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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上校的婚姻 柳建伟 10311 2024-10-19 19:13

  

  十一月底,这里完全被大雪覆盖了。夜里,常感到骨头都冻酥了。到了四月,这雪才开始融化,温度回升极快。五月到十月,空气潮湿得铁丝都要发霉。大本营就设在山脚下那十几间黄泥土小屋里,山顶上就是我们的边防哨所,双方阵地挨得最近的地方,可以相互手掷香烟开荤。还没开始工作,又一场暴风雪来临了。大雪下得昏天黑地,似乎永无尽头。这天晚上,林佳看见尹秀英一直缩在**发抖,便知道尹秀英触景生情想到什么了。尹秀英的丈夫三年前就死于这种暴风雪。林佳走过去坐在尹秀英的**,老半天没找到一句安慰的话,最后,突然来一句:“下辈子我要是做了诗人,第一个诅咒的一定是雪。”

  的确,雪在内地是稀罕物,绒绒的一团一团,温温柔柔地抚摸你一两下,或者凝成六角形,漫不经心地拍打你两三下,感觉极好,让你感觉到好像是和一个很会创造爱情氛围的小姑娘呆在一起。可这里的雪无论如何叫你爱不起来,漫天的白沙,借助风威变成暴虐的魔鬼,弄得一切生命都绝望了。就连那一群群挺拔的石笋,也被这魔鬼肆虐得褪尽原来的黛青色,变得红斑遍体了。

  尹秀英支起身子,凄婉道:“我是怕重复,那样我就一无所有了。”

  第四天清晨,暴风雪终于停了。阳光渐渐漫过东北方向那片原始森林,慢慢地浸过谷地。三十个人整装待发。马林披着十来斤重的羊皮大衣,步履艰难地在两尺多深的雪地里挪动着,在队伍前方约五米的地方转过身。

  感觉不到温度的光线直射他深陷的眼窝,他眨眨眼睛,用手把大头棉帽压低些,这样,右边那个小燕翅膀一样支棱着的帽耳,在他苍白的脸上,遮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天和地都显得格外空旷。能见度至少有八十公里。除了那一片片石笋之外,一切都被白雪覆盖了。森林是遥远的,只有淡淡的一点青色从恐怖的白色中挣扎出来。小分队驻扎地的南侧两翼,我们的兵力极其有限,而对方在夏季第一线兵力至少是一个团。为了对付意外,马林要求给每人发一只五四式手枪和五发子弹。按王木贵的想法,手枪也不用配,他十分相信政治工作的威力,即使被俘,老虎凳、电椅子无法冲垮固若金汤的政治信念。马林不好直说,很委婉地道:“国外早把催眠术用于军事,它可以让你在昏昏欲睡中讲出真话。这比老虎凳厉害。我知道美人计对付我们这支部队,二十年前毫无办法。”王木贵一听说能引诱人讲梦话,当即同意配发手枪。他说梦话的毛病几十年都改不掉。再说这美人计,现在就很难说管不管用。他曾经听石昆说,苏联有一种军事学院,专门培养“燕子”和“乌鸦”,克格勃让西方伤透脑筋,与这些无孔不入的“燕子”和“乌鸦”有很大的关系。现在的年轻人,讲起外国女人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外国女人臀部向后翘翘,乳峰向前挺挺,中国女人就没有这种极性感的体型。”言外之意是很不好言传的。

  马林这种大胆,建立在这样一个推断上。对方军内盛行享乐主义,还信耶稣,圣诞节快到了,又是大雪封山,他们在圣诞节肯定要发电相互祝贺。这个地段确实太诱人了。西边是喜马拉雅山脉,东边是横断山脉,这中间几百公里的山峰,在西藏只能算些小土丘,对开展工作非常有利,一旦战争开始,就可以给他们毁灭性的第一次打击。战争爆发前夕,小分队迅速后撤。如果顺利的话,战争结束后,他就可以穿起便服,在南京的家里,从报纸上看到这场战争的结果。他清清嗓子开始训话:

  “大家都看到了,这里静悄悄的,一片空旷。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三十一个人,决不会给这支英雄的部队抹黑,事实将证明这一点。现在我们必须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前,一切准备就绪。一定要选好点,我们的工作好坏,将决定整个战争的进程。”

  讲着讲着,他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前不再是三十个人,而是几个现代化的集团军,可以认真和对手较量一番了。马林很感谢历史给了他一个补过的机会,这样,人生就完美了。尹秀英看着容光焕发的马林,心里说:“老马,你是对的,有几个人能像你这般活过!这就够了。”

  马林话锋一转,严肃起来,“当然,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东南方几公里处,原先是无人区,夏天,那里就出现过某国的巡逻队。关键时候不要抱侥幸心理。第一要迅速销毁一切密件;第二,开枪的时候一定不要贪多,最重要的是留一颗……”

  太阳渐渐褪尽橘红色。雪地里渐渐有了一种神秘的味道,颜色开始变化了。林佳看见一层绿雾一样的东西贴着雪原流动着,渐渐浓起来,有点像一大块蓝玻璃。一只兔子掠过雪地消失在蓝色中,她慢慢感到有流泪的感觉,接着眼前就发黑了。“我的眼睛——”她大喊起来。

  “小心雪光,”马林喊,“快看天,看那片石笋。大家带足干粮和蓄电池,天黑前一定要返回。”他抬头看看太阳,大声道:“出发——”

  二十几个绿色的小点慢慢散开,眨眼间就被白色吞没了。

  “报告!”杨情书踅到马林身边喊道。

  “什么事!”

  “附近有邮局吗?”

  马林看看杨情书:“最近的离这里一百二十公里。有空就写吧,编上号,回拉萨一起发。”

  杨情书一下子觉得很扫兴。昨晚,冷得牙齿直打架,还硬挺着用优美的文字描绘这场暴风雪。张交响感到那钢笔的刷刷声扎得自己骨头疼,忍受不住时,他把头探出被窝泼冷水:“杨老弟,算了吧,光荣不光荣,这女人都是人家的,何苦呢!”东边日头西边雨,杨情书自然不予理睬。

  十几天下来,可以工作了。三十一个人,有的瘦一圈,有的瘦两圈,有几个人刚好瘦了一圈半。林佳本来就瘦小,瘦了一圈,就已经感到了衣服的空**,瘦小的身体缩在羊皮大衣里,活像一只没满月的小羊羔。张交响干起活来都是拿命在拼,十个点的天线,他一个人装了八个。为了隐蔽,每个都要装在红褐色的石笋头上。他每次往上爬,林佳就把心系到牙齿上,第八个装好后,看他像是大意了,脚一踩空,从五六米高的石笋顶上坠下来。林佳尖叫一声,看见张交响沿着山坡滚成一个雪人,溶在雪里一动不动。石昆滚过去用力掐住他的人中,嘴都累歪了。大半天,张交响眼皮睁开了,射出两束复杂的光,叹息一声:“原来死也不易。”大家见他活着,都又忙着去架线,就当张交响幽默了一次。

  进入二十日,马林开始通宵达旦地工作。这种夜以继日的工作方式,完全等同于以生命的晚霞完满一个青春的残梦,持续十几日再不病倒,就可以进入神话故事了。

  元月六日晨,这种精神蓝图的描画也被迫中止了。八时,尹秀英给他圈阅一份军区的传真电报:

  边界问题转入外交努力,你队暂撤拉萨待命。

  同在天涯一隅,不一定都是沦落人。几乎同一个时间,王木贵也在看同一内容的电报。不善展览喜怒的王木贵像九段围棋高手遇到大取舍时,面壁思考起来。战争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当你为它的狰狞惶恐时,睁眼一看,一个美女诞生了。一时的好恶心情顷刻间变成不同的砝码,转入人生征途的天平上。无论怎样讲,马林赢了一局,档案里记上这一笔决不如鸿毛一般的轻。特别是又进入和平了,这个砝码就像泰山一般显眼。机遇和遇到机遇所做的取舍就有这般的神奇,能打破一切平衡重新建立秩序。他觉得这游戏一样的战事并不那么好玩儿。几支金丝猴放出的废气早把他每个肺泡清洗了一遍,仍没找到可进入君士坦丁城的那扇破败的城门。又一次研读当时的党委会议记录,这段话他思忖良久。“鉴于反蚕食斗争的长期性,小分队领导将由马林和王木贵同志轮换担任。”关键是这几句早已入了上级某个部门的卷宗。事不宜迟,便是个尾巴,也要揪下几根实在的毛。小分队的善后和工作总结一定要参加。有了计划,在王木贵那里就如同一只笼中的猫确信老鼠也在笼中了。二十年前因醉酒误了新婚之夜,妻送他到村口,说的那句话很长男人志气:早晚都是留给你的。他要好好把玩一下计划的细节。是咬死了再吃,还是先吃一条腿,在王木贵那里也不愿草草行事。当初提出轮换,天地良心是很诚的。这种恻隐真是把两刃利器,既可伤人伤己,又可利己救人。但归根结蒂,这做法总有点蒋介石遗风——五月下山摘桃子。想到此,双颊竟蓦地一热,心里道:“老马,无论如何,你属于打天下那种人,怨你爹娘晚认识二十年。而我则属于坐天下那种人,差别就是逢时不逢时。”他决定帮马林实现一个夙愿以取得心理平衡,譬如做个鲁仲连帮他结束十几年的家庭战争等等。想毕,他平静而果断地拿起电话道:“给我接车队。”

  两个小时后,尹秀英气哼哼地擂开了马林的门。

  “种豆的要得瓜,王木贵要下山接管小分队,就看你的了。”

  马林捂着胸口伫立一会儿,断断续续道:“本性难移。我现在还在想,追逐大半辈子了,再回头,也是个可笑,没能从一而终,还不如把这堂·吉诃德演下去。咳咳,你看那片石笋,真是个好坟地,给我就更合适了。咳咳。”

  “满脑子稀奇古怪,也不怕撑爆了,马上就春节了,又是个病秧子,也不从口中讨点吉祥,”尹秀英倒杯水把药递过去,“你死了对你是如愿以偿,战死沙场光荣,可我想看戏咋办?”

  马林苦笑着吞了药:“十几年了,这戏总演不出个结局,太辜负你这个观众了。”

  “观众?”尹秀英反问,“一开始我就是角色,悲哀的是永远是B角,功夫都生锈了。”

  马林瞥一眼一肚子苦楚的尹秀英,伸出大手放在女人的肩头,“是角色,很伟大的B角,我很感谢,或许……不说了,这话我也说了十几年。去通知各小组吧,明天开始休整三天。”

  几分钟后,大家都清楚要远离战争了。惯性却在起着作用,油盐酱醋柴米糖,老婆孩子加住房,晋升内调转业加入党,都还在遥远的路途上急奔,这就给每个人心里留下了无法一下子填满的巨大空间。

  石昆第一个感觉就是憋气。连战争的毛都没摸到一根,这当军事理论家就和牛尾巴下等量齐观了。第二个感觉就是捞回点。第二天早上,他胡乱塞两个馒头,带上相机和干粮去找林佳。

  “冒险的勾当,干不干?”

  “不干白不干。只是马队长情况不好……”

  “有尹大姐这个万能氧气袋,你恐怕送不出去这秋波。”

  “就不能积点嘴德!”

  两人爬上南面一个山包歇息,一条尾巴忙潜在半米厚的雪里。尾巴着白羽绒服戴护士帽,一看就是着意伪装过。

  石昆不知黄雀在后,站那里旁若无人指点江山。“这山的坡度可以使用坦克。大山间峡谷的宽度是个致命的指数……你怎么啦?”

  姑娘转过头,“难道这里除了战争就不能联想点别的?你看,这儿多像只孤岛啊——”

  尾巴小心地在雪中挖出一个瞭望口。

  “你看看,四周都是白色的海洋,一个博大无边的蓝色屋顶罩在我们头顶,屋顶上开着一个圆型的天窗,窗外有一个仅属于我们的太阳。”

  尾巴耳朵出了故障,幻化成另个女人的声音:“他走了,这是仅属于我俩的小屋……”他的双掌在雪中慢慢进化成了拳头。

  姑娘痴迷地望着远处一片山包,幽幽地问:

  “看那像什么?”

  尾巴耳边响道:“你说我下巴像什么?”

  “你说呀!”

  “一片割了**的**。”

  “就不能温柔点!什么都血淋淋的。”

  看到两人朝一起走拢,尾巴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女人道:“象牙?你真有学问,真温柔,不像他,折磨死你……”

  “你,你这个人,你这个人,那晚为什么还要我回去,你说,你说,你敢说你不想,不想亲亲我……”

  尾巴死死地盯住叠在一起幅度晃动不大的一双人影,瘫在雪地里。

  半小时后,石昆和林佳攀上更靠南边的一座大山。尾巴深一脚浅一脚撞进屋去,见杨情书又在伏案苦吟,拎小鸡一样抓过来。

  “老弟,别犯傻了,算算,到这儿几天了?”

  杨情书像是看见了幽魂,惊退两步,“五十四天又八小时,你穿这身怪吓人的。”

  “修几封情书了?”

  “一百零八点三三封。”

  “每封平均花多少时间?”

  “大约一个半小时。”

  “好了。你问我几个时间,不能亏你。”

  “叫我问什么?先烤烤火吧。”

  “比方说,你妻子和一个陌生男人从相识到那个,那个吧,要花多久;高原军人休假间隔多久,等等吧。我能回答。一个是三天七小时二十八分,一个是五百七十四天六十二个小时。温习一下除法,是多少倍?接吻呢,我刚刚作了个统计,六句话,一百一十七个字,共需四分半钟。你那狗屁情书烤火算了。啊,拿爱情混饭吃的诗人作家们,去见鬼吧。”

  杨情书像葛朗台见了金币一样,扑过去抓住那零点三三封情书哀求道:“交响大哥,万万使不得,小弟就指望它们冲锋呢。你今天是怎么啦,不用交响理论教育小弟了。用你这理论,谈这事语气该是温柔的行板。”

  “温柔?”张交响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大笑,“太精彩了,这人都尽信虚的。我不搅你好梦,陪我喝两杯,闷得慌。”

  于是,两人就开了罐头放火堆上热。酒是两元一瓶的劣酒,劲大,上脸。半瓶下肚,两人都觉得脑袋胀了一倍。

  “杨老弟,不瞒你说,我也想通了,说说痛快,这一年,你嫂子总共来过两封信。一封信是报喜,后来她处理了,我也不可惜,你知道,我两年没探亲了。一封信给我说有位算命先生说她长了一张寡妇脸。我有点悟出了,这是让我决断。你说,让她背红锅好背黑锅好?”

  杨情书想人这肺腑深处尽管温度高些,所藏东西大概也只能这般**,不禁受了感动,大着舌头掏那些只穿比基尼的东西,以李报桃。

  “要说呢,整个不值得。可是要只有熊掌没有鱼,我看黑锅不好。秦桧是个镜子。”

  “你也说红锅好?”

  “红锅好!抚恤金涨价了,你还有个弟弟待业,当兵是个出路。大嫂吗,背个红锅等于在她心上绣个红字,说不定能出落一个圣母。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大嫂这水浑是浑了点,可总还比那泥巴强。最好呢,什么锅也不让她背,散了吧。”

  这几句话像是触了葛洲坝放水机关,张交响的眼泪一下子刹不住车,一个跟斗栽了下来。

  “难!我三十三岁才成这个家。精通三门外语在这方面毫无用处,前后见了十五个,不容易。男女上出点事,我能理解,只要生个带把的,散就散吧,我娘早盼瞎了眼。本想这回能一了百了,谁知这仗又不打了,以后咋办?红锅黑锅,这般地步了,还挑什么?”张交响痴迷地摸摸腰间的枪。

  杨情书自饮一杯:“都难,我家的洋房你知道吧?狗屁!我回上海睡上铺,下铺睡着哥和嫂,甭提晚上那滋味儿了。在上海,搞对象就是搞房子。”

  这时,保卫干事来收缴腰间的硬家伙。张交响对酒再无兴趣,魂不守舍在屋内踅几圈,倒头睡了。

  王木贵赶到大本营,枪弹大都收缴完毕。

  “老马,不丢一枪一弹,不易呀,”王木贵把灿烂的一个笑丢给马林,“你先休息两天,剩下的事让我来办吧。”

  “我没事,”马林诚恳地说,“你刚坐了一夜的车,别累病了。”

  “老马,治病要紧呢,我已派人去南京那边联系去了,完了这件事,你就先回南京疗养,说什么今年你也该和嫂夫人团圆了。有这样好的部队,你还不放心?”

  “说得是,”马林叹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陈代谢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从马林屋内走出来,王木贵看见在雪野里徘徊的尹秀英,兀自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对政治处林副主任道:“安排尹参谋随老马先期回大队。”仰脸望见太阳早偏西了,忽然问:“石昆和林佳出去多久了?”

  “不知道,”林副主任埋怨道,“听说马队长给每人三天假,石昆和她的关系……”

  王木贵轻轻点点头,独自一人朝石笋群走过去。

  张交响瞄瞄左右,尾随过去。

  王木贵怔了一会儿,伸出大手,“是小张啊,差点没认出来,都成了衣裳架了。”

  “政委,这仗不打了,我转业的事……”

  “别忙嘛,据反映你的表现很不错嘛,你还年轻,多留心部队的思想动向。”

  “你说抓现行?”张交响迟疑地问。

  王木贵恰当地表示了失望:“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小林这两年出道了,你和她是同班同学,也该在这方面用点心,我的高材生。”

  “我的情况很具体……”

  “组织会考虑的。”王木贵说完就走了。

  张交响空洞的双眼盯住那个十几米高的石笋,呆了。

  王木贵一夜没合眼。前半夜,他逐个看望了小分队队员,后半夜,他和林副主任一起拟定了立功人员名单,并推敲上报小分队工作情况的详细提纲。七点二十分左右,他掐灭一支刚燃的金丝猴,无遮掩地打个哈欠。

  “小林,上午把情况梳一梳,中午你以政治处名义给马队长汇报汇报,听听意见。”

  林副主任摘了眼镜,媚笑道:“他也听听而已,就免了吧。”

  “你呀,”王木贵生气地站起来,“锋芒太露了,做政治工作的,要牢记:凡事要留有余地。老马是队长,不管他听不听,都要报,这是个规格问题。最后怎么定,反正给他汇报过,天塌了,每人总要分一块顶着吧!”

  “是,是,”林副主任恭恭敬敬道,“我看问题还是太浅,不像政委你,总能高屋建瓴。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林佳立功而不给石昆立功?”

  王木贵笑笑,拿过一听黄桃罐头:“都说这中国罐头好吃难打开,先前我也这样看,久了就不想吃这东西。如今不同了,你看,我就用一般水果刀,关键是用巧劲儿。石昆是匹难驯的烈马,但凡难驯,都有好脚力。驯还是不驯?驯!一物降一物,林佳是根结实的绳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副主任眼里竟有了佛教徒见了释迦牟尼金身才会有的那种光芒:“高,把绳子做成套马索。政委,你休息,我这就去整理。”

  王木贵很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躺下,机要员闯了进来,递过一份传真电报:

  “今晨七时三十分,对方朝八号哨所开枪,令你队迅速组织人员查清对方真实意图,以配合外交斗争。”

  “你没报马大队长?”

  “肖副参谋长指示,从今天起,一切业务都向你请示报告。”

  “乱弹琴,故意给我难堪,”王木贵用力挥动着拳头,“都打响了,马队长还怎么休养?我命令你,业务上事情要先报马队长。走,和我一起去。”

  马林身体已极度虚弱,每隔半小时就需要吸一次氧,尹秀英一见王木贵进来,肝火一下子烧起来:

  “王大政委,老马返老还童了,连个司机都指示不动了。再耽误三两天,怎么向你交待呢?你把老马交给我,又不给派车……”

  “秀英——咳咳,老王,你有事?”

  “这个宫副处长真是的,我只说军区正在开展百日安全竞赛,战备解除了,车跑多了怕出事,他竟敢这么办。尹参谋,实在对不起了。老马,你的气色可不大好。”王木贵向前走几步紧紧抓住马林的手。

  “老王,看你说的,”马林挣扎着要坐起来,王木贵不让,“老王,你一来坐镇,我这心里也踏实了,老毛病,不碍事。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就是怕虎头蛇尾,最后出问题。”

  “老马,按说呢,今天就该送你回去住院,可是……”王木贵欲言又止。

  马林这时才发现门外站着机要员,忙坐起来,“老王,我真的不碍事,到底怎么啦?”

  “也没什么,石昆和林佳昨晚没回来,今早上我已派人去找了。他们去哪儿,大概是跟你说过的。”

  马林支吾道:“是,是说过,石昆早说过要拍点资料,该多去几个人才对,这一刮风就容易迷路。”

  王木贵一看是时候了,把机要员叫过来拿过传真电报递给马林,示意机要员退出。

  “早上睡不着,就转到机要上,正巧收到这份报,恐怕还得你唱红脸我敲边鼓。”

  马林一翻身从**跳下来:“老王,都火烧屁股了,还你的我的。秀英快通知各小组,进入一级战备。”

  尹秀英鼻子哼了哼,没有动。

  王木贵忙站起来:“我去安排,秀英还是留下吧,你这也离不开人。”

  马林托着下巴,自语道:“是走火?引我们打第一枪?外交上谈崩了?不对,崩了早通知下来了。到底为什么?加个砝码,施加压力?”

  “老马,你看这仗能打起来吗?”

  “近期不大可能。”

  “这我就放心了。”

  “全方位搜索,昼夜值班,争取两天内摸清原因。老王,你看呢?”

  “我没意见,我这就去布置。”

  王木贵信心百倍地走出小屋,吹响了紧急集合哨子。

  马林吸了几口氧气,黯然道:“石昆和林佳今晚要是再不回来,多半是出事了。我多次对他讲,骄兵必败,到底应验了。”

  张交响听说那边开枪了,兴奋得像是个怀春的少女,双颊的高原红开得更加灿烂。他把检修十个天线的任务紧紧抓住。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握住杨情书的手,无可奈何道:“红锅就这一个机会,我也不想放过,她命好,也没有办法。听人说王政委他哥干了三年还是个下士,一死,就出了个王木贵,九狗一獒,我信这话。”杨情书正去值班,胡乱应两句就分手了。

  张交响检修完第十根天线,再次失足从那最高的一个石笋上摔了下来。这回头触了石头,再也没人能唤醒他。

  石昆和林佳狼狈不堪爬回大本营的时候,马林正支撑着身体为张交响整容。王木贵铁青着脸站着。林副主任拉住杨情书了解情况。

  林问:“小张平时有没有什么异常言行?滑下来应该腿先着地,这是常识。”

  杨情书两眼发直,木木地看着张交响。

  林问:“其他的话有没有?”

  杨情书声音很涩,“他说过九狗一獒,他说过想让小弟当兵。”

  林追问:“没别的了?”

  “再就是争论红锅黑锅问题……”

  王木贵的脸色越来越黑,伸手把林副主任的笔记本抢过来几把撕碎,“你搞什么名堂?乱七八糟干什么?就你长了嘴?小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天已经很疲劳了,你记着,这是以身殉职!你问那些不觉得脸红?”

  马林把军用白床单罩住张交响,大声道:“他死而无憾,死得其所。”

  “林副主任,”王木贵指着他鼻子道,“我是党委书记,老马是副书记,这种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你去详细了解一下小张的工作情况、身体情况,他一定有心脏病,马上整个事迹材料,再乱弹琴我撤你!还不快去!”

  马林看见石昆和林佳也戳在门口,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还有脸回来!说轻点,是无组织无纪律,重一点就是临阵脱逃,该枪毙你们。每人先写份检查交过来。”

  石昆张张嘴,没有动。

  “怎么?”马林向前走几步,“委屈了?告诉你没当俘虏已经是你们的造化。还有你这林佳,一个女同志,到了战场,就到处乱跑,太不像话了!”

  “我有重要情况要报告。”石昆先把捡的报纸和画报递过去。

  “是不是还有**扑克?内地早有了,屡禁不止,”马林把画报扔在地上,“大军事家,这不足以将功补过。”

  “老马,”王木贵走过来扶马林坐下,“你先消消气,人回来了就好,你该听他们说完,小心官僚。小林,这是从哪儿捡的?”

  林佳把了解到的边境情况材料递过去,眼泪扑嗒扑嗒直掉。

  王木贵粗看一遍,忙递给马林,“天呢,这不就是今天早上那一枪。得来全不费功夫。宫副处长,马上派车把材料送到军区。老马,你就随车回去治病吧。小石真有你的,这可立了大功。”

  马林冷笑道:“即便是制止一场战争,这处分也不能免。”

  “老马,这好说,”王木贵笑道,“你该高兴才是,这批年轻人真不错,有胆有识,你快收拾收拾出发吧,这病可耽误不起。”

  傍晚时分,小分队收到军区的嘉奖电。八时,新华社播发了两国外交会谈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消息。

  王木贵从第二天起一个人闭门撰写小分队的工作总结。总结中请求军区给在执行任务中光荣牺牲的张交响授予荣誉称号。石昆的检查王木贵收到后托林佳转了回去,并请林挂传话:不要背包袱,马队长也是出于好心,立二等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石昆知道后,话一下子少了许多,整天大猩猩一般沉思着,整个身心像是都去解答哈姆雷特提出的问题。林佳一见,有点六神无主了,她又一次感到男人的心不可捉摸。临撤走那天,她对石昆说:

  “这终究是喜事。王木贵变化真大,真没想到他人情味还蛮重。你说话,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石昆勉强笑笑,“二等功很好,退休后可以多拿百分之十的工资,这就是和平和发展时代的现实,我超脱不了。在这一点上,老马真伟大。”

  “这就对了。”林佳如释重负,“王政委还要主持仪式与张交响告别,你去不去?”

  “不去能行吗?”

  人们三三两两低头向石笋群走去。那里埋着张交响。

  “好大的太阳,”林佳抬头看看天,“等会儿要脱帽致敬,你等一会,我去擦点防晒霜。”

  防晒霜自然是高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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