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岁月悠悠。从七中队学员离开N—017的那个落日黄昏算起,蔡德罕在贯山脚下已经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十八年里,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苏联解体,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曼德拉出狱,计算机覆盖世界,太空垃圾越来越多,戈尔巴乔夫隐退,阿拉法特终于当了总统,戴安娜王妃香消玉殒,麦当娜驰名全球,克林顿情场露丑,罗纳尔多征服亿万球迷,泰森咬人耳朵,中国长江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洪水……
原七中队的学员和与之有关的人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一年韩陌阡升任某集团军政委,并将韩小瑜再次更名为祝小瑜,已经从第四军医大学毕业,成为一名中尉军医。谭文韬提干后又先后到某某炮兵指挥学院和国防大学深造,于是年3月担任炮兵某部大校师长。阚珍奇调到北方某集团军担任机械化师的大校政治委员。凌云河现在是某应急部队的师参谋长。魏文建和栗智高在同一个旅里分任旅长和政治委员。进步最慢的,如单槐树、安国华、余建设等人,也都是团长处长一级,各有兵符在手。回到地方的,原三区队的望绪森进步最快,复员之后很快就转为国家干部,十八年内,从派出所长一直当到某省公安厅副厅长。常双群从最底层干起,汗珠子摔成八瓣,由一名搬运工人到乡武装专干,到乡党委书记,现在是某某省某某县的县长。还有一个人蔡德罕也没有忘记,美籍华人夏玫玫和她的丈夫黄某某在洛杉矶办了一个远东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该公司主要针对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澳门和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等地市场,营销古玩、古钱币、古服饰、古文物、古……之类,长江发大水那一年夏玫玫回来了,捐赠十万美元,并因此而得到了萧副司令的表扬,说好,挣资本主义的钱,帮社会主义的忙。但是当夏玫玫提出要以十万人民币的代价收购蔡德罕作品的时候,却被韩陌阡驳回了,韩陌阡说,夏玫玫现在是商人,商人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她出十万,这东西的价值就肯定不止十万。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夏玫玫给了蔡德罕一台计算机,韩陌阡让蔡德罕选了几件精制的小玩艺给夏玫玫当纪念品,其余的作品仍然库存在蔡德罕的“工作间”里待价而沽。韩陌阡跟夏玫玫说,夏玫玫你挣了钱,我建议你积点德,积德可以发大财。一是请你帮助联系,看看哪里有高级的骨科,把柳潋的腿治好,我从我的积蓄里拿出一万块钱赞助。还有一个建议,抗美援朝战争时期,常香玉捐赠了一架作战飞机。我们等待着,一旦战争爆发的时候,你夏大老板和蔡小老板联合起来给我们捐赠一架F-117。不要为富不仁,敢挣敢花那是大家风范,挣了钱不花是小家子气,财源不可能太旺。夏玫玫说,你老阡真会敲竹杠,不过你还真敲到我心里了,我听你的,柳潋的事我放在心上。至于捐飞机嘛,那就看我的造化了。不过,我不希望爆发战争。
夏玫玫的愿望是良好的。可是,现实不是以夏玫玫的愿望扭转的。十八年来,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目不暇接的当然还是战争。越柬战争,苏阿战争,英阿战争,中东战争,海湾战争,印巴战争,波黑战争……一些新的战场出现了,巴格达,锡德拉湾,马尔维纳斯,贝卡谷地,巴拿马,格林纳达……一些新的玩艺儿出现了——E—14战斗机,F—117A隐形战斗轰炸机,巡航导弹,GPS。航空母舰。硅。高能激光。PAC-3爱国者。战斧。AIM-9X。飞毛腿。全球鹰。C4ISR。复仇者。响尾蛇。海狼……天啦,蔡德罕懵了——这些东西真是前所未闻,都和他所熟悉的那些炮和炮兵战术风马牛不相及。从电视里,从收音机里,从柳潋每周进城买菜时给他捎回来的那些报纸刊物上,形形色色的信息依然撞击着他刺激着他。看来,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太平,几乎每一天都有战争发生,此起彼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风雷激。蔡德罕立足养鸡场,放眼全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他站在前W战区N—017的贯山脚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像那个忧天的杞人,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问题严重了。他发现他对那些战争很不熟悉,他从那里看见的是精确制导与以导制导,隐蔽空袭与反隐蔽空袭,激光战、集束战、病毒战、电子战,信息战、隐形战、硬打击与软杀伤……天、空、陆、海一体。他困惑了,我们的炮呢,我们威武雄壮的加农炮加榴炮呢,我们的那些操练起来出神入化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老伙伴呢,我们的有着光荣历史和辉煌功绩的战争之神呢?它们却羞羞答答地很少再露面了,它们知趣地不再充当火力骨干站到战争的前台了,可是它们都藏到哪里去了呢?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地区发生某某战争。
蔡德罕对这场战争的是非问题并不关心,谁胜谁负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他感兴趣的是他们在用什么作战,他们是怎样作战的,是闪电战还是持久战,是阵地战还是运动战,是线性防御还是纵深防御,是穿插奇袭还是正面强攻,是诱敌深入还是围点打援,是声东击西还是关门打狗,是梯次进攻还是立体进攻。他很想看看他们的步炮协同和阵地设施,也很想看看他们的火力分配和决定诸元的办法……一句话,他非常想看看他们的炮兵的表现,看看那万炮齐鸣烧红了半边天的壮观场面。
可是这一切他都没有看见,他们的炮兵简直是草包,没有派上大的用场,都是小打小闹。他简直失望了,这球仗怎么能这样打?这简直是拿我们炮兵开玩笑。现代战争又怎么啦?难道我们炮兵只能当爆竹用只能放放炮仗?真正是岂有此理。
然而,他的这种失望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就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冲得灰飞烟灭。从他那台只能收到当地节目的电视上,他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一则报道,就在这场战争中,以某某国为首的多国部队的导弹,精确地打进了中国驻某某国大使馆,一枚导弹从天而降,垂直下落,穿透大使馆楼层,另一枚导弹横空出世,拦腰穿透大使馆墙壁。中国驻某某大使馆三名工作人员殉难。
那一瞬间,蔡德罕无比震惊,拍案而起,并摔爆了一瓶孔府家酒。当天晚上,蔡德罕咬牙切齿地啃了整整一只烧鸡。然后摇摇晃晃地独自登上贯山,坐在祝敬亚的墓前。
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朔阳关的上空,在古老的城墙上回旋,吹奏出洞箫般的呜咽。从贯山山顶上望出去,月黑风高,低天芸芸,风吹草动,宇宙间星汉稀疏,幽深无垠,似乎在每个角落里都有阴险的眼睛。
啊,战争爆发了,战争就要爆发了,战争早晚会爆发的,战争必然要爆发。战争既然可以在那里爆发,战争也就可以在这里爆发。对了,是这个道理,就是掰手腕,对峙出现了问题。平衡出现了问题。欺人太甚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你不要表示遗憾,我揍你一顿也可以表示遗憾,可以表示慰问。祝教员,我没醉,我才喝了一瓶。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啊,我尊敬的同学们,尊敬的师长旅长政委参谋长们,你们不都是前三十三名吗?你们不是信誓旦旦地要迎接未来战争吗?你们一个个不都自命不凡要为战争献身吗?现在机会来了,该你们大显身手了。你们看见了吗?看见这几枚导弹了吗?看见了那几位无辜的死难者了吗?你们的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你们的心里是否也在燃烧?你们带兵管兵养兵,千日之养,就在一时之用啊。明天,后天,也许就在今天,就在今天这个晚上,战争的马蹄随时都会滚滚而来,踏进你们的梦中。我可以宣誓,我不用再动员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服预备役,可以当民兵参战,可以当民工支前,可以帮你们扒铁路埋地雷,可以推着小车给你们送小米送鸡蛋送大红枣儿,猪哇羊哇送到哪里去,送给那亲人解放军,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可是,你们呢?当着祝敬亚教员的面,我这个山沟里的土老冒不禁要问:你们——我尊敬的大校们上校们中校们,你们准备好了吗?你们敢打吗?你们能够保证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吗?
——我蔡德罕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