特务连长之后,有一块心病一直压在我的生活中。
那次武晓庆到平原市做报告,瞎吹一通,事是那个事,人不是那个人,就挑痛了我的那根神经。武晓庆当然是强词夺理,说什么耿尚勤的事情不好说,也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好说?只要有可能,就应该搞清楚,就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磊落地说。我已经是特务连的连长了,我既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权力,更有这个感情。
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我的脑子一遍一遍地回忆黑三角战斗摧毁环形高地山洞火力点的每一个细节,其中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高度重视,那就是当时我们遭到毒匪猛烈扫射的时候,也是我的副班长何区别带着几个兵支撑毛竹往山腰上送的时候,何区别突然喊了一声,老耿注意,然后就倒下了。
何区别的倒下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也就是说,他倒下之后毛竹升降机也就垮下来了。那么耿尚勤是怎样完成任务的呢?显然耿尚勤并没有被摔出去,因为耿尚勤最终接近了毒匪的山洞火力点,并且成功地摧毁了火力点,由此我可以初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在环形高地战斗中,耿尚勤即便牺牲了,也是牺牲在完成任务之后。可是既然没有找到耿尚勤的任何遗物,就不能确定耿尚勤当场牺牲。
第二,如果耿尚勤是在毒匪猛烈扫射的时候,也就是在何区别牺牲的时候,在毛竹升降机失去作用的情况下,离开了毛竹升降机,就说明他已经接触山体了,他是在失去依托之后,沿着绝壁攀登上去的。这样一来,在集约炸弹爆炸之后,他就有可能被震落山谷,或者被毒匪残存人员擒拿。
第三,耿尚勤被震落山谷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被毒匪活捉的可能不是没有,但是后来国际缉毒组织调查,被毒匪俘虏的人员中没有耿尚勤。当然,这并不等于他没有被俘,因为被俘后牺牲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推理的结果还是不确定的,最后的结局集中在两种可能上,一是被俘后牺牲,二是没有被俘而在另外的地方牺牲。
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既没有被俘,也没有牺牲。这当然是我们最最希望的,但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如果他活着,又没有被俘,那么他早就该回到部队了。
这时候我非常后悔,当时没有安排拍摄。陈骁倒是交代我了,但是由于我负伤了,也由于紧张,没有经验,没有及时地把任务布置下去,否则,有几张照片资料,或许能够发现蛛丝马迹。
这个问题缠绕了我很长时间。有一次我到团里报计划,把我的疑点跟陈骁说了。陈骁说,关于照片,我早就找过了,黑三角战斗发起之前,我让三班副于建国带领半个班在四号高地策应压制,他照的有,但是距离太远,没有长镜头,效果不好。
陈骁从他的保险柜里找出一个卷宗,里面有十几张照片,我们两个又辨认了一会儿,发现有两个问题,一是模糊;第二,虽然能看出个大概,但是都是在耿尚勤攀登之前的,后来大概是因为战斗激烈,于建国顾不上了,关键的照片没有。
我仍然不死心。
后来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张海涛说,武晓庆手里可能有照片。
我愕然。武晓庆手里怎么会有照片呢?
张海涛说,出发的时候,警卫排长尚未赛也交代他们要拍摄,留下战场资料,实际上尚未赛的本意是要为阚总指挥和团首长留下光辉形象。但是张海涛在轻装的时候,忘记取出照相机,留在他和武晓庆共用的背囊里。那是一架质量很好的海鸥牌照相机。后来武晓庆有一次告诉他,他在环形高地战斗开始之前,把照相机取出来了,并且在战斗过程中照了十几张照片。武晓庆还说,这些照片非常珍贵,他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除非他当了连长。
我竭力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问张海涛,他还你相机的时候,里面有没有胶卷。
张海涛说,有,但不是我原来那卷,我原来那卷是富士牌的,而且是特制的军用胶卷。他还回来的是乐凯牌的,民用的。
张海涛提供的这个信息使我无比激动,我当天晚上就把武晓庆叫到我的宿舍,追问他照片的事情。
不料武晓庆矢口否认。武晓庆耷拉着眼皮说,哪有什么照片啊,我是跟张海涛开玩笑的,我跟他说我拍了贩毒女郎洗澡,你想怎么可能?
我说你正经点,现在我想搞清楚耿尚勤最后的情况。
武晓庆说,哪个狗日的不想搞清楚耿尚勤的情况,可是我真的没有照片,你把我杀了也没有。
我说你再想想,你有没有用警卫排的照相机拍摄过?
武晓庆想了一下说,确实用过,不过……跟你说实话吧,当时我很紧张,只拍了两张,后来……后来看见何区别他们牺牲了,我就……隐蔽了。
我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我说,这么说来,在何区别牺牲之前,你还是拍照了?
武晓庆怔怔地看着我说,应该是,我现在有点记不清楚了。
我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逼视武晓庆,吼道,告诉我,照片在哪?
武晓庆说,没有照片,只有胶卷,回到山圩农场之后,没有地方冲洗,再说我当时没意识到这东西的重要性,胶卷……找不到了,可能被我扔了。
我一步一步地向武晓庆逼近,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回去给我好好找,从黑三角回来用的挎包,背囊,还有私藏战利品的像册盒子,还有你搜集的那些女明星照片的包裹,统统给我翻一遍,挖地三尺,你也要把那个胶卷给我找回来!
第二天早上,武晓庆就给我回话,他一头撞开我的门,拍着屁股欢天喜地地嚷嚷,找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到胶卷了。
我说很好,你这个人做的好事不多,这是最大的一件。
武晓庆说,牟卜我跟你说,要是从这个胶卷里找到耿尚勤的情况,你得把分管后勤的权力再还给我。
我说要是能够找到耿尚勤的线索,我宁肯把连长让给你当。
我们特务连不仅有几台在当时质量上好的照相机,还有专门的暗房,一应设备俱全。上午我就钻进了暗房,冲洗胶卷,显影,定影。武晓庆私藏的这个胶卷,是特制的军用品,有效期比普通的胶卷长,但是由于保存时间过长,还是有点氧化,显影和定影都需要专门的技术。
我正在紧张而又谨慎地忙碌,忽然听见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武晓庆在外面喊,牟卜,老牟,连长,连长,让我进去,我给你当助手。
我没理睬他,继续我的工作,我想单独进行这个工作,由我一个人首先介入调查。
但是武晓庆还在敲门,大约敲了二十分钟,这小子才可怜巴巴地说,连长,我想起来了,那上面还有我的隐私啊,你可得替我保密啊,我那时候年轻,我好奇啊……
武晓庆这个人的毛病真是太多了,怎么跟你说呢,用罄竹难书这个成语来形容武晓庆的毛病过分了点儿,但是说举不胜举还是比较靠谱的。我这样说是给你一个思想准备,当以后你听到他提前退休的消息后,请你不要感到突然,更不要受刺激。
那天我从武晓庆提供的胶卷里,果然看见了一张直接拍摄耿尚勤第二次摧毁环形高地的照片。武晓庆不是说两张吗,没错,但是另一张武晓庆这个笨蛋仅仅拍了一块石头,大约是手忙脚乱造成的——就这一张也就足够了,因为这正是我朝思暮想并且希望看见的照片。
你没想到吧,恐怕连三流拍摄者武晓庆自己也不会想到,他抓拍的正是耿尚勤脱离毛竹升降机的瞬间照片,他的姿势棒极了,像是一只凌空飞越的猛兽,因为用力,他的身体拉得很长。如果不是因为太模糊,这简直就是一张无与伦比的艺术照,就凭这张照片,你就有理由喊耿尚勤一声英雄。要知道,那完全是孤注一掷,我相信即便是全世界最高超的杂技演员也不敢做这个动作,杂技演员做这个动作是要有充分的保护措施的,而我们的耿尚勤,是从一根人工支撑的并且眼看就要落地的毛竹梢上跳出去的,在那个已经歪斜的毛竹梢和绝壁之间,至少有三米距离,而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我拿着放大镜,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看出来了,在那之前耿尚勤还是幸运的,因为绝壁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在岩石的上方,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到此为止,我的第一个问题有了答案,耿尚勤是在何区别牺牲之前攀上绝壁的。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的兴奋,因为兴奋,我也就没有把武晓庆的丑行放在心里了,无所谓将功补过,其实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
武晓庆为什么在我冲洗照片的时候拼命地想进来参与呢,看在他为我提供了胶卷的份上,我替他遮一次丑。我只能告诉你,在那卷胶卷上,还有几张本来不应该出现的照片,是关于我们二十七师女篮几个女兵的照片。
我们那次在密西西那黑三角地区缉毒剿匪的战斗,后来实际上被看成是东部边境作战的一个组成部分。部队还在山圩农场休整的时候,沾了东部战区的光,上面来了很多慰问团,常常把我们也捎带着慰问一下。团里从我们特务连每个排抽调一个班去搞接待勤务。那时候生活条件比较差,部队便因陋就简地搞一些文体娱乐活动。我们师里的业余女子篮球队也来了,同我们缉毒剿匪特遣部队的“老头队”打球,老头队其实就是我们的阚总指挥和赵团长,加上武警支队和公安部队的几个首长。球赛结束后,女篮队员就在我们团的伙房实际上也是山圩农场的伙房里洗澡,武晓庆他们班既是警戒班,又是服务班,那天想必是伺候这些女篮运动员,他有机会比别人多看几眼,有机会发挥他的特务才干,也有机会偷拍。至于到了什么程度,你自己想吧。我只能说比较恶劣,但不算严重。
这件事情我以后再也没有提过。
有了耿尚勤脱离毛竹的这张照片,我就开始琢磨下一个行动。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剩下的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耿尚勤到底是死是活。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活着,活在哪里。如果死了,死在哪里。这些问号挂在我的脑海里,长期挥之不去,我不敢说每一分钟想起,但我敢说,几乎每一天都要闪烁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