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云白
普洱走后,新连长冯杰的训练改革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每一个训练科目都被冠以好听的名字,诸如“分步训练法”“一课三讲法”“帮扶对子法”等不一而足。就像葱拌豆腐不叫葱拌豆腐,却叫“一清二白”,清蒸王八不叫清蒸王八,却叫“独占鳌头”一般,曾经在普洱带领下训了好几年却没个名字的科目,在硕士连长的推敲酝酿下,立马变得洋气一番。机关新闻办嗅觉灵敏的报道员们一听到风声,立马架起“长枪短炮”一顿猛拍,全程记录。半个月后,一篇由连长亲自操刀,机关“一支笔”杨干事润色的名为《硕士连长为军事训练改革插上翅膀》的长篇通讯就刊登在《东风报》的头版头条上,以我们训练为背景的英俊帅气堪比明星写真的连长个人照片作为配图一并刊发。两级机关工作组鱼贯而至,食堂的小“雅间”高朋满座换盏推杯,十余项训练成果被推广。而我们,除了上级机关“莅临视察指导”时的伙食大有改善之外,其余跟普洱在的时候比起来并无二样。
临近4月。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温润而浮躁的气息。夜深人静的时候,围墙外面的野猫叫了起来。开始是呜咽,后来是呻吟,再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野猫的叫春听起来让人烦躁不安,特别是在满满一栋楼全是单身汉的营房外面。岗哨冲围墙外面扔石头打手电都不能解决问题。这是自然规律。任何试图改变自然规律的努力终将徒劳。
万物复苏。
我和黄文的感情日渐升温,猪头也趁着买菜的时机向肉铺的姑娘发动了春季攻势。这小子把打靶剩下的子弹壳捡起来粘了一个相框,还把连队发的一双迷彩鞋送给了肉铺的屠夫——也就是猪头臆想中的岳父。他甚至准备把用于拉练和演习的迷彩背囊送给屠夫的小儿子,被我及时阻止。那可是战备物资,丢了要挨处分的。
好景不长,猪肉妹对他的殷勤随着部队的集中采购而终止。为节约采购成本,全旅统一集中向批发商采购蔬菜和猪肉禽蛋。屠夫及他女儿猪肉妹的店铺因规模太小而未能参加竞标。集中采购的第二天,猪头再去猪肉铺,猪肉妹再也没有给他吃卤好的猪尾巴,除了一个白眼,她甚至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第三天,猪头再去猪肉铺,屠夫拿着杀猪刀把猪头赶出去了。第四天,猪头再去猪肉铺,屠夫直接跑到旅里找到了我们新来的英明帅气的冯连长,向他痛斥猪头骚扰他们家女儿的罪行,并要求部队赔偿他女儿的“青春损失费”。此时新上任的连长正炙手可热,又是上报纸又是做专访,看上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没想到半路滚出这么个绊脚石。连长恼羞成怒,在晚点名上温文尔雅地宣布了朱聪同志不再担任炊事员,改任养殖场饲养员的命令。并警告全体同志,要深刻吸取教训,不要给连队添乱,不要给连首长抹黑。
旅里的养殖场坐落在营区一侧的荒山上,除了近百头猪、数百只鸡鸭外,就剩两个兵在那里。除了宰猪杀鸡和种菜拉粪的日子,平日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猪头的职责由“喂人”改为“喂猪”,本质差不多,但从面子上来看,差了可不止三个档次。
“算了,猪头,”我劝慰他,“去那儿也好,自在。省得天天对着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
“没事,从前喂人,以后喂猪,其实差毬不多,”猪头自我解嘲,“只是以后哥们儿这儿没有鸡蛋黄瓜,只有玉米饲料了。你要不嫌弃的话也可以拿点回去。”
“你大爷的。”我笑了笑,笑得很苦。
“拙子,”猪头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如同一块吸满了污水的抹布,“我算是看明白了。我所稀罕的爱情,原来不过是他妈的每天三十斤猪肉。”
“看明白就好,”我拍拍他不再肥硕的肩膀,说道,“那女的,不值得你这样。相信哥们儿,往后还有更好的。”
猪头看看我,苦笑一声:“更好的?这可是他妈的我的初恋!”
猪头的眼角渗出眼泪,“我的初恋就是被人当猴耍了一把!”
“哥们儿——”我实在是不知道说啥,只好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臂膀。
我用军线打电话给欧阳俊,告诉他我和黄文的事,也一并告诉他自己准备提干的想法。
“好啊!”他在电话那头笑着问,“你和那个中尉真的——那个了?”
我笑了笑,“这也是我想提干的缘由。”
“哦,别告诉我你要对她负责。”欧阳俊大笑了起来。这小子永远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般洒脱。
“也不完全是,”我搪塞道,“提干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那是当然!试想一下,一年之后,你们俩干部在院子里堂而皇之出双入对,不仅衣食无忧,旅里还给分一套房子,也确实挺美。”
我听得心花怒放,眼前立马呈现出我扛着威严的“一毛二”挽着黄文在旅里漫长的林荫道上散步的场景。那场景是如此温馨、甜蜜,并且触手可及。真好!
“对了,你呢?”我问起了欧阳俊,“你不也老喊着提干吗?怎么样?”
“还没想好呢。”欧阳俊有些敷衍,说了声“我们要集合了”便挂了电话。
欧阳俊处事向来笃定坚决,很少听他说“还没想好”这句话,我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4月的一个周末,我依旧借口去阅览室,去找了黄文。
“跟你说个事,”黄文面色凝重,“关于大学生提干的文件下来了。总体原则是择优选拔。”
“啥意思?”
“就是说不是够条件的都能提,有名额限制。”
“具体是多少?”
“分到旅里来的只有两个。”
“那就是说,我、欧阳俊还有林安邦只有两个能被选上?”
“如果真是那样也还行,”黄文说,“就怕到时候突然杀出个什么这公子那千金的。”
“如果不能提就算了,”我有些沮丧,“大不了回湘城找工作。”
“你这是什么话?”黄文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这话一点都不负责任。”
“没有没有,”我赶紧解释,“其实我是不想跟他们俩争,都是最好的兄弟,他们提干的愿望比我迫切多了。”
“凭什么他们的愿望比你迫切?”黄文的眼圈红了,“你还有我在这里呢,凭什么你不迫切?”
我沉默不语。
黄文哭了起来:“夏拙,我算是看出来了,从我来这个单位到撺掇你提干,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一听到她那哭声我便脑子充血,一看到那泪珠子我便心里泛苦。我轻轻搂住她,哄着她,“别哭了别哭了,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提干行了吧?”
我想,命运真是个蹩脚的编剧,总是把一些狗血的桥段套在我们身上。大学时代“104舍”的铁哥们儿,闯进部队号称同呼吸共进退的四个人,除去一个中途退场的,剩下的三个竟然面临着优胜劣汰的尴尬。安哥林安邦,作风过硬,为人刚正,我们当中最像军人的军人,需要通过提干来实现他建功军营的梦想;欧阳俊,进部队便将“提干”作为终极目标,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风光不再的父母对他的愿望;我,原本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一个人,又被所谓的“爱情”绑架着踏上“提干”的漫漫征途。谁能放弃?谁可以放弃?
周三点名完毕,李瑞跑上来找我,“指导员让你下去一下。”
“啥事你知道吗?”我问道。
“不知道,”小李子言行谨慎,“看样子气色不大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跑下楼去。
“报告!”
“把门关上。”指导员神情严肃,全然没有往日的随和淡定,“跟你谈谈。”
“有人写匿名信到政治部,反映你和宣传科黄干事谈恋爱。有没有这回事?”
我错愕地看着他。
“回答我,有没有?!”指导员的声调高了一些。
“没有。”我决定隐瞒。
“夏拙,我这样问,不是为了审问你,是希望帮你找到解决的办法。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到了非常危险的关头,”指导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连队为了让你提干下了那么大功夫,老连长临走还交代我,一定要帮你把这事办妥了。现在有人告状,肯定是你的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我的脑子有些卡壳。
“一封是举报你和宣传科的小黄干事谈恋爱,一封是举报一连的林安邦在驻地找对象。尽管没有证据,但写得都很详细,很有可能成为干部部门审查你们的基本依据。”
欧阳俊?如果匿名信来自竞争对手,那么必然是欧阳俊无疑。
难道,这就是同窗四年的兄弟,这就是让我掏心掏肺的挚友?
为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士兵提干的名额?
“现在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和小黄谈恋爱?”
“有。”这个字出来时,指导员的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落感。“但我要跟您解释的是:其实我在进部队之前就和她认识,并且相处过。我们现在不过是在维持之前的关系。”
“你们以前认识?”
“是的。您可以调查黄干事。前年暑假,也就是我大三的暑假我们俩就认识了。”我想了想,补充道,“其实,她来我们旅也是因为我在这里。”
“你们有没有……”指导员字斟句酌问道,“做什么出格的事?”
“没有。”我一口咬定,“如果举报信中有,那一定是造谣、污蔑。”
“好,”指导员的神情稍稍轻松,“我如实向机关汇报,希望能消除不良影响,让你顺顺利利提上去。”
“谢谢指导员。”
从连部出来,我的心脏一阵剧痛。在痛彻心扉的**中,我想起了湘城,想起了“104舍”的美好时光,想起了欧阳俊那曾经坦诚帅气的脸蛋,想起了他**不羁的大学生活,想起他深不见底的内心世界偶尔仅仅向我敞开,想起我们的聚会,想起安哥和吴曲的过往,想起易子梦的囧事……一切都如同昨日,一切都渐行渐远。兄弟反目,钩心斗角,是什么把我们逼成这样?
我用IC卡拨通黄文的电话。
“我们指导员找我谈话了。”
“我知道,主任也找我谈了。你怎么说的。”
“我承认我们恋爱了,同时我告诉他,上大学我们就在一起了。”
“嗯,我也是,”黄文的叹息从听筒里传来,显得那么忧伤,“为了证明,我还把前年留在手机里的照片给他翻出来了。”
“问题严重吗?”
“可大可小吧。如果没有确凿证据的话,应该也不能怎么样。只是会影响机关对你品格的判断。”
“对了,”黄文问道,“我们的事你都跟谁说过?”
“没有谁,”我长叹一声,“除了欧阳俊。”
“这就是你交的挚友?”黄文在电话里苦笑道。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这么信任他,他却在背后捅刀子。挂了黄文的电话,我用军线联系上欧阳俊。
“拙子,怎么这么有雅兴?” 他在电话里拿腔拿调的,让我愈发恼火。
“欧阳俊,你想提干吗?”
“还没想好。”他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腔调。这个恶心的虚伪之徒。
“那你抓紧想吧!反正我和安哥都没希望了。”我在电话里冷笑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退伍回去演电影的话,应该也拿得到奥斯卡最佳男主角了吧?”
趁着他愣神的空当,我又加了一句,“不过你只能演反派。你这个狗娘养的!”
我“啪”地挂了电话,胸中的一口恶气总算是舒展开来。
指导员在为我的事奔波,黄文也在为我的事奔波,看上去他们似乎比我更加焦虑。我原本对这个劳什子提干不大感冒,只是被欧阳俊这样一搞,弄得很是窝火。我找到安哥,一番长吁短叹,感慨世态炎凉。
安哥更加失落。在部队建功立业原本就是他的梦想,没想到因为这么一个理由就让他的梦想折戟沉沙。
“拙子,”安哥长叹一声,叫住我,“不要告诉吴曲。”
“为啥?”
“如果她知道是因为她来这里导致我不能提干,她会难过的。”
我点点头,问道:“话说回来,这一年多,你和吴曲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啊?”
“除了拿学位,我连大门都没出去过,怎么可能出格,”安哥苦笑道,“顶多也就是她周末来传达室给我送点东西,看看我。”
“要我说,这也是一桩佳话。”我苦笑一声,“可惜爱情这玩意儿跟部队水火不相容啊。”
安哥听罢,也笑了笑,“没事,大不了我干到年底把士官转了。不是说士官到了一定年纪允许在驻地谈恋爱吗?”
“转士官?”我大为惊诧,“值得吗?”
对于一个名牌大学的本科生来说,在部队提了干好歹还有个奔头,转士官又有什么意思呢?永远当着大头兵,把最好的青春时光奉献给部队,等到年龄大了干不动了还是要面临退伍。
“什么值不值的,”安哥笑看着远方逶迤的群山,“我想起黄埔军校的那一副对联。”
他说的是:升官发财另谋他路,贪生怕死莫进此门。
我咽了一口口水,试图为自己的狭隘自私找借口,“安哥,我知道你的梦想,可是你也需要考虑现实。你和吴曲,两个重点大学的学生,就要守在这穷乡僻壤里度过一生吗?你可以安于清贫,可吴曲怎么办?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许并不如你那样崇高,如果你不在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当兵,她会当什么山村女教师吗?”
安哥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把头轻轻地垂下来,望着地上的荒草愣神。
“即使吴曲陪你牺牲陪你奉献,可你是否想过将来的孩子?他要成长,他要上学,他要接受好的教育,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搓牛粪蛋蛋——”
“够了,拙子!”安哥伸出左手示意我停下,“你说的都对,也十分中肯。但是我想告诉你,这个年头人人都顾着自己,但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顾着别人,顾着这个社会,这个民族,这个国家。”
“拙子,我心意已决,如果不能提干,只要部队愿意接收,我就转士官,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直到部队不需要我的那天为止。”
“好,我敬佩你,也尊重你的选择,”我拍拍安哥肩上的两道拐,“但我不会陪你走下去。”
我兀自苦恼。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周遭的环境。为什么普洱、安哥那般纯粹的军人在部队难以生存,而钻营之徒能青云直上?这支在战火硝烟中赢得世界尊重的军队在现代化、信息化、高科技等众多时髦头衔中是否迷失了自己?我们的对手是谁?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和风细雨,数十年的安宁有没有风化曾经坚固的城墙?承平日久,在现实之洪流的冲刷下我们遗失了什么,又保存了什么?谁是支撑这座“钢铁长城”的基石?谁只是墙头摇晃的狗尾巴草?
我联系上黄文,求她办一件事。
“别卖关子了,你说。”
我简要讲述了安哥和吴曲的故事,“你帮忙把林安邦的事迹好好报道一番,不要回避他的爱情故事,但最好是从积极的方面写。”
“你想干啥?”
“尽我所能,帮帮他。”
“你疯了吧,现在他这个几乎已经有结论了,士兵在驻地谈恋爱是违反了条令条例的。”
“这样说来,我也违反了。”
“咱们这个无凭无据,他那个是人尽皆知了。谁不知道列兵和未婚妻的故事啊?”
“所以啊,需要你帮忙从正面引导。”
“夏拙你知道吗?如果三选二的话,其实就是二选一。”黄文在电话里顿了顿,语调低沉地说,“如果欧阳俊定了,你和林安邦,就是竞争一个名额。”
“我知道。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部队需要他这样的人。”
“可我需要你!”电话那头黄文哭了。
“好吧,”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帮,就算了。”
那天晚上(准确地说应是第二天凌晨),我被一阵雷声惊醒。我翻身起床,有些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外。炸雷滚滚,道道闪电在围墙外面的荒山上劈开空气,把一切都照耀得惨白。雨声嘈嘈,落在屋顶晾衣场的钢化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击打声,听上去不像是雨水,而像是小石子在敲打一般。我把头伸向窗口,用鼻子深吸了几下,闻到了久违的泥土腥味。我再次躺下,却噩梦连连。我心生恐惧,不敢再睡,于是起身把被子捂在胸口,坐在**等天亮。
雨下了整整一夜还没停歇,等第二天起床,竟然发现门口的篮球场几乎变成了游泳池。由于排水口堵塞,门前的积水几乎要漫过台阶,灌进营房里来。好大的雨,老兵们开玩笑说,再下两天,我们又要准备抗洪了。
早饭吃到一半,通信员急匆匆跑过来,喊道:“连长,指导员,机关打电话过来,让你们马上过去开会。”
军令如山,连长、指导员扔下馒头就跑了,留下我们面面相觑。
伍卫国说,这么火急火燎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莫不是真的要抗洪吧?
伍卫国看看我,没说话。他总是用沉默来表达对我的不屑。
会开了似乎很长时间,上午十一点,连长和指导员终于回来了。他们给我带来一个噩耗:
昨晚突降暴雨,旅8810号阵地周围山体滑坡,担负阵地值班的上等兵欧阳俊为保护阵地防止泥石流灌入,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阵地一侧的通气孔,有效阻止了泥浆对里面的导弹武器装备的损坏,自己却不幸牺牲。
欧阳俊?!
“指导员,你说的……牺牲的上等兵确实是……欧阳俊吗?”
指导员点点头,眼眶里含着泪水,“是的。遗体已经挖掘出来了,现在就在礼堂放着。”
我冲进雨里,蹚着浑浊的积水奔向礼堂。从营里到礼堂只有400多米,我却感觉像跑了一年又一年。
我想起他在大学竞选学生会主席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想起他周旋在众多女朋友之间风流倜傥的样子;我想起他在酒桌上云淡风轻告诉我们要去当兵时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新兵连如鱼得水的样子;我想起他受处分后恬然淡泊的样子……
礼堂里许多的战士,我扒开人群凑了过去。他并没有躺在担架上,而是蜷着在一张临时铺的红地毯上,腹部依旧像顶着什么东西似的弓着,手里还拄着个大手电。卫生队长说,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弯着腰,死死趴在从阵地里伸出的排气孔上。刚好把自己单薄的肚皮盖住了排气孔。泥水没有灌进阵地,却饱饱地灌进了他的口腔、食管、肺叶和胃。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全是已然结板的泥巴,如同一尊刚刚出土的兵马俑。
这一点都不帅气,和他平日里玉树临风的形象大相径庭。他的表情也不如往常淡泊:眼睛和嘴都死死地闭着,五官在脸上拧成一团麻花状,虽然来这里之前有人为他进行了清洗,我还是看见了他鼻孔里、耳朵眼里已经结成块状的泥浆。
“欧阳俊,你别装了,快起来!你快起来!”我像在湘大104舍催他上课一般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没动静,我又加大了力气,他整个人都挪动起了,却还是那个姿势。“哥们儿,你别装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一条腿跪在地上一边摇他一边乞求,“狗日的你起来啊!你快点起来啊!你还要提干呢!你还要扛星呢!”我“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那天,警卫连的几个兵一起用力,费了许多力气终于把欧阳俊的遗体掰直了。遵照旅长指示,军需仓库挑了一套最合身的崭新的春秋常服给他,在我和林安邦的乞求下,我们两个为他擦了个澡,清理了他头发缝里和鼻腔、口腔里残余的泥浆,并把新衣服给他换上。下午,家长过来了。他的妈妈,那个曾经给我们104宿舍带来好多零食的“刘姨”,几次哭得昏厥,又几次醒过来趴在穿着崭新常服的欧阳俊身上哭泣。
欧阳俊的追悼会在礼堂举行,上千名官兵挨个走过他的面前,向他道别。许多兵都哭了,通信连的女兵们扎好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放在他的身上,把他映衬得更加俊朗清秀。县城落成后,连个火葬场都没有。在征求父母同意后,欧阳俊的遗体被安葬在阵地旁边的一个小山包上。这里水清木华,背枕着巍巍群山,山坳中便是我们的阵地,往南是绵延的小丘陵,如同上苍从天上撒下的一块块鹅卵石。这里方圆数公里没有人烟,除了一幢用藤蔓和灌木伪装起来的阵管连的房子,和房子中住的十几个兵——以前是十六个,现在是十五个。
下葬那天,我掏钱从镇上买来一刀黄表纸,烧在他的坟头。青烟袅袅,夹着纸灰漫过我的头顶,向着阵地方向飘去。
欧阳俊,我苦笑着说,一直以为你是来混日子的,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记挂着你的阵地。
……
山上下来之后,一个三期的班长拦住我。
“你叫夏拙,是吧?”
“是。”
“我是欧阳俊的班长,他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这信他早几天就交给通信员了,一直没寄,现在你来了,刚好。”
“信?”我接过班长手里那已经贴好邮票写好地址的信,满脸狐疑地打开。
拙子:
你好!
老实说兄弟之间用这种方式沟通,总归还是感觉别扭。但是,电话永远不能替代信件,就像声音永远不能替代文字一般。我写这封信,是希望能有机会让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说。
之前你打电话过来把我臭骂一通,然后又在我惊诧之际挂掉电话,让我感觉非常委屈也非常恼火。琢磨了好久,并打听了好久,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写什么匿名信,更不可能陷害自己的兄弟。因为我已经不再考虑提干了。之所以迟迟没告诉你,是不希望你因为我打消了自己提干的念头。
尽管先前我告诉你我来部队的目标是提干,但被“发配”到阵地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还记得有一次在电话里跟你讲过的“仁者心动”的故事吗?我在这里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心不动”。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玄乎,那么我就直白一点告诉你吧。过去的我(其实我们都是)总是浮躁,追逐于人生得失,挖空心思谋求所谓最好的出路。我们渴望爱情,热衷事业,崇拜金钱,唯独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我们为了所谓的明天耗尽体力和智慧,却把当下过得敷衍了事。而明天,更有明天的烦恼。
佛说人有四重境界:看破、放下、自在、随缘,看破了才有可能放下,放下了才有机会享受自在人生。(你是不是又在笑我卖弄佛法了?)这是一个好地方,因为它清净。世事纷扰,只有远离了尘世的喧嚣,真正清净了你才有可能参透人生。
拙子,你知道吗?我们的阵地上有一棵树。就在我的哨位旁边。刚开始上岗的时候很难受,老想着有什么办法能逃离这里,我甚至规划了自己的逃跑路线。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地走近了那棵长势不怎么样的树,赫然看见树干上写满了名字。名字写得不怎么样,有的因为树皮掉了或者树长开了还显得模糊不堪。我问老兵这是怎么回事?老兵说,这棵树从阵地建好那时起就在,一直陪着守阵地的兵日复一日地过着。每到退伍的时候,面临复退的老兵没什么可留念的,便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上,就这样,守着阵地的老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树上的名字也越来越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多好的一个故事啊!这样的故事只属于我们守阵地的兵,跟你们没关系,跟外面的世界更没关系。所以啊拙子,我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待满两年,等退伍那天,哥们儿要亲自把名字刻在树上……
信还没看完,便被我一滴又一滴滚下脸颊的泪水洇得字迹模糊。我小心翼翼地用衬衣把信纸上的泪水擦干,方方正正叠在左胸的口袋里。我跑向阵地,寻到了欧阳俊提到的那棵树。树上布满刻痕,一道刻痕就是一个名字,有“陈方贵”“周至远”“曹喜来”“张卓”……这些名字从两米多高的树干一直刻下来,字体或娟秀或粗犷,或规整或豪放,有的因为树皮愈合已若隐若现,还有的因为字迹潦草无法辨认。这是一座碑,一座只属于阵地守护者的碑。
我找到班长,借来一把刀子。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在树干上刻下规规整整的三个字:欧阳俊。
回去之后,黄文告诉我,写匿名信告我的不是欧阳俊,而是她办公室的杨干事,也就是曾经为我写报道的机关“一支笔”。他追了黄文半年都没见动静,便偷偷用政工网管理员的身份调出了她的聊天记录,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写匿名信既是为了报复我的“夺爱”,又是想让黄文迫于压力断绝跟我的来往。
“至于林安邦,他们连一个老兵嫉妒他当班长,便把他给告了。”
“我还要跟你交代的是,”黄文顿了顿,有些闪烁地告诉我,“欧阳俊根本就没有递交提干申请。”
“已经不重要了。”我淡然地笑着,看了看她。
“怎么不重要?”黄文有些兴奋地拽着我的胳膊,“你这边我做了很多工作,主任也表态了,出于对你前途的考虑,咱们的事情不再追究。旅里全力保送你进提干班。”
“可是黄文,”我定定地看着她,“我已经决定放弃提干了。”
“夏拙,你啥意思?”黄文愣了。
“我放弃提干。”我重复道,“我想替欧阳俊守着那个阵地。”
黄文赶紧跑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膊,喊道:“夏拙,你考虑清楚!”
我告诉她,我提出调到欧阳俊所在的阵管连的申请,旅里已经批准了,半小时后有一辆给养车过去,我随车一起走。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啪”一记耳光,来势汹汹,落在脸上却感觉不到疼。“夏拙,你就是个混蛋!”
“对不起。”我转过身去。
我的身后,传来黄文的抽泣,以及她不断重复的那句,“夏拙,你就是个混蛋!”
山里的日子过得特别慢,我每天坐在阵地门口的小岗楼里,看三天前的报纸和托吴曲买来的书籍,听各种鸟叫和蝉鸣,和松鼠、蜥蜴和偶尔出现的野兔戏耍。风时有时无,裹挟着大山里的树木和青草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我终于明白欧阳俊所说的“心不动”,这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修为啊。这个5月,我们旅两个大新闻上了解放军报,一是大学生士兵欧阳俊为抢救阵地设施光荣牺牲,被总部评为烈士;另一个便是大学生林安邦投笔从戎,恋人不离不弃在其驻地支教;这两个故事在部队和社会引起强烈反响,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来了一波又一波,林安邦和吴曲一下成了明星,据说上面的大首长都开始关注他们俩的婚事了,而欧阳俊提到的那棵刻满名字的无名树,则被文工团排成歌剧在各大部队轮番上演。因为这两个新闻点抓得好,挖掘深,作者黄文被报社看中,开始办理借调手续了。
我给黄文打电话,她没有接。我发信息表示祝贺,她也没有回。也好,干净利落地分手,省得抽刀断水水更流,学心理学的人,应该更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黄文,我爱你,”我在心里默默念道,“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好归宿的。”
林安邦打来电话,号码是武汉的,他告诉我,已经在提干班学习了,学制半年,学完还是回旅里。
“好好学,等你回来就扛星了。”我笑道,“是不是等你回来我就要给你敬礼了。”
电话两头哈哈大笑起来。
“拙子,在那边待着寂寞不?”收住笑声,林安邦很严肃地问我。
“还好。”我回答。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我一脸严肃地回答他。
“那你不觉得枯燥、无聊?”
我轻叹一声,说:“安哥,我给你讲一个‘仁者心动’的故事吧……”
挂了电话,我挎着“八一杠”,缓缓踱到无名树下,看着已经有些陈旧的“欧阳俊”三个字,在它的下方找到了一块空地。
等到11月24日,我要在这块空地上刻下两个字:“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