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很小,四条主街道写出一个井字。长不过三里,宽不过两里。人呢?一万多不到两万。城东响一声锣,城西马上会钻出几个顽童,以为玩猴的又来了。
四十年前城更小,也是四条街写出一个井字,更短更窄,人更少。
还是变了许多,电灯多了,还建了一个影剧院,人民大街北侧建起两幢堂皇的大楼,一个是县委,一个是县政府,虎踞龙盘,代表着一种尊严,几条大街都铺成了柏油路。有了汽车,有了彩电,还有双卡收录机。
少了两个东西,一个是护城河,一个是连成串的大小青楼。
有些东西没变,比如城隍庙,只是更加破旧一些。门口的石狮子叫戴有红袖章的年轻人敲掉了脑袋。小巷小街还沿用着旧名,比如青石条街。
沿着这条街走下去,一袋烟工夫,便见着一个大坑,叫四门坑,坑边是些旧房子,私人的。
坑北沿那个青砖砌起的院子就是闻兰的家,是婆家,青石条街的人都晓得,他们唤作石家大院。
大院只她一个人住,许多年了,好像并不显得孤寂。虽然离休了,还是天天上班,早上去,晚上归。逢人一笑,六七十岁的一笑。“吃了,闻大姐?”在涅阳还是这样问候人,没有学会说“早上好”和“晚安。”
涅阳城里的成年人都叫她闻大姐,很亲切,同时也显得尊重,就像北京叫“邓大姐、康大姐”一样。
她的确配得上这样的称呼,她是涅阳最早的女党员,她成立了涅阳第一支共产党的武装,她是涅阳第一任县妇联主任。中间十几年不是,后来又在这个位置上退到二线。
民间更是广泛流传着她的故事,比如她身穿旗袍,手撑黑洋伞,脓包吴司令围着她团团转。还有她只身入虎穴,劝说土匪头子李大麻子打老日。县志上这样描写她:手持双枪,威风凛凛,小股日寇闻其名,望风而逃。
涅阳的后辈们不敢相信那些传奇故事都是说的这个每天在青石条街上来回踽踽独行两趟的干巴老太太。好事者问她,她总是一笑,六七十岁的一笑,因此她在涅阳越发成了一个谜。
有什么好说的?世上的事情能说得清楚?她结过婚,忽然间又像是没结。她生过儿子,儿子也成了人家的,于是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什么都能变过来变过去。
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把,午睡刚醒她就感到几分异常。打开窗户,外面正怒放着桃花。洗过脸,她开始看报。从《人民日报》到《宛城周报》都看。最初看见那张照片,她的目光很快滑了过去。生老病死,太自然了。当年许多人都死了,何况又过了四十几年。那时她好年轻,头发又密又光又亮,胸脯像汹涌着的赵河波涛。如今,黑发都没几根了。当年死就死了,现在倒兴师动众,闻兰觉着没意思。
她又拿起那张报纸,看清了那个镶着黑框的照片。她不禁一愣。
是你?!
四十年了,你竟没变多少!
她能认识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省政协副主席,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李芸生同志……”
李芸生就是石芸生,石芸生就是闻兰的丈夫。后来忽然又不是了。
你当年教我识字,就是为了几十年再折磨我一次么?你说话呀!
听者无言。
闻兰抹去一把苍老的泪,她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了,她以为自己两鬓斑白的时候不会再去追忆往事了。如今她又一次哭了,哭那些血染城河水的同志,哭那个被张副官活埋的冤家。对于你,我没眼泪可流。因为你活了下来,因为你死了还能登报。
桃树也苍老了,它已有三年不结果子,花也开得疏。南风袭来,片片花瓣打着旋儿轻轻叩着让雨水淋湿的窗棂。桃花无言,却什么都明白。
那一年春天来得特别迟。桃树那时正值盛年,串串花蕾缀满枝头。幸存下来的涅阳地下党员都不会忘记那个特别漫长的寒冬。
正月十五,豫西重镇宛城来了一个围着灰色围脖的中年汉子。他一口外乡话,鼻子特别大,让人无法记住其他的特征。听了四五个中心县委的汇报,中年人陷入了沉思。香烟抽了一整盒,最后他摸摸大鼻子,果断地决定:鉴于豫西日益严峻的形势,地下组织想生存、求发展是很不明智的。因此,为了保留骨干,各个中心县委都要撤到新四军中原解放区,有人说这个中年人就是后来当了国家主席的刘少奇。
风很大,从门缝里挤进的几股带着很响的哨声。油灯在寒气的簇拥之中愈发显得昏暗。外面偶尔有声狗吠,也显得单薄,不是那么阳阳壮壮。闻兰抬起头,看见一个核桃大的蜘蛛哆嗦着攀援着窗帘边缘而上,芸生还是没有回来。
她望着熟睡在身边的小军军,想着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想得头疼,却是一片茫然。什么都是不能预料的。风更紧,哨声更响。她感到自己被冷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的肉团。军军,要逃难了,可你才两岁。
结婚六年了,那一年她十六。八岁那年她就知道要嫁给县城四门坑石家大公子,那一年石芸生二十二。闻兰的爹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没让她读书。长到十六,字不识一个。娘死得早,记不清娘的模样,但也没人给她缠足。不知是福是祸,当了少奶奶,才晓得断文识字的好处。芸生读过大学,讲起话来口若悬河,能把字写得比斗还大,叫她拿到街上贴出来,当然是偷偷摸摸。她把学问看得很了不得,觉着芸生是天下最有本事的男人,因此就更加敬重丈夫,便把一肚子的柔情,万般的恩爱回报过去。老递不上丈夫的话,就急,就想识字。
她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和一个很长的寒战后,又把新学的“民主”,“救国”等二十个词默默在心里念了九九八十一遍。清脆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闻兰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却又揣进一只兔子。
石芸生裹着一股寒气又让一股寒气裹着进了里屋,他很高大,但又显得清癯。眼睛极有神采。对比之下,闻兰越发显得娇小。
“啥时候走?”闻兰迫不及待。
男人进屋就掏出烟斗,一锅接一锅不停地吸,一声不吭。闻兰知道芸生犯难的时候就抽烟。她双手支起下巴,眨着眼,也不吭。
“邓县那边已经下手了,手段好狠,不能再拖了。家眷都不能带,带了也走不脱,县委已经决定了。”
闻兰一下子掉到黑渊之中,她想不到会是这样。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决定。
“我也是党员,我是县委交通员,我难道不是?”
男人走过去,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闻兰,没几个人知道你是党员,再说我们还有小军军。这回是逃命,我活不活得了现在还很难说。我们石家四代单传……闻兰,你留下吧,为了军军,也为了我。涅阳有姨夫,有爹,只要活下来就行。”
“我背着军军,不拖累你们。”
男人痛苦地摇摇头:“路条已经弄到,我给吴司令说要去宛城办点货,带着你,他要起疑心,都走不掉。”
吴司令就是县保安团司令,原先他是涅阳一帮土匪的头头,省长刘峙下书许愿,他招安了。从此他便做了一方之主。大字不识,却爱装作有学问,喜爱舞文弄墨的人。也不真心爱,拿几块库里的大洋,求得石芸生等人做文章,到时候署上吴司令的大名。石芸生很卖力气,果然得到许多好处,前年做了吴司令的书记,偏偏芸生的老婆又生得娇小玲珑,又会打八圈,乐得吴司令喜不自禁,就把芸生视为心腹,有求必应。涅阳中心县委就设在闻兰的家,前后两年多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地下党员有伤有病也在这里养,又有闻兰侍候,像是在自己家里。
“你走了,留下俺娘俩可怎么活?”
石芸生缄默着,忽然说:“会回来的,要不了三年五载。”
具体哪年哪月能回来,他也不知道。他很早就读过诸葛亮的书,连大丞相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他。这么说无非是为了安慰女人鼓励自己。
闻兰也是党员,可不像芸生那样自信。入党的那一天,她还不晓得共产党是做什么的。
县委搬到她家,她只有十八岁,小院那两年很热闹。来的客人都斯斯文文,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她很乐意替他们做这做那。送个信,叫个人,三十里二十里从不叫累。她怀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种极度的操劳中流产的。
“你为我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几十年以后,面对着几次对她说谎的刘书记,她还能听见刘书记的这句话。那个时候,刘书记在她家养病。
那一天晴朗得很,几百里的长天不挂一丝云。四门坑里也映着一个金黄的太阳。
刘书记懒散地晒着太阳,芸生悠闲地叼着烟斗。闻兰开始为第二个儿子准备衣裳。她已经感觉到他的存在,听到了他微弱的召唤。
“打发打发——打发打发——”
苍老无力的声音,叩门声很胆怯。
一个乞丐,一个皮包骨头眼珠蜡黄干枯的老妇人。身子像一只晒干了的虾。
闻兰拿出一个白馒头递给她,老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闻兰看见刘书记和芸生相互神秘地一笑,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看着她。
刘书记说:“你给她一个馒头,只能解她一时的饥饿。她下一顿呢?”
闻兰说:“日子都难熬,讨饭的太多,单靠我一个人能行吗?要想人人吃饭,得变个样,如今坏人太多。”
丈夫一脸的惊喜,鼓掌大笑。
刘书记说:“你够格了,共产党就是要铲除世上的不平等,要让所有的穷人都吃饱饭,你愿意加入吗?”
“我愿意。”闻兰不假思索地答道。
晚上丈夫让她填个表,她填了。领她读了一段话,她读了。
芸生高兴地把她抱起来,连声说:“我们是自己人了。”
闻兰大惑不解,半天还在云里雾里飘。在一个**睡了三年,难道还不是自己人?后来她才知道这叫入党。这里面的人都比亲骨肉还要亲。
你那时离开这座小院就不打算回来了?你好狠呢!
闻兰仍望着那张报纸。
你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你没脸回来。
闻兰走出院子,慢慢地走过青石条街。又是一个春天,中间四十多个春天,明镜一样。那个两层的阁楼还在。四十年前黄板牙在这里开妓院,如今人去楼空了,可有些情景却忘不了。比如赵构之死,比如黄板牙流浪街头。闻兰在这个妓院门口第二次遇到那个外乡汉子。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叫彭秀清,也不会想到彭秀清的死也能在县志上大书一笔。
雾很大,白得发蓝,一粒一粒粘在一起,凝固住了,飘不动。几十里的槐花沿着赵河绵延过去。很香,清爽的香。带点苦梢,却能留下更多的回味,经得起更持久的咂摸。快到山坡的时候,还有三五绺带着槐花香气的雾追随着她。小时候,她就喜欢来河边玩。春天有槐花,夏天有河蟹有金沙滩,秋天有甜倒牙齿的白甘蔗,冬天有细得让人心疼的冰条子组成的一个童年梦。
芸生给她交代任务的时候,就曾经告诉她不要贪看景致,那地界土匪太多。她仍是经不住这几十里槐花的**。这槐花像幽灵一样引导着她看见了那个外乡汉子。
听到一片吆喝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用手摸摸尚是四个月胎儿的军军,没做更多的反抗,跟着那群喽啰上了山。那座山名叫鸡公山,样子很像一只大公鸡。李大麻子的老营就设在那个鸡脖子上。大殿原是一座寺庙,僧人专吃素,心里想着怎样普救众生。现在住进一帮土匪,专做杀人、抢劫、奸女人的营生。李大麻子早想过过皇帝瘾,无奈没有皇帝的命。挨到三十,在石佛寺街还是个二流子。趁着乱世,仗着斗胆,就做起无本生意。第一回看见自己满身是别人的血,吓傻了,哆嗦着提过浸透鲜血的钱袋躲了半个月。结果呢?鸡巴事没有。那年头死个人还不像死个蚂蚁?就大着胆子干。就在鸡公山扯起一面旗。开头,虏一两个女人做压寨夫人,久了,就不觉着新鲜。心里想着皇帝想叫谁死谁就得死,就睡一个,杀一个,这样就又盼着得到下一个。黄昏的时候,把闻兰提到大堂。几个喽啰举着火把。两个喽啰扭起闻兰的胳膊,闻兰低着头。
“撑起面。”李大麻子瞪圆了眼。
几十双亮眼筑起一堵墙,压了过来。闻兰知道今日不会有个好结果,她后悔刚才没瞅空跳了崖。
李大麻子伸长脖子走下来,众人忙把眼光从闻兰脸上撤下去。有个汉子在一支火把的阴影处仍看着闻兰。寨主这个动作就是一个信号,别的人别想打主意了。
“剥了她的皮。”
闻兰浑身一颤,两个喽啰脱下她的外套。原来那是句黑话。闻兰小腹有些凸出,胸脯依旧挺得很高。
“把她……”
“寨主,您也是老走江湖的,今儿怎么走了眼。两个招子是不错,可惜是个带犊的,也不怕污了您的玉体?黄花闺女有的是。”
那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从黑影里慢慢走出来,把闻兰的外套从一个喽啰手里拿过。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闻兰的脸。
“军师到底见多识广,”李大麻子又打量闻兰半天,“推出去砍了。”
“慢!”那汉子抢上一步,“让她穿上。”
闻兰这时反倒坦然一些。她在心里暗暗感激还没出世的儿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
闻兰不说话,她知道这些土匪跟吴司令多少都有点瓜葛。不能说实话,又不会编谎话,干脆不说话,反正都是死。
“你还问个屌!砍了算了。没法吃,留着眼馋。”
“寨主,您忘了寨里的规矩。”
“那就让她杀个人,来人,去把后院的肉票推来一个,早过期了。”
“我看她不像一般人家的女人,杀个人太便宜她了。还不照样告咱们?”
“那让她做什么,砍了省事。”
“杀蛇取胆,也省事,又可以瞧个鲜。”
一个喽啰拎过一笼子。还离老远,闻兰就闻到一股冰凉的腥气。一条花斑蛇卧在笼子里,头是个扁的,扬着,哧哧向外喷着气。蛇信子极尖细,极红,一伸一缩,伸缩一次只在眨眼之间。足有小擀面杖粗细,盘了好几圈,尾巴大咧咧地扔在一边。
闻兰一见这玩艺儿就想吐,干呕。
“看看她的裆,是不是吓尿了。”
一个喽啰在笑,传染了几十个喽啰。笑声震天动地。趁着这笑,汉子小声对闻兰说:“别慌。”
“笑什么?雄黄酒侍候。”汉子大喊。
闻兰接过小刀,手在抖。周围又是一片野兽一样的嚎。
闻兰又听到一个声音:
“手上沾点酒,出手要快,抓七寸。蛇胆在肚脐眼前四指远。”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睁眼看见死去的蛇,她在心里暗暗叫一声:“天哪!”
李大麻子走过来,朝闻兰拱拱手,深深作了一揖,放了一个山响的屁,说:“山上的规矩,兄弟我服了。今天你可算让兄弟们开了眼。哪天用得着,捎个信就行。”
闻兰不敢说话,怕一泄了底气瘫在当场。
第二天天亮才摸到家,大病一场,瘦了两圈。
我开头讲闻兰只身入匪穴劝说李大麻子打老日就与这事有关。那是四五年春天的事,李大麻子果然守信。在一次抢劫鬼子运粮车的战斗中,一颗冷弹打穿了他的头骨。解放后他没有获得抗日英雄的美名,但也没让他的后代们背上土匪杂种的黑锅。
杀蛇取胆的第二年,闻兰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外乡汉子彭秀清。
闻兰下山不久,彭秀清就来到了涅阳。他财大气粗,嗜酒如命,大小酒馆都去。喝酒像喝水,有人说能看见那酒顺着他的骨头从脚心渗到地下,都说不可思议。
涅阳的下九流渐渐注意到这个外乡人。知道他喝完酒总爱到青石条街黄板牙开的那个“藏娇楼”,还要靠街面的那一间,还要白天去,还不要拉窗帘。
钱多的是爷,这些人都晓得。许多人就想和他靠近乎,每求必应,三五串铜钱概不当作一回事。他不但有钱,还老赢钱。渐渐地招惹了许多人的嫉恨,就想在背后用黑砖砸他。偏偏他像是脑后有眼,又会几路拳脚,三五人近不了身,奈何不了他,眼睁睁看着他昂首挺胸在街面上招摇过市。气得急了,有人献出釜底抽薪一计,断他的财路。
赌场老板早把他视作肉中刺眼中钉,于是,许多人一起捉他的袁大头,输得他昏天黑地莫名其妙。
钱输光了,赌场宣布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他走进当铺去当长衫。
“五串铜钱,当不当?”
“当。”
下山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快走到穷途末路。但他再也不愿回去干那种杀人越货的营生了。就是饿死、冻死,也想走条新路。
剥去长衫只剩下一件对襟白大褂。他走到酒馆,拿出三串铜钱买了酒。谁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醉了,醉得一摊泥,吐了两大摊,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躺在青石条上睡了半天,忽然记起了藏娇楼。他想找黄板牙借钱,昔日他给他不少。
他摇摇晃晃走到藏娇楼门口,正要进去,便被守门胖子挡住了。胖子见他没穿长衫,便不让他进楼。他和胖子正在争吵,黄板牙带着四条汉子迎了出来,一看他落魄到这般地步,手一扬,便喝令手下说:
“还愣着做什么,给我轰出去。”四个大汉拳脚一起上,把汉子打翻在地。
汉子满脸是血,一个手指指着中年人,牙缝里顿出一句话:
“等着吧,黄板牙,老子饶不了你。”
闻兰离老远就认出了他,刚才走过去的时候就想和他打招呼,因怕赵构说什么风凉话,闪了过去。谁知送赵构出街口回转到藏娇楼,那汉子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伤得倒不重,只是酒还没醒。挨了两下又吐了一次,就晕了。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他是我表哥。”
“住手。”黄板牙看看闻兰,“既然是石太太求情,这回饶了他。”
赵构已经在闻兰家住了两个多月,他是涅阳中心县委下属一个区委的组织部长。两个月前他到宛城去接上级指示,被人跟踪,挨了两枪,一枪打在肩上,一枪打在肚子上,肠子都流了出来。转移到闻兰家的时候,伤口已经化脓,恶臭无比。
芸生急得团团转,连吸二十几锅烟,突然抓住闻兰的胳膊说:“你一定要救活他,小赵是骨干,又有文化,不可多得。你要想办法救活他。你要想办法。”好像闻兰是转世的华佗,再生的扁鹊。
也难怪芸生着急,当时涅阳地下党员中只十几个有初中以上文化。那时地下党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宣传鼓动,扩大共产党的影响,缺少有文化的人寸步难行。
闻兰只有满口答应,赵构是枪伤,不敢到城里的诊所治。闻兰跑遍全城去买药,一天用热水擦三遍伤口。脓水流了十几天,腥臭难当。那股恶臭充盈着那间小屋,一直在闻兰周围萦绕。一年后,二十几个人的血才把这股臭气彻底冲洗掉。
赵构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神智刚刚清醒一点,就整天说这说那。讲省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闻兰开头很有点喜欢他,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年少英俊,和自己年龄相仿,主要是羡慕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恁多的道理,见过恁大的世面,后来,先是不喜欢他的眼。说话的时候老盯着你的脸,或者把全部的光都泻在你的胸前。闻兰很不习惯这种目光,后一个月,除了送饭,就很少进那间小屋。
那一天早上,闻兰特地为他煮了一碗鸡蛋面条,想着他那肠子刚长稳当,不好消化硬东西。
闻兰又要走,赵构忽然说:“嫂子,我这胳膊抬不起来。”
闻兰只好喂他吃,偏偏不好好吃,吃一口看闻兰一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有西子捧心。”赵构东拉西扯一顿。
“快吃吧,俺听不懂。”
“嫂子,这是古诗中写的美女。我说你像她们,长得真俊。”
闻兰说:“伤成这样,还油嘴滑舌,真该打掉舌头打断腿。”
赵构一笑,“我巴不得,你这些日子老不来陪我。”愣了好一会儿,又肆无忌惮地看着闻兰领口**的一抹雪白,突然说,“鸡蛋面条不好吃。”
闻兰有些生气,“你将就点吧!你,你还想吃啥?”
赵构笑嘻嘻地说:“我想吃你那两个插枣白蒸馍。”
闻兰大怒,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赵构见闯了祸,忙朝快要走出屋去的女人悲凄凄地吐着心里话:“嫂子,你的大恩大德俺永世难忘,我赵构总要报答你。”
那天闻兰送走赵构,像是送鬼一样,巴不得他快走。想救那汉子。他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人真是怪物。
那汉子也有点摸不透。
闻兰找人把他背回自己的家,把他放在赵构睡过的小**,那时屋里还漾溢着腥臭。
闻兰拿过棉花把汉子脸上的血污擦干净。汉子仍闭着眼,会哼哼几声了。那是疼的,不是凄厉,很有些像颤栗着的叹息。又喂了几口醒酒汤,汉子竟睡着了。
夜幕降临了,垂柳枝条依旧转摇着,坑里的几只鸭子摇摆着大肚子走进厅院。
男人一睁眼先愣了,看了半天闻兰,没头没脑说一句:
“想不到你家先生少年英武恁地了得。”
接着长叹一口气,很悲伤的样子。
闻兰听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只当他醉了没醒。
“大嫂,我恁地了。”愣了愣,“想不到,想不到他是个好人,恁地了得。”
闻兰像是没听见,对他说:“你救过我的命,我忘不了你,如今我也不能眼看着你把自己毁了。你有啥愁事,俺不能帮忙。给你钱你也不会要,我娘家有的是地。你要是有心,就去吧。活人要紧。”
汉子没多说话,答应了。
从此,闻庄多了一个外乡人。
面对着当年南城门的旧址,闻兰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一张张僵着痛苦悲号的脸。
护城河已经填掉大半,剩下的现在也堆满了垃圾。城墙和南城门早已**然无存,现在是县城最大的贸易市场。
一切旧的东西都埋葬了,连同四十年前整天在城门楼上飘**的青天白日旗。那二十几个人的血腥气久聚不散,整整四十年。骨肉都化成灰了,阴魂却在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游**。闻兰和他们又相处了四十几年。
整个护城河水都染红了,太阳毒得很。当时看热闹的人都不相信二十几个人的血会有那么多,护城河水把天都映红了。
闻兰赶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个活的。尸体一排摆在城门南边的一片草地上示众。城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告示,上面列着十几条罪状,围观的人表情都木然。
都死了,遮山区的地下党都死了,唯独不见赵构。闻兰眼前一片迷茫,她多少有点庆幸。
那一天,她真正认识了人的残酷。那一天,她也真正感受到普通百姓的善良。
她的身份不容她细致地把这个残酷的场面深深印入脑海。周围都是保安队的便衣,尸体两旁各站着一个泥塑一样的士兵。她想起才两岁的儿子,坐上黄包车,匆匆往家赶。
这就是一九四二年涅阳的剿共。这二十八个地下党员没有等到七年后的黎明。这只是一个区,整个涅阳,死得更多。
县革命斗争史记载:由于群众的不觉悟,由于党内出了叛徒,涅阳地下党组织一九四二年春天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所幸县委早三天撤离,免于全部遇难。
闻兰顿觉六神无主,芸生走了,走得很匆忙,只亲亲小军军,就忙着整理和销毁文件。那一夜太短暂了,鸡叫得太早。
闻兰不觉着冷,身心都被烈火焚烧着,热汗湿透了她的衣裳,那烈火却不减弱。很久都没有经验过这种排山倒海一样的**了。六年了,她真的知足。芸生赐与她明亮的眼睛,芸生引导她走向一条明晃晃的光明之路。她沿着这条宽广的路,用那双如同再造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光明的、平等的、富足的世界。当然她也忘不了那一个个忽生忽死、如醉如狂、神魂颠倒、昏昏欲睡、飘飘欲仙的瞬间,还有那磨砺她十六岁神经,把她由姑娘变成媳妇的创痛。今夜一别,相聚无期。她很希望芸生能在她心灵和肉体上钉下一个长久的记忆,芸生拿起了围脖。
“别……”
“很快会回来的,等着,带着军军活下去。”
轻轻地亲亲闻兰的额头,掩上门,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风没有停,仍带着尖厉的哨声。黑蜘蛛在墙角织出一只很大的网。闻兰毫无知觉,木然退下湿透的衣裳,拧出两盆冰凉的汗水。
那一天你匆匆地走,难道已经下了狠心?
闻兰望着镶有黑边的照片,质问。
听者无言。
我这里补充一点,石芸生恐怕也是无可奈何。这世界上许多事情做的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像是五百年前就和魔鬼签过字,画过押。石芸生并不是先哲,当了新四军,他竟少了一点年少的狂热,很长一段时间,他活得很迷茫。他认识到了个人的渺小,因为当时的形势的确太残酷了。几十年以后,他还是没有树起坚如磐石的生的信念,在干校农场劳动改造的时候,他更迷茫。他曾经从那棵歪脖老枣树上看到了自己的归宿。但后来他还是活了下来,为着一种更为神圣、更加坚定的信仰。闻兰却并不知道这些。
闻兰再次见到赵构,他的头还长在脖子上,可没过多久,他也死了,死得怪。该掉脑袋,谁也躲不过。
闻兰下了黄包车,只觉得两腿发软。回到家抱住军军嚎啕大哭。
姨父来了,是个干巴老头。他是县党部的副主任,一见她母子还活着,连叫三声阿弥陀佛。
“县里到处都在抓共产党,你是不是?我看芸生八成是的,好在他走了。”
闻兰摇摇头。
“吴司令说明天还要杀一批,前些天抓到一个,听说是个部长,招了,供了一大串。”
闻兰蓦地一颤,果然让她猜着了。
“他是不是共产党管我啥事,我好命苦。”
闻兰扑在姨父怀里大哭起来。
“别哭,兰兰,你是清白的。有姨父给你做主,千万别怕。”
能不怕吗?赵构供出了二十八个,能会忘了她?这个天塌五雷轰的狗杂种。
门被推开了,进来几个便衣,领头的是张副官。
“石太太,吴司令有请,劳你走一趟。”
闻兰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县保安团的司令部就设在城隍庙。
“石太太,你家先生可是在家?”
“他是你的文书,前两天不是替你办事了?”
“他是共产党,狗日的逃了。”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不要俺了。司令,你可要给俺做主呀。”
皇天亲娘,哭个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手绢能滴下泪珠子,她是真伤心。
“别哭了,这王八蛋把老子也日哄了。”
吴司令到底有些喜欢她,可又不大放心,看着那眼泪不断线,还是要问:“在一个**滚了五六年,你硬是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啥?”
“司令,我看她八成也是,不用点刑怕她不会招。”
张副官阴险的声音,他对闻兰垂涎已久。
姨父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带了一大群青石条街的邻居。闻兰要他们作证,七嘴八舌说起来。都说闻兰是个好人,心善。都骂她男人黑心肠,把她娘俩抛到半路上。都叹息闻兰命运不济,苦。
没问出她是共产党,“匪属”这个黑锅得背下去。
走出地狱一样的城隍庙,闻兰学着男人的样子仰天长叹一声。
这个世界在她眼里突然间变得陌生,那一瞬间闻兰才真的理解芸生为什么要砸烂它。日子好端端地过,突然间又活不下去了。人都是些影子,你摸不到真格的。她已经决定到乡下去住。生活把它全部的艰难一下子展现在她面前,她有些惶惑。以前她生活在芸生这棵大树下,用她纤弱的手臂攀援着这根坚实的树干。现在,她孱弱的肩要承受人生的全部苦难。要养儿子,要坚韧地活。还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世间的阴沟,防小人的暗箭。她需要另一个支撑。她不知道那种支撑是否可靠,最后,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养育她十六年的赵河。
不是冤家不聚头,一出南城门,她碰见了面貌一新的赵构。
油菜花正盛,简直比太阳光还要亮得耀眼。一小片一小片总缀在一大片翠绿之中,天还是有点冷。赵构扯了扯衣领,见还是躲不过去,就朝闻兰走过来。他已经是保安团的装束。
取下礼帽,把枪朝屁股上一甩,讪讪地问道:“嫂子,你可好。”
闻兰看着他,两只手发抖。二十八条人命都毁他手里,护城河的血红还没有澄清。闻兰看他一脸稚气,想起了小包袱里那双永远送不出去的绣花鞋。相对站了半天,闻兰忽然说:
“赵构,我日你先人。”
赵构左右看看,没旁的人,就想笑,可总也打不起精神。这些日子他睡不好觉,眼睛发红,整个瘦了两圈半。夜里常有一群无头无脚的影子追赶他,拿着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吓得他整夜不敢关灯,把手枪枕在枕头下。想想这事没法解释,一咧嘴:
“我爹妈早就死了,别说先人,你骂吧。”
“你龟孙子好狠,我算瞎了眼。”
“嫂子,老虎凳,辣子水,铁通条,我都没招,不信你看。”赵构扯开衣领,胸脯上有巴掌大的一块烫伤,红红的肉向外翻着。“可他们又给我过电……”
“你坏了良心,狗杂种。”
“嫂子,我万万想不到吴司令下手恁辣。可我没说你,还有石大哥,我确实没说。谁骗你叫他不得好死。不是你,我赵构能活到今天?”
“你早怎么不死,我真瞎了眼。”
“信不信由你,我没有供出你……”
闻兰阴森森地一笑,很凄然。
“我真该谢谢你,赵构!”
走了一段,闻兰又扭过头喊:“赵部长,我日你先人。你总不得好死。”
我前面讲的那个外乡人在闻庄安安生生度过了一年,闻庄人都叫他老彭。
闻庄有百十来户人家,紧靠着赵河打发着光阴,繁衍着后代,村北头有棵老槐树,无风自摇。它有多大年纪,闻庄没人知道。
闻家原是这一带的大户,良田千亩,牛羊百头,从宛城迁来的。以前更富。闻兰爷爷的爷爷出外做生意发了家,后来就放债,利钱极高,心眼忒黑,春天借他一文钱,冬天他剥你一层皮。后来一伙强人逼着他拿出了金银珠宝,又杀了他五个老婆,四个儿子。只留下闻兰的老爷,那时只有五岁。长大后,承袭了父亲的精明,心更黑。因为他知道这世道你不杀人人就杀你。开烟馆、开妓院,最后叫小老婆的野男人砍了脑袋。闻兰爷爷年轻时对人世有所悟,全家迁到乡下,买了地,盖了一座大院。到了闻兰的父亲,就不做生意,开始读书。书愈读得多,就愈把世道看得真。看得真就越发心灰意冷。索性把大部分地都卖了,只剩下几十亩图个温饱。膝下无子,正值盛年也不续弦。终日读苏东坡的“人间如梦”。
彭秀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了这样忙那样,言语也不多,因此颇讨闻老爷的喜欢。就辞了另外的长工,只剩下一个厨子一个车把式和这个高高大大的外乡人。
那汉子住在耳房,没事常到老槐树下坐,一坐半天。像是有满腹的心事,又像是在期待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好像他也知道,仍很专心,很虔诚,像入了定,任凭滔滔的赵河水打着漩儿,劈开这座土岗,志得意满地加快脚步向那东南方泻去,他也浑然不觉。
槐花又放了,先是带有三分的羞怯,悄悄吐出一串串雪青的花蕾,伴着一片片嫩绿的新叶等待着。一旦过了清明,争先恐后吐出微不足道的一点雪白,相互簇拥着,把个赵河缠上一条白色的飘带。
整整一年了,他在心里想着。想着那另外的景致,想想那种东西,这些望不到头的槐花又算得了什么东西。他知道今天闻兰要从城里搬回来。他还知道闻兰的先生是共产党,县里吴司令要派人去抓他。想想这件事,心里又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打那老槐树一拳,站起身。他看见从县城那边缓缓驶过来的牛车,整个谷地尽收他的眼里。已是黄昏,却没有雾和霭,叫那牛车上的一点艳红撕开了。他看得很清,闻兰怀里抱着两岁半的小军军,赶车的是夏老三。
闻庄离城二十里。闻老爷小半年没见到女儿,一见面自然要叙一番家常。彭秀清耐着性子等着,直到小军军从堂屋跑出来,他才进了屋。
“东家,东坡上的春地收拾好了。”
“往后别叫东家了,就叫大伯吧。爹,你说是不是?”
“我跟老彭说过多少次,他总改不了。”
整个晚上,闻兰就想和爹好好聊聊,可总是打不起精神,二十几具尸体老在眼前晃。还有那个天杀的赵构。
“听说城里杀了几十个,我可真替你娘俩担心。”
“吴司令心太狠。”
“石相公一个读书人,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娘俩可怎么活。”
“爹,他做得对,这世道是该变变了。”
“变成啥样?这几十年变过来变过去,越变越让人心凉。”
“芸生他们能把它变过来。”
“听说还是他们的人供出来的?”
闻兰黯然了,默默点点头。
“那狗日的叫啥名字?”
汉子突然问一句,他一直都在收拾那个破椅子。耳朵也没闲着,甚至听出了闻兰无可奈何的愤怒。
“你问这干啥?他叫赵构。”
“随便问问,无耻小人,卖友求荣,人人得而诛之。这些人绿林都耻与为伍。”
第二天,彭秀清失踪了。
这里我给大家讲讲涅阳人四十年解不开的一个谜,就是赵构的暴死。
因为他死得很怪,还沾着点**风流,所以,涅阳的老人爱讲,总要夹杂些轮回报应,年轻人爱听,总要展开丰富的想象,把听故事变成彻头彻尾的精神会餐。
赵构倒戈一击,只动动嘴,得了一大笔赏金。提心吊胆过了一段日子,屁事也没有,就挺起腰板在涅阳四条大街上招摇,屁股上带着一个二十响。赵构到底比彭秀清聪明,他不下赌场,只去酒馆,只去找女人。那天晚上,天特别黑。喝得半醉,晃到青石条街藏娇楼。正在和女人耕云布雨,忽然窗外飞进一个无头鬼,用一把牛耳尖刀把他钉在女人身上。“唉呀呀,那女人早吓死了,两人都赤条条的。”人们最爱听这一句。
县保安团死了个小队长,活该黄板牙倒霉。便衣队没收了全部财产,连姑娘也分了。据说黄板牙那晚也撞见过这个无头鬼,第二天就变得疯疯癫癫,在涅阳快解放的时候,淹死在护城河里。
人们说,这是报应。二十八个鬼追着你,还能活吗?黄板牙也该死,他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保安团晓得鬼不能杀人,查了半年,查个一团乱麻。再说,无头鬼不杀赵构,吴司令还能容他活几天?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久,闻庄也知道这事。闻兰见了彭秀清,就说:“赵构这天杀的死了。”
彭秀清听了一脸的笑,并不答话,只挤出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像并不觉着奇怪,早是预料之中的事。
闻兰怔了怔,“真可惜,可惜他一肚子学问。过电是个什么东西?”
并不见闻兰高兴,彭秀清觉着扫兴,无精打采地说:“没见过,大概是一种酷刑。”
那些艰难的日子,闻兰坐在纺车前把它们打发掉了。芸生说这天下迟早要姓共产党,闻兰相信,因为她也加入了。芸生说他要回来,闻兰就要等他。芸生从来没骗过她。
那年冬天你瞒得我好苦啊!你太小瞧俺闻兰了。你既然不相信我,为啥还要到闻庄?你怕吐了真情我会去县里告发你。为了你有这个念头,我到死也不能原谅你。你不是能说会道?为啥三十几年不敢回来见我?
听者无言。
石芸生四四年初冬又回涅阳一次,这两年他辗转颇多,撤到解放区之后,他才发现革命形势不是那么乐观。六万八路军、新四军只有二百里见方的根据地。四周有三十万国民党精锐部队张着一个大网,只等着国共两党彻底撕破脸皮,就把他们捞进网中。各县正在进行的剿共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日本鬼子早已占了武汉。三家牵制着,都想坐收渔翁之利。只穿了三个月军装,他又在武汉戴上了礼帽,穿上了长衫,当上了洋行总经理。根据地需要钱。他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妻子,开始时妻子当然是假的。因为总经理该有家室。四三年冬天,一个女人尖利的嚎叫声曾经撕碎过武汉的一个黎明。一只巨灵之掌从混浊的苍穹中伸下,轻轻拍打出女婴第一声哭啼之后,世间的真真假假就很难说清楚了。一年前的一个冬夜,两名共产党的男女大学生在橘黄色铸起的一个神秘的氛围里,踏着真丝棉被铺垫的小路,登上巫山之巅。巫山之云雾吹落了一张破旧的省报,报纸上男人的泪痕还没有完全消尽,报上说:豫西剿共成绩斐然,涅阳共匪内讧,被一网打尽。
他躲进那片甘蔗林里,贪婪地嚼着。从襄阳逃出来,他和一个要饭的没什么两样了。胡子一寸多长,长衫已让沿途的荆棘撕成碎条。他曾绝望地祈求过上苍:只要让我活下去。那时他没有做过省政协副主席的梦,就像几十年后在干校一个样。
他伸进怀中摸出十几个虱子,疯狂地把它们用尖利的牙齿咬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只刮着一阵感觉不到的风。透过甘蔗的缝隙,他看见了那棵无风自摇的老槐树,看见了河堤上化作泥土的无数只槐花的尸体,炊烟弥漫了赵河岸边的小村庄。
石芸生脑子里转着无数个念头,她为什么能活着?到底一网打尽是真,还是……
只要她还念六年夫妻……
他用力敲响了房门。
女人拉开门栓,倒退七八步。
“闻兰,我是芸生。”
女人揉揉眼,点亮了油灯,手一抖,油灯摔碎了。
女人扑过去,喊了一声:“芸生——”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脸,“你咋会瘦成这个样子,胡子好长……”
“坐下吧,一言难尽。”
女人搂住他,亲他的脸,头发,脖子。
“我身上尽是虱子……”
“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一走就是三年,军军都五岁了。”
压抑了三年的情欲灼烧着她每一根神经,她摸索着解下衣服,用猫头鹰眼一样的两束幽蓝的光,发出焦灼的呼唤。
“有烟吗?”
女人一怔,窸窸窣窣穿好衣服去找烟。
“跟我说,那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躺在男人的怀里,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胸。
“赵构受不了,供了。”
“他没有供出你?”
“他在咱家养过伤,他说是报答我。”
男人轻轻推开闻兰,把身子朝外挪了挪。
“你又见过他?”
“见过,他当上了保安团。”
男人坐起来,摸出烟斗。
“他还活着?”
“死了,死得很奇怪,都说是鬼杀了他。”
男人长出了一口气。
“我想……”
女人幽幽的声音,像猫叫一样胆怯。
男人摸摸女人的头发,打了一个哈欠。
“睡吧,我很累。”
那一夜,男人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石芸生瞪大布满血丝的眼对闻兰说:“我需要钱,还要回部队去。”
闻兰点点头,她顺从惯了。
“抗日战争已到最后阶段,你最好和幸存的同志取得联系,到时候拉出一支队伍,我们迟早是要打回来的。”
“你就不能多住些日子?”闻兰这个时候不愿听这些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她想当几天妻子。
“不行,我还有任务在身。”
“那就吃几顿饱饭,看你这样子,那要走好多天哩,半路上病倒了可咋办?”
石芸生勉强答应了,现在他四肢无力,回不回得了武汉,还很难说。不管怎么说,闻兰也是党员,虽说她能活下来算是个奇迹,不大可信,可夫妻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你白天把门锁起来,千万别走漏风声。”
闻兰藏起丈夫,小心翼翼过了几天。谁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她到石佛寺街买了肉回来,远房一个侄儿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搭讪。
“兰姑,有人说见到姑夫了,你可要叫他小心,吴司令手段可辣得狠。”
闻兰有些慌乱,想想也没什么大破绽,大不了是猜疑,就对他说:“你姑夫早死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要敢回来,我第一个去告,这个黑心鬼。”
这个侄儿也不是个善茬,这两年当了保长,欺压乡邻,无恶不作。
闻兰又一想吴司令的手段,觉着芸生真该走。可出县界得要村公所的路条,大印在侄儿手里,一急,就要铤而走险。
当天晚上,闻兰炒了几个菜,拿出放了十几年的窖酒,敲开了闻保长的门。
“你姑夫真回来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你去把他稳住。”
闻保长一见病鸭子一样的石芸生,又看看满桌的酒菜,一点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他知道这是只煮熟的鸭子,很放心地坐下喝酒。喝得昏天昏地,老是看见那堆赏银,并没去想闻兰会做什么手脚。
拿到路条,闻兰有些犯难,就找彭秀清拿主意。
彭秀清收了麦就搬出了闻家大院。他在老槐树下搭起一个草棚。闻老爷再三挽留,他执意不肯。闻兰并不发表意见。以后四个月,他没进闻家的门。
四四年初冬的一天清晨,涅阳和宛城交界的地方,一个男人郑重地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娃娃的担子交给了另一个男人。
一路上,彭秀清总是想干掉石芸生。好几次他伸进怀里摸住那把牛耳尖刀,刀柄叫他磨细了两圈。他的眼前总是晃出一把黑洋伞,一件红旗袍。他看见那个男人一路上垂头丧气。他记得那天夜里露水很大,没有风,沿河的槐树默默地看着两个男人相跟着翻过一个又一个黄土岗,绕过一个又一个保安团的关卡向东走去。
大雾还没散尽,鸡公山已被甩在身后。
“老彭,多谢你几十里相送,天下没有不散的席。共产党不会忘记你,等着吧,咱们后会有期。”
彭秀清受不了,自己也他妈太窝囊了。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三年了,是个石头也暖出小鸡了。她硬是一块铁,是铁也早化成水了,那么她是什么?
“姓石的,你他妈听着!你要记住闻兰为你遭的罪。”
石芸生默默地走过来。
“彭兄弟,我怎么忘得了。你是个好人,我也忘不了。”
彭秀清心里乱作一团。
石芸生下了几次决心还是没敢说出真相,他知道一说,这汉子会把他撕碎。
“我走上这条道,绝不会吃回头草。你也知道,这是随时掉脑袋的营生。闻兰和军军就托给你了。闻保长知道底细,只有靠你了,万一我……军军就算是你的儿子。”
彭秀清重新当土匪的念头顿时无影无踪。回到闻庄就不单单是为了闻兰,他又负起了另一种责任,他从腰间摸出一把二十响递过去。
“我拿着没用,你路上好防身。”
两个男人抱抱拳,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大步走去。谁也没回头。朝阳正红,从那不知几千里的地方滚了出来。
闻保长酒一醒,发现家里的祖宗牌位上插着一把牛耳尖刀。
彭秀清的心思,闻兰不是不知道。
几年以后,她看见脑浆四溅的彭秀清,才认识了真正的自己。五三年她辞官务农不为彭秀清又为哪样?四十年后,她面对着省政协副主席的遗像流泪又为哪样?光这人间的恩恩爱爱,幽幽怨怨,三言两语能说得清吗?
闻兰从城里回到闻庄,见天都纺花。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为了打发时光。白日和黑夜连成串,一个一个慢慢地滑过去,太平淡,也太难熬。
一个彭秀清,一个车把式,硬是把几十亩地种得全村人眼馋。闻老爷早上起来看斗鸡,白天乐得和军军一起玩,晚上依旧咏读苏东坡“人间如梦”。
榆树把剪碎的阳光洒在车厢房的窗棂上,又透过方格子柔和地亲吻着闻兰乌黑的头发。耳房的瓦片上长满了瓦棕,都肥壮。
“军军——快过来看摇头虫。”
堂屋里走出小军军,张牙舞爪扑上去。东厢房倚着个女人,笑盈盈地看。
“别怕,捏住它鼻子,叫它向东摇。”
红红的像蚕蛹一样的东西似乎有灵性,立马把头向东一摆。
军军玩腻了,就朝大公鸡一扔,说:“不好玩。”
二天必定抓十几只蟋蟀回来,拿只瓦盆放两只进去,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很有趣。军军见汉子手里还有,就吵着一起扔进去。怪了,不再打架,两个两个抱成一团,倏然又分开,又一个背一个,尾部触一起。军军不晓得,就问:“它们怎么这样打?”
汉子说:“这是**。”
“虫虫都知道。”
这回是女人的声音,很惊奇的样子。
汉子看女人一眼,女人红着脸从盆子边走开,回东厢房又摇纺车。汉子脸上却浮出一丝奇怪的笑,三五天退不下去。
日子就这么一日挨一日地过去了。闻兰不知道何日是尽头。男人走了两年半,她还年轻,依旧美貌,走起路来像一朵云在飘。汉子不再到老槐树下,坐在耳房,倚着小窗,并不点灯,看东厢房窗棂上晃来晃去的影子。
他感到零星的火苗在心中慢慢燃起来。他感到小腿肚子转筋。他知道人生太过于短暂。他知道世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逝去了不会再来。他听到了天际尽头隐隐轰鸣着的雷声。他看见了对岸一片柔和的橘黄色的火光。他梦见自己飘上了五彩缤纷的天国。他想看看地狱门口暗绿色的鬼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接着又被栓上。
她很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看见黑魆魆的苍穹上无数只星星向她眨着眼。
汉子的脚步声慢慢向她移近,她并不搭话,怔怔地坐在那儿。她抑制不住狂放跳动的心。她还有尽管无望却又很充实的期待。她喝了二十几年流了亿万年的赵河水。
彭秀清从身后猛地把她抱了起来。她没有反抗,任凭刚烈男人气息压缩着她。男人轻轻地扳过她的脸。亲亲头发,亲亲脖子,又亲亲她的眼睛。她喘着粗气,前胸汹涌地起伏着。男人伸开大手从领口伸了进去,轻轻地摸着两个**。男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壮,排山倒海一样向她压过来。男人的手又撩起她衣服的下摆……
闻兰一直没动,这时,她拽出男人的手,转过身,解开衣襟的布扣子,把整个****在桔黄色的灯光下。
汉子惊喜万状,俯下去亲,女人继续脱着衣服,不说话。
彭秀清感到头大如斗,血灌瞳仁,正要抱女人。女人说话了,像是一根根钢针,扎得他肉疼。
“当年你救了我就是为了这个?你干吧,我不叫。我是该谢谢你这位救命恩人。干吧,干完了我马上死你跟前。”
彭秀清讪讪地缩回了手,被定在原地。
“我以为你是个善人,原来……”
彭秀清慢慢退到门口,无声地叹息一声,拉开门栓,踏碎着月光走进小耳房。
第二天,汉子劈了一天柴,弄断了三只斧头把。
第三天,汉子搭起那个茅草蓬。他并不打算走。他没死心,还要去等那个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东西。
他终于没有等到,带着永远无法解开的谜走进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一九四五年春天,日本人攻占了涅阳县城。这些日本兵在这里**烧杀无恶不作。在伏牛山下枣园村,就奸杀妇女二十七名。把一个村的女人都剥光,挨个奸。没了精神,就把村里男子用刺刀逼着也奸,当玩艺儿。而且要他们老的奸少的,少的奸老的,不干就双双杀掉。没人干,于是都用刺刀挑死。几十人的血流进赵河,永远也不会澄清。
闻兰记着芸生临走时交待的话,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党员。要不怎会在解放后当上县妇联主任。涅阳人活不下去,忍辱偷生也不行,逼着你揭竿而起。如果在这种关头不挺身而出,哪还像个党员,像个人吗?她找了几个地下党员,商量着要打日本人。吴司令领着保安团躲到伏牛的菩提寺,一枪也没朝日本人放,可几个月后他又以官方身份到县城受降。
闻兰到茅草屋找彭秀清。
探进头,彭秀清正在擦枪。
“我们要拉起队伍打老日,你干不干?”
彭秀清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
“你不相信?”
彭秀清不作声,从腰间摸出一粒金灿灿的子弹,用大指拇压入弹膛。
“会打枪吗!这可是玩真格的,不像你们贴个标语,喊个口号那么容易,我干掉八个了。”
闻兰柳眉倒竖,伸出手,“拿来。”
“呼”地一声,很脆,黄灿灿的弹壳飞过彭秀清的头顶,划出一道金亮的弧线,在殷红的河水中溅出一朵灰白的花。树林里惊起一群麻雀,有一只终于没有飞走,也划了一个弧线坠入河中。闻兰呆呆地望着冒着青烟的枪管。她在石家大院里偷偷练了两年瞄准,真枪实弹这是第一回。她把二十响交在右手,又瞄准。
“算了,我跟你干。”
彭秀清又一次被折服了。
这支由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自卫队”在涅阳抗日战争史上写下了精彩绝艳的一笔。
小打小闹,杀来杀去,日本鬼子仍是不见少,一串串火仍沿着那条官路向西,仍去攻下一座座省城,仍在奸杀中国女人。
“会打枪的人太少了。”
闻兰找到事做,心里顿时觉得充实,常来找彭秀清。半年前的难堪早已忘却。
“还是去找李大麻子吧。”
“他心狠手辣,作恶太多。”
“可他讲义气。”
“那你去跟他说说。”
“我不辞而别,不好说话,还是你去。”
“我一个女人家……”
“别怕,这个人有几根花花肠子我知道。他说过的话算数。”
“他说过啥话?”
“你忘了杀蛇取胆。”
闻兰安详地望着蓝天,有几朵白云缓缓从头顶飘过。
“你也该成个家,这样也不是常法。”
男人愣了,黯然地说:“我的心你难道不明白?”
女人无言。
“石先生说……”
闻兰愠怒,沉下脸,“好心当成驴肝肺,再也不要提这事。”
闻保长叫那柄牛耳尖刀吓破了胆,小半年过去,硬是没敢去告发。农民自卫队抬着李大麻子的尸首回到闻庄,闻保长认定这些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在高粱红了的一个秋夜里,他突然失踪了。他找了躲在菩提寺的吴司令。随后彭秀清血溅老槐树。他由保长升到乡长,常常坐着黄包车在县城出入。又娶了一个小老婆。把那个裂了的祖宗牌位换成个新的。好景不长,他在这个位置没坐到三年,一颗共产党的子弹送他归了西天。他死得也算轰轰烈烈,有几千人看着他死。他死后,儿女做了三十年的人下人,直到他的一个孙子为国家战死在南疆,才扬眉吐气连演三场电影。
农民自卫队刚成立那几天,闻保长生怕寻他的不是,没敢出大门。外面彭秀清训练队伍骂人像骂儿子,惊天动地。
“你他妈心疼绸子大褂不是?这是真枪真刀动武。你屁股撅得像戏楼,交了火,你是嫌一个屁眼不够用?给我趴下。”照屁股上踢一脚。
“那前面有堆牛屎,你就他妈像是躲瘟神,吃牛屎合算还是吃枪子儿合算?罚你再趴一回,快一点。”
闻兰看在眼里,过意不去。
“彭队副,你就放他一把,他只有十八。”
“这也是为他好,平时不多流点汗,别说十八,就是光勾子,子弹也不可怜你。还不快点,爬下!”
彭秀清是行伍出身,训练得听他的。闻兰没有办法,只好躲在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看见这个外乡人头顶冒着红光,闻保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忙从墙头上缩了进去。一个大屁也不敢往响处放,硬挤成零星的一串小响。
闻兰看着早咽了气的李大麻子,心里不由得生出几丝敬重。这人,一两眼也真看不清楚。第二次走下鸡公山,心情与几年前大不一样。
“你说让俺下山打日本人?”
“你说的话,可别忘了,我是来请你。”
“官办的还是民办的?”
“看不过,是人都看不过。”
“我这些兄弟野惯了,怕受不了别人管。”
“各管各的,只求相互照应。”
“好,闻英雄好爽快,拿酒来。”
大殿里点燃了几十根火把,闻兰喝下那碗鸡血酒,才长出了一口气。
下面几仗果然打得痛快,十几辆运粮车全烧了,大火五六天不熄,黑烟滚滚,把涅阳的蓝天都遮个严严实实。李大麻子打响了第一枪。他的枪法好准,子弹打折一根小槐树枝,把那个日本汽车司机的两个太阳穴对穿。接着,彭秀清把最后一辆车的司机送回了老家。日本人再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遭到偷袭。他们缴获的国民党布防图上没有标明这支队伍。
打中李大麻子的那一枪很突然,声音很闷,像是拿什么东西包住了枪。那时闻兰就在他身边。几十年后她还记得当时已经打扫完战场,没有发现活着的日军。过后闻兰问彭秀清,外乡人说:“李大麻子仇家太多。”
闻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天彭秀清死了。
日本人投降了,吴司令又堂堂皇皇回到涅阳做一县之主。
李大麻子死了,那帮土匪群龙无首,纷纷离开闻庄四处寻找出路。再说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他们不愿意明目张胆同政府军作对。
闻兰万万想不到吴司令来得这么快。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高粱垂着熟透的头颅,飞霞透过细碎的槐叶在金色的沙滩上投下一片斑驳。闻庄的一切如旧。村里的公鸡仍领着母鸡四处寻着食。几头老母猪领着一群群猪崽在一片青泥中饱享天伦之乐。闻家的大黄狗安详地蜷着身睡着午觉。
彭秀清从闻兰家走出来,眯缝着眼看看西边悬在无风自摇老槐树头顶的白太阳。前两天他们把队伍解散了。他转不过弯儿,不愿扯起队伍到山里去。他对国民党没有什么刻骨仇恨。他对共产党所知甚少。他想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能这么厮守在闻庄,他就知足了。闻兰做很美好的少女梦。她原想把这支队伍保存下来,进一步发展壮大,总会有一天能杀出涅阳,到解放区,与她日夜思念的丈夫团聚。问了几个党员,都说这种做法太冒险。到解放区要通过无数道封锁线。这回在涅阳一闹腾,往哪儿弄路条,不如散了,人少好隐藏。闻兰怏怏不乐。彭秀清也不赞成,就散了,他们就是忘了闻保长。
没走到自己的茅草棚,彭秀清就看见高粱地里很不正常的晃动。来不及到草棚里拿枪,他急忙又跑回闻兰的家。
“一定是吴司令这狗日的,这回准是冲着你来的。”
闻兰惊慌失措,紧紧搂着小军军,傻呆呆地站在那儿。
“你得快点藏起来”。
闻兰拉着军军往家里走,彭秀清一把拽住她。
“藏在屋里还不是找死?”
“我得跟我爹说说,他们不会放过他。”
“都啥时候了,顾不了恁多。”
走到村口,他就看见高粱地里一个个压过来的人影。他拉起闻兰折回村子,在一个红薯窖前站住了。他掀开百十斤重的青石磨,仰天长叹一声。
“快点下去吧。”
彭秀清把军军递进窖中,凄然朝女人咧嘴一笑。
闻兰仰着头,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笑。男人眷恋地看着女人,挪动着那页青石磨。
“你也下来,我求你了——”
闻兰想爬上来已经迟了,窖口已被封了一半。她看见男人的手在抖,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
“他们抓不到一个,会挖地三尺……你能明白我的心就行。”
女人流着泪,却不说一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过了四十年,闻兰还没有想到该怎样回答。几年之后有机会回答了,可他能听得到吗?他住得太遥远了,他苍老的声音传不了那么远。可惜她加入了共产党,本能再相信有什么来生,因此她心里就多一分凄楚,多了一分茫然,少了一点可以慰藉心灵的东西。
“等到天黑再出来,挪不动就喊人。”
他把窖口完全封死了,石先生,我总算没有辜负你。他在心里说。
“彭大哥,我忘不了你。”
声音从那个鸡蛋大小的磨眼轻轻飘了出来。
有这句话也就够了,他昂起头,太阳光直泻他黑洞洞的嘴巴。他不无遗憾地迎着四面吹来的热风向西走去……
她没有喊人,硬是把那页石磨推开了。她抱着军军爬了出来。
深远而浩莽的秋夜,没有丁点星光。热风叫那崩裂的脑浆粘滞住了,变成了很稠的**,在空泛的夜空里来回流动。没有雾,或是有雾,已叫**的热风撵到天际的尽头。没有生灵的聒噪,早已在肃杀的热风里窒息。莽莽的树林静静地伫立着,默不作语。也许它也会悲伤,却只会无声地流泪。赵河水也瞪着亮眼,但只是悄悄流出几声叹息,那股浓浓的血腥导航了她的目光,她看见那个场面。
领队的是张副官,闻兰看见他的手上还滴着二十八个人的血。她看见二十八人流出的一条血河上漂着两只绣花鞋。
彭秀清身上匝着几千道绳索。绳子裂开了他的血肉,肩膀上露出疹疹白骨,像白铁。
两个便衣拿着枪逼着闻家的厨子和车把式挥动着铁锨挖坑。老槐树下终于挖出一个通向阴地曹府的黑洞。洞口里冒出几个狰狞的脸。几十个日本人,几十个恶人,还有背上扎着牛角尖刀赤条条的赵构。个个张着血红的口要咬他。他并不怕,吐了一口唾沫,纵身跳进黑洞。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头。张副官点着烟嘿嘿冷笑几声。
“姓彭的,念起那些年同是落草的朋友,只要抓住那个骚娘们,吴司令可以放你一把。”
彭秀清也嘿嘿冷笑几声。
“张副官,她早到了宛城,我送的,她救过我的命。”
张副官铲起一锨土,从那汉子头顶浇下去。汉子闭上眼,抖下头上的黄土沫子。
“可不能怪兄弟我无情无意,你替那双枪队长死了,我才好交差。”
“我这条命是她救的,算是报恩,也值得。”
张副官又扔两锨土。
“你他妈叫那骚狐狸迷住了。”
那汉子脸上浮出一抹凄然的笑。
“张副官,给我点支烟。”
“看你也是条汉子,成全你了。”张副官拿出一支烟替那汉子点上。“喝不喝点酒?”
彭秀清摇摇头,苦笑一声:“戒了,从那天起就戒了,五年没沾一滴。”
张副官把铁锨扔给车把式,对几十个便衣说:“看他有种,给他张发张发,鸣枪。”
彭秀清看着十几支冒着青烟的枪管,朗声说:“多谢了,兄弟先走一步。”
张副官对车把式说:“填!”
闻兰看见车把式和厨子两腿打颤,两只铁锨挖耳屎一样零星地往下撒。
彭秀清大口喘着气,“大,大哥,看在这几年一个锅里搅勺子,快一点吧……”
顷刻间,黄土涌住彭秀清的下巴。闻兰看见他的头像几十年以后节日里带着彩带向上飘飞的气球一样不断胀大,变成紫黑色。
张副官蹲下去,“兄弟,现在说还不迟。”
彭秀清翻动一下比鸡蛋还要大的眼,把一口鲜血吐在眼前那一张渐渐变得狰狞模糊的脸上。
“我日你娘,八哥死了嘴还硬,老子成全你。”抡起铁锨凌空劈下。
闻兰伸出手,却夺不下那只铁锨。她不能拽住那一刻不停留逝过去的时光。
“大哥——”
她顾不上喊着肚子饿的军军,发疯一样扑向那棵无风自摇的老槐树。
五年来的生活箭矢一样从她眼前急速飞过。她伸出手,一个瞬间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一些怅惘辨不出形状的无聊。她不能不承认彭秀清在她心中已占有芸生无法替代的空间。四年间能在风霜刀剑的缝隙间顽强地活下来,彭秀清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支撑。她未能跨越雷池一步,进入一个更加充实的世界,那是因为在她的心扉还没有完全向这个世界打开的时候,就一下子让芸生全部占有了。她只有一种选择,她喝了二十年流了亿万年的赵河水使她不能有另外的选择。即便是偶尔流露出来某些合乎天性、真实自然的念头,她同样自然地把它视作恶魔。那个秋夜里她不单单获得到一瞬间的愉悦,而且在魂灵上也得到了一种安谧的平静。她过了很久还在回味那个快要坠入罪恶深渊的长夜,如今已经活在两个世界之中,中间隔着的屏障已经消逝。她不用再为这事去受心狱之苦。她愿意在这个秋夜里坦**地剜出自己血淋淋的心,摆在这棵老槐树下,接受世间最至高无上力量的裁决。
闻兰用双手拼命地抠着黄土,十个指甲脱落了,两只手血肉模糊。她终于在东方破晓的时候挖出那具被几千道绳索匝住的尸体。
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就在你身上长满虱子回来问我要钱的那一天跟我说。那时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你只用说:形势严峻,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你没说。我真傻,那几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不热烈,你从不主动,你总是怀着戒备和我亲热。我却以为你太疲乏了。你骗了我,到现在我才明白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说不是,那你辩解呀?
闻兰流着泪,望着报纸上镶着黑框的照片,在质问。
听者无言。
世上风云变幻实在难测,当年仓惶出逃的刘书记搬进吴司令的家,他随刘邓大军攻克涅阳县城,正儿八经当上了县委书记。吴司令的脑袋叫他的亲兵割下来献给了入城的解放军。这叫弃暗投明,摇身一变又成了解放军的一个班长,后来跟着大军南下四川,在那里找到老婆又找到了妈。几十年后,他也离休了。
闻兰埋了彭秀清的尸体,洗掉手上的血污,又重新拿起了双枪。
刘书记进了城,闻兰就当上了县妇联主任。两人经常见面。
闻兰问他,“芸生怎么没回来?”
“我俩在突围时分手了,那一仗真惨,六万人对付三十万。分手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
刘书记说的是中原突围。
闻兰把心悬起来,一悬就是两年。
全国除了台湾和西藏都解放了,还是不见芸生回来。
“芸生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可要说实话。”
刘书记忙否认:“没死,没死,绝对没死。”
“你知道他在哪儿?”
刘书记叹气,沉默了半天,才叫了一声:“闻兰——芸生另成家了,大女儿十岁了。”
闻兰呆在那儿,掐指一算,他娶妻是在四三年,撤离后没多久。
“闻兰,你要坚强些。那几年的形势,你都知道。再说芸生结婚也是工作需要,组织上批准的。知道你还活着,他很内疚,许多次对我说对不起你……”
闻兰万念俱焚,什么也听不进去。正巧闻老爷病故,就借为爹爹守孝为名,辞了公职和军军一起回到闻庄。她十六岁从闻庄出去,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这世界真太小。刘书记劝了半天也劝不动,就对她说:“军军要上学,他爸爸很想让他到省城去,在那儿可以受到良好教育。”
那些日子闻兰精神恍惚,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她一见到人心里就烦。她想过清静的日子,有那一个黄土丘就够了。
谁知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身不由己了。过了十年,城里来了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前呼后拥把她推上县革委主任的宝座。石芸生被打倒了。其中一条罪状就是生活腐化,解放前就停妻再娶。闻兰是受害者,自然该平反昭雪。
闻兰觉着很可笑,因此就买了一副眼镜,透过它去看那个颠过来倒过去的世界。
五几年闻兰也就三十出头,依旧水灵,却没有再嫁。涅阳人心里有疑,议论了一阵。到底也没弄清为什么。
后来,老人渐渐忘了她曾年轻。
年轻人对她也毫无兴趣。
闻兰不过是一个早年参加过革命的干巴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