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兵的第二年年初,我们的阚师长运气来了。
先是传来消息,南方边境有摩擦,部队可能要开赴边境执行任务。我们的阚师长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我们二十七师是一支拳头部队,历史悠久,功勋卓著,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打了很多漂亮仗。进入和平时期之后,我们一直是总部的战备值班部队,这从我们驻守的地理位置就能看得出来。一般来说,但凡有了重大任务,包括抗洪抢险抗震救灾等等,我们二十七师都首当其冲。
但是这次例外,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后来得到确切消息,南方边境没有我们二十七师什么事,至于为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
在南方边境热热闹闹的那一阵子,我们的阚师长很沮丧,几乎陷入了绝望的状态,成天唉声叹气。
众所周知,我们的阚师长有很多老战友,有的还成了他的上级,在军区和总部工作。我们的阚师长一遍一遍地打电话,质问,探询,请求,最后甚至哀求,说为什么不让我们二十七师上,难道我们二十七师不能打仗,难道我阚大门真的一点用也没有了,难道我阚大门已经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难道你们想把我憋死,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我无所作为地一天一天地老去?
后来,不知道是哪位首长动了恻隐之心,给我们的阚师长透漏了一个信息,说你们二十七师虽然没有操刀宰羊,杀鸡的机会还是有的。你干不干?
我们的阚师长立马来了精神说,别说杀鸡,就是杀耗子我也干。
这位首长于是通报了一个情况。原来,就在我们南方边境发生摩擦的同时,在那片战场的西边,也出了点情况。国际缉毒组织经过几年努力,将一批武装贩毒匪徒驱赶在中缅边境的密西西那一带,准备一网打尽。该组织请求我国政府支援,最好派兵助战。据说这股毒枭十分嚣张,拥有相当于两个团的兵力,而且由于资金充足,武器装备十分精良。
按说这种任务应该由公安部队或者武警部队来完成,但当时我们的公安部队力量还很薄弱,武警部队力量也很有限。我们阚师长当时正处在有劲没有地方使的状态,憋得难受,听说这个情况,大喜过望,紧急行动起来,再次向上级请缨出战。
我们阚师长的理由很充分,因为我们二十七师在解放战争最后时期曾经在云南西部剿匪,对那里的地形熟悉,而且这次围剿毒枭,战斗性质同剿匪差不多,山地剿匪我们二十七师有经验,轻车熟路。
我们阚师长不屈不挠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但是没有完全达到他的目的。据说上级的态度是,杀鸡不能用牛刀,二十七师没有必要都上去,鉴于毒枭全部武装不过两千人左右,而且战术落后,我们二十七师只需要派出一个营或者特务连,配属适量的技术小分队,加上当地的公安部队,边防部队,武警部队,组成一支缉毒剿匪特遣部队。
我们阚师长一听这话就泄气了,二十七师只去一个营或者特务连,那还用他这个师长亲自指挥吗?我们阚师长说,算球了,这样的任务我们不要了。
后来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据说国际缉毒组织通报说,这股毒匪虽然人数不多,但是特别玩命,友邻国家缉毒武装在跟他们的作战中,牺牲很大,已经有了怯战情绪,还是希望中国军方不要低估缉毒剿匪战斗。因为有了这个情况,上级决定抽调一个齐装满员的建制团去参加缉毒剿匪,并且给了我们阚师长一个机会,全权负责,官升一级,作为我们军的副军长兼二十七师师长,同时临时性地兼任缉毒剿匪特遣部队总指挥。
缉毒剿匪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们一团的身上。没过多久,这就不是秘密了。这是我们建国以来比较大的一次武装缉毒剿匪行动。
这段时间,我们特务连发生了不少变化,首先是原来的指导员王得建从南京政院进修回来之后,就调到步兵一营当副教导员了,黄嘉平正式升任指导员。随着祝生珉借调外用,王晓华也终于提干了,接替祝生珉当上了二排长。耿尚勤本来已经被内定复员的,但是后来因为陈骁力排众议,终于把他留下了,还在炊事班里喂猪。张海涛调整到六班当上了副班长,武晓庆当上了四班副班长。
我相信,你最关心的还是我本人。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向你汇报,你的关心没有白费,在陈骁和耿尚勤等人的直接打造下,我进步最快,正班级,我当上了一排一班的班长,成了那个经常骂我的老兵副班长何区别的顶头上司。
本来,连队是打算让我当文书的,陈骁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再想想。后来我去饲料房问耿尚勤,耿尚勤抽了半支香烟后问我,你是想舒服还是想受罪?
我说我想舒服。
耿尚勤说,那你就当文书。不过当文书舒服不长。你要是想受罪呢,我就告诉你,先苦后甜。
我问耿尚勤是什么意思,耿尚勤悠悠地吐着烟圈说,连队已经考虑要你当文书了,说明你已经被作为骨干培养了。以你现在的军事技术和思想水平,当个文书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当文书,实际上就是连队的政治机关,你的主要任务是伺候指导员?你愿意伺候黄嘉平吗?
我说我不愿意。
耿尚勤说,那就对了。你还是要到战斗班排去,别看只是个小班长,在特务连,班长就是封疆大吏一方诸侯。班长手下好歹还有几个人归你指挥,可是当了文书,连队任何干部任何时候都可以指挥你。
耿尚勤的话对我影响很大。我当然愿意指挥别人而不愿意让别人指挥。虽然班长上面还有连长排长,但我不是最下层的,用现在的话说,不是终端,我还管着副班长何区别呢。
我专门向陈骁汇报了一次思想,自然不会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我跟陈骁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譬如在基层锻炼啦,要战斗在最艰苦的第一线啦,等等。其实陈骁是知道我的小九九的,但是他不点破,而且还帮忙,这样我就当上了一排一班的班长。
那段时间,我们看了不少电影,譬如《英雄虎胆》、《秘密图纸》、《羊城暗哨》、《山间铃响马帮来》之类,多数都是同匪特作斗争的。后来还有一个电影名叫《黑三角》,李谷一唱的插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那是我在那个年代认为最好听的歌。电影《黑三角》里的故事同我们那次缉毒剿匪行动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剿匪的那片区域也叫黑三角,所以我们后来常常把那次剿匪行动称作黑三角战斗。
海滑那边也知道我们这支部队要到西部剿匪了,还专门排了节目,过来慰问我们特务连,说是跟我们联欢,地点就在海滑西边我们特务连的专用训练场上。
尽管我过去曾经同苏晓杭打过照面,但由于种种原因,那时候看得不真切。如今我已经是堂堂正正的特务连的一号班长了——“一号班长”这个称谓是我的发明创造,自从当上了一班长,我感觉我离“一号”的距离就不远了,而在一班,我就是一号,虽然还没有穿上四个兜,但屁股后面有几个兵,感觉就不一样。
那天联欢的节目,现在想来多数质量不高,但是苏晓杭唱了一首《远航的军舰》,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得不承认,我过去假装清高,那一次打猪草同苏晓杭和冉媛媛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故意装着不在乎,实际上是一种心虚的表现,实际上是太在乎的表现。一年后出现在我面前的苏晓杭,让我感到惊讶。我甚至觉得,她简直不亚于我当年心中的偶像“小花”。从外观上看,她简直兼备了大“小花”和小“小花”两个人的优点,她微笑的时候像小“小花”,稚气未脱,憨态可掬;她不笑的时候像大“小花”,忧郁深沉,楚楚动人。
我想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说当然是不准确的,因为我既不是她的情人,她也不是我的情人,但是那天我就是觉得,近距离的苏晓杭,确实已经比看得见摸不着的那个“小花”要好看得多。尽管以后武晓庆说,苏晓杭的歌唱得不咋样,但我还是认为她唱得好,怎么个好法不知道,反正就是好。
五朵金花里的冉媛媛也出节目了,她和另外一朵金花全宋诗一起演了个小品。但是我不喜欢冉媛媛,我发现她演小品的时候比平时更做作了,走路胸脯挺得很高,屁股夹得很紧,脸皮绷得很硬。几年后她嫁给了王晓华,证实了物以类聚这句话。
因为是联欢,我们特务连那天也出了节目,除了武打和攀登,最惊险的就是“火中取栗”。
我恨这个科目,因为这个科目是我的弱项。过去我聊以**的是,耿尚勤曾经跟我说,这些都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真的打起仗来,没有谁弄个火圈让你钻。但是耿尚勤这话也有问题,因为真的打起仗来,也没有谁会弄个钉着钢筋的绝壁让你攀登。
联欢会上的“火中取栗”是由两个排长和四个班长表演的。我最欣赏的是陈骁,陈骁身材颀长,动作大气,他在表演“火中取栗”的时候,你看不出他有多么用力,你只能看见,他像一条绿色的绸缎一样,在地上抖动,从火圈中穿出,再在地上抖动,再从火圈中穿出……
这大约就是爱屋及乌。事实上,在特务连,“火中取栗”的高手是王晓华,王晓华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他身材矮小,体积小,动作幅度小,那双小腿全是踺子肉,非常有力。他做起“火中取栗”,弹跳自如,展翅自如,飞行自如,落地自如。但是我就是不喜欢他。
在选择节目的时候,本来陈骁提出来让我这个新班长也上去露一手,王晓华不屑地说,牟卜啊,他开飞车可以,玩“火中取栗”不行,万一他一哆嗦,别把老二烧煳了。
我原来以为联欢会上会有摩托车表演,为此我那天还特地换了一身新军装,里面的衬衣装上了雪白的假领子,连袜子都换了新的。可是,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定的项目,说是玩飞车距离远了看不见,距离近了不安全,生生把这个项目取消了,害得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观众席上,眼巴巴地看着王晓华他们大显身手,眼巴巴地看着苏晓杭冉媛媛她们激动得小脸通红。
陈骁和苏晓杭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根据马学方的推测,大约就是在这次联欢会上,他们传递了接头暗号。
在进行缉毒剿匪出征准备期间,我的心里时而亢奋,时而紧张。别人我不敢问,我只能问耿尚勤,真的要去剿匪吗?
耿尚勤说,看这样子,十有八成。
我嘟嘟囔囔地说,其实我当初还不如当文书。
耿尚勤说,你怕了?
我说,剿匪是要真枪实弹的,是要死人的,我能不怕吗?
耿尚勤说,真枪实弹是要死人的,这话不错。可是当兵就是为了打仗的,这话更没错。我提醒你,有些话,可以想但是不可以讲。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又不是二百五。
我看耿尚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他,你怕不怕?
耿尚勤苦笑一下说,我倒是想怕,可是不让我怕。我一个猪倌,怕个球,我又不能带猪打仗。这次剿匪,恐怕没有我什么事。
我记得是一个下雪天,突然传来消息说,我们一团很快就要开拔了,步兵分队已经开始装车了。
接着又出现一件事情,我们的副连长,借调到909所工作的祝生珉也回到了连队,并且立即着手检查装备器材。跟祝生珉一起回到特务连的,还有他带回来的四部便携式七瓦电台,据说这玩意儿的磁波能够拐弯,特别适合山地作战通讯,对于这次缉毒剿匪行动,将会有很大的帮助。
那天晚上连队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干部,还有班长。会上说了许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有一项内容被我记得很牢。
指导员黄嘉平说,跨国缉毒剿匪,情况很复杂,有些同志有畏战情绪,有些同志情绪消沉,要防止在意志方面出问题。再说现在改革开放,资本主义国家灯红酒绿,腐朽糜烂,还要防止有些人借机叛国。班排长和战斗骨干们要特别注意和帮助他们。
后来连长李开杰又就“注意”和“帮助”的具体方法和原则进行了具体的阐述。
这次会议的神秘性异乎寻常,大会开完了,指导员又把我们这些班长一个一个地叫到他和连长的宿舍,给每个班长单独交代需要特别“注意”和“帮助”的人员。
我是从黄指导员的手心上看见那三个字的:耿尚勤。
那一瞬间,我像屁股上挨了一枪,差点儿就跳了起来。我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就成了这样的人,怎么能把他划分到那种行列里?他虽然犯过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但是,他不会当逃兵,不会搞破坏,不会打黑枪,不会自伤,不会投奔资本主义……
我们的黄指导员断然喝了一声,行啦!这是组织上反复摸底反复分析出来的情况,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
因为过于严肃,我发现指导员的鼻子尖儿有点发红。
我说他是个猪倌,留守不就行了吗?
黄嘉平说,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你们班的人了,注意控制使用,用其所长,制其所短。
我说为什么要把他放在我们班里,他那么老的班长,那么牛逼的骨干,叫我怎么领导他?
黄嘉平说,牟卜同志你不要忘记了,你刚刚入党,而且还是个预备的,组织上对你的考验,就是从这件事情上开始的。
我登时傻眼了。
第二天耿尚勤果然就把铺盖卷子扛到了我们一班。没有欢迎仪式,也没有召开专门的班务会。
成了耿尚勤的顶头上司,我感到很尴尬,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相处,特别是想到指导员交代给我的特别任务,心里就有点灰暗。
耿尚勤倒是落落大方,来了之后,问我他睡在哪里。我说你睡我下铺吧,我到上面去。
耿尚勤说,那怎么行,你是班长,查铺查哨都是按铺位叫的,别让人叫错了。
说完,不由分说就把他的铺盖扔到我那张双层木床的上面,然后盘腿坐上去,慢腾腾地解开他的行头,有板有眼地铺床,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叠好了,仰面朝天,双手枕头,看着天花板说,好了,这回有家了,比在炊事班干净多了。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我说老班长委屈你了,从今天开始,我又和你并肩战斗了,我是班长,你就是一班的顾问。
耿尚勤笑笑说,牟卜,不,班长,你别喊我老班长,也别说我是你的顾问。我就是你手下的兵。真的去执行剿匪任务了,我坚决服从你的指挥,你说朝东,我绝不朝西。
我说,谢谢老班长,不,谢谢耿老兵的支持。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
耿尚勤说,我不要你照顾,只听你指挥。
以后我们才知道,其实连队本来的确是决定让耿尚勤留守的,又是陈骁打了横炮,陈骁坚决不同意耿尚勤留守。陈骁对连长和指导员说,在我们特务连,谁都可以留守,就是一个人不能留守,那就是耿尚勤。
连长李开杰说,我们特务连是要执行特别任务的,不能带着耿尚勤这样的包袱上剿匪前线,特别是执行国际性任务。
陈骁说,正是因为我们特务连是执行特别任务的,所以才必须带着耿尚勤。执行特别任务,你不比耿尚勤强,我也不比耿尚勤强。再说,耿尚勤也不是什么包袱,他犯的不是政治错误,而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爱国主义和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我们恰好应该利用剿匪实战这个机会,让耿尚勤以自己的战斗行动卸掉包袱。
我们的指导员说,你敢保证耿尚勤不出问题吗?
陈骁说,我不能保证,我甚至不能保证我自己不出问题,说实话,我也不能保证连长和指导员你们就不出问题。
黄嘉平说,你陈骁为什么老是给我们出难题?
陈骁说,指导员你要知道,耿尚勤遇到的难题比我们大一千倍。
李开杰说,陈骁,耿尚勤难得有你这么个战友。
黄嘉平说,其实我们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但你要知道,这是执行国际性任务。
陈骁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应该给耿尚勤一个机会。这是耿尚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只有通过执行重大任务,耿尚勤才能获得新生。我们这些战友要讲感情,要给耿尚勤创造条件。
连长李开杰说,那好,既然你坚持,就把耿尚勤放到你们一排。
陈骁说,谢谢组织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