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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大崩溃 都梁 12998 2024-10-19 19:14

  

  5月27日拂晓,在湖南北部水网密布的洞庭湖地区,日军战役总指挥横山勇发出进攻的指令。

  此次日军的进攻兵力高达八个师团又一个旅团,总兵力36万人,在战力上拥有前所未有的绝对优势。在横山勇的军事指挥生涯中,这还是他第一次指挥如此强大的进攻兵团。日军的战役计划胃口大得惊人,国军方面严重估计不足,认为此次战役充其量是个第四次长沙会战。事实上横山勇的目光早已越过长沙,在他眼中,长沙早已是囊中之物,这一点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这次日军进攻兵团的作战纵深,按计划应该延伸到衡阳以南,其中包括占领衡阳。因此,横山勇在兵力优势及作战规模上,都早已超越了薛岳“天炉战法”的架构。

  按照横山勇的战役计划,由齐装满员的五个师团组成的一线兵团分三路同时发起攻击。左路兵团由第3、第13师团组成,从崇阳出发,沿湘赣边界的山岳地带向南攻击,大迂回长沙的东南方,先攻占浏阳,再包抄长沙后侧。其目的是将薛岳的外线兵团兜进圈内,同时也能阻击江西的国军部队跨境支援第九战区。更阴险的是,左路兵团后面还跟着由27师团组成的第二梯队,这支第二梯队与攻击部队沿同一路线出发,两军相隔仅一天的路程。

  中路兵团由第68、第116师团组成,沿粤汉铁路南下,从岳阳地区突破国军20军正面防线,直扑长沙。中路兵团的后方也跟着第二梯队,由第58、34师团组成。

  横山勇在中线摆上如此众多的兵力,是隐藏着重大战略意图的。正如蔡继刚所料,横山勇决定在日军包围长沙的同时,对衡阳也进行远距离奔袭,趁国军全力保卫长沙时,出其不意一举攻占衡阳。

  右路兵团的成分比较杂,是由第40师团、独立步兵106联队、独立混成第17旅团、独立第5旅团、海军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组成,任务是从洞庭湖区的南县出发,沿湘江西岸的河网丘陵地带向南攻击,从侧后方突袭长沙城的制高点——岳麓山阵地。右路兵团的战术价值是把薛岳的左翼外线兵团兜入圈内,同时也可阻击常德方向的国军驰援。

  横山勇不愧是将才,他对得起领章上的两颗金星,在排兵布阵、组织规模空前的大进攻同时,还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大规模的战略欺骗行动,他通过传递假情报等手段,有意透露出日军的作战目标,是沿着长江西进,进攻重庆,或是准备再度进攻常德。这一战略欺骗行动基本达到了目的,重庆国民政府一时难辨真伪,不得不加以重视。蒋介石特地将精锐的卫戍部队放在第六战区,作为保卫重庆的生力军,因而在兵力上没有全力支持第九战区的部队。此举正中横山勇下怀,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5月27日拂晓,日军强大的战争机器开动起来,36万如狼似虎的日本军人以坦克、机械化部队、骑兵部队为前锋,在空中大编队机群掩护下,组成多路突击兵团如洪水般在湖南境内展开。

  战幕一旦拉开,连上帝也无法阻止,第九战区的中国军队将要陷入灭顶之灾。

  蔡继刚按照薛岳的指派留在长沙的第4军督战,第九战区长官部已在两天以前转移到长沙以南二百公里的耒阳,战区参谋长赵子立率特务营留在长沙,准备指挥守城战斗。

  这时蔡继刚正在岳麓山湖南大学校长室内听人吵架。吵架的人是参谋长赵子立、第4军军长张德能和战区炮兵指挥官王若卿,吵架的原因是谁当守城主帅的问题。这件事得怨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他撤离长沙时指定这三人负责守城,却没有指定三人中谁是主帅,结果三个人谁也不服谁,都认为自己有资格当主帅。

  三个人若按军衔比,赵子立和张德能是中将,王若卿是少将,这么一比,王若卿只好不吭声了。若按职务和作用比,就不太好比了。赵子立是战区参谋长,算是战区长官,比起张德能这个中将军长来,职务当然是高一些。可张德能也有当主帅的理由:长沙城主要由第4军防守,城里的主要兵力都来自第4军,你赵子立虽然贵为战区参谋长,但眼下你手里只有一个特务营,凭什么指挥我?而王若卿的理由好像也很有说服力,没有我的炮兵做火力骨干,你们拿什么守城?拿机枪手榴弹吗?

  蔡继刚是外来户,帮着谁都不好,只好和稀泥,最后决定三人商量着来。看来这场架算是白吵了,既然是商量着来,那就意味着谁说了也不算,蔡继刚心说,吵了半天,事情又回到原点上,早知如此,还吵什么架呢?

  见吵架的事已尘埃落定,蔡继刚便提议去岳麓山上的炮阵地看看,那三人都同意,于是一起爬上岳麓山。

  与长沙城隔湘江相望的岳麓山其实是座小山,其主峰标高才海拔300.8米,它周围绵延分布着凤凰山、天马山、桃花岭等九个小山头,南北朝时的道人徐灵期在《南岳记》里写道:“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紧邻古城长沙的这座名山,拥有中国当时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古代书院——北宋时期的岳麓书院。

  蔡继刚很熟悉这座书院,战前因工作关系,他常来长沙,每到长沙都要去岳麓书院看看。他喜欢这里浓厚的文化氛围,不过他对“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这副名联很不以为然,认为古代楚人大有自吹自擂之嫌,偌大一个中国,五千年的文明,怎能是“惟楚有材”呢?

  这一路上历代留下的文化遗迹遍布其间,以晋初麓山寺、隋舍利塔、唐李邕麓山寺碑、明云麓宫、清爱晚亭最为著名。这个自古以来文人墨客的荟萃之地,因其横亘于长沙市区西面,对长沙城具有瞰制的地形地势,使其成为守卫长沙极为重要的军事制高点,夺取长沙,必先夺取岳麓山。

  一想到这座文化名山、千年古迹马上要陷于战火之中,蔡继刚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知战火过后,这些千年古迹是否还会存在?

  炮兵旅的80门大炮摆在岳麓山顶的炮阵地上,蔡继刚以内行的眼光仔细观察这些火炮。火炮的种类只有三种,有德国克虏伯军火公司生产的“卜福斯”75毫米山炮和少量的150毫米榴弹炮,更多的是俄国造76.2毫米野战炮。蔡继刚辨认着炮管上的出厂日期,上面隐约可见1914年的字样,他苦笑道:“天呐,一战时的火炮,八成是从苏联的历史博物馆里拉来的。”

  赵子立哼了一声:“要饭吃就不能嫌饭馊,人家俄国人能给就不错了,他们自己还指望美国《租借法案》的物资呢,这几门旧炮算是给盟友意思意思,多牵制一些日军,为他们的远东边境减轻些压力。你再到那边看看,还有1898年出厂的呢,19世纪的老古董。”

  蔡继刚知道,这批俄制野战炮是1941年苏联支援的,一共200门,国军用这批火炮补充装备了七个炮兵团,对于拥有三百多万陆军的中国军队而言,这点火炮显然微不足道。没办法,自从1938年7月,德国在日德盟约的限制下,军事顾问团离华,国军获得德造武器的大门被完全封死,作为国军主力炮种的德造“卜福斯”山炮在战争中日益损耗,又没有途径得到补充,打坏一门少一门。到了抗战中期,笨重的俄制野战炮算是救了急,成了国军炮兵部队的香饽饽。至于美国的《租借法案》物资,中国分到的配额极少,美国的武器主要拿去装备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了,第九战区别说是吃肉,就是连汤也没的喝。毕竟在美国人眼里,中国战区的作用只是牵制100万的日本陆军,对战争的进程并不起决定作用,他们最关注的还是欧洲和太平洋战区。

  俄国一战时期的火炮,炮身极重,平地行军就需要六匹马牵引,遇到上坡时则需要八匹马,这么笨重的玩意儿实在不适合现代化战争。好在这种炮的射程还比较令人满意,对于缺乏火炮的中国战场,俄制野战炮逐渐取代了日益损耗的“卜福斯”山炮。

  见蔡继刚在看炮,王若卿走过来笑道:“云鹤老弟,你还喜欢炮?”

  蔡继刚说:“是个军人就没有不喜欢炮的,战争之神嘛,要是这玩意儿多些,我们的步兵伤亡就会少许多。若卿兄,附近目标的射击诸元都标定好了吗?”

  王若卿吃了一惊:“老弟,行家呀,你一个步兵出身的人还知道标定射击诸元?”

  蔡继刚回答:“按西方国家军校的标准,步兵军官必须懂得炮兵知识,否则无法进行步炮配合。”

  “哦,想起来了,你上的是美国军校,难怪懂得多。你不是问射击诸元吗?是这样,第二次长沙会战以后,我亲自带着几个测绘军官,对长沙周围进行了测绘,把长沙近郊和城内可称为标志的建筑物,详细加以测量,制成二万五千分之一的标点图。到第三次长沙会战时,我们的炮兵就如鱼得水了,根据步兵指挥官的请求,依照标点图上的射击诸元开火射击,效果出奇的好。”王若卿得意地说。

  王若卿是个老资格炮兵了,他是保定军校第八期炮兵科出身,当过炮兵团长、炮兵旅长。1940年5月炮兵第4旅旅部改编为第9战区炮兵指挥部,王若卿从炮兵旅长变成了战区炮兵指挥官。他是个炮兵制胜论者,观点比较偏激,总认为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是炮兵火力的强弱,为此还经常和别人抬杠。

  两人正说着,那边的赵子立和张德能又争论起来。

  赵子立口气激烈地说:“长沙只能作为一个持久的防御点来拖住、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以争取时间,有利于我外线兵团集结与决战,绝不能死守。我认为,应该把第4军的两个师放在岳麓山,另外一个师放在城内。只要岳麓山阵地不丢,长沙城就保得住,就算是作最坏打算,万一长沙城保不住,若我军主力尚在岳麓山,也可以掩护城里的一个师西渡湘江,免遭日军歼灭,向西向南撤退。”

  张德能激烈反对:“我不赞成!应该将主力放在城里,岳麓山是制高点,易守难攻,日军难以展开兵力夺取,也不会在岳麓山下大力气。我认为日军主力会全力攻打城内,如果我军城内兵力单薄,一旦顶不住失守,外围的机动部队就失去作战核心,各跑各的,到那时我们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再说,第4军将主力放在城里,这也是薛长官的意思。”

  张德能抬出薛长官这块王牌压人,赵子立自然无话可说。

  蔡继刚心里很赞同赵子立的意见,岳麓山这个制高点是非守不可,一旦失去,就意味着炮兵的消失,没有了炮火的掩护,步兵仅靠轻武器则很难守住阵地。再者,日军占领了岳麓山,就可以居高临下,用大炮对付守城部队,城里的部队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可想是这么想,蔡继刚却没有吭声,因为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只是个督战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何况蔡继刚心里还有个更隐秘的想法,他私下断定,这次长沙无论如何也守不住,这是他从战场的大趋势上得出的判断,无论怎么排兵布阵,结果都是一样的。

  张德能固执起来只有薛岳能管他,一个赵子立当然还差着火候,他不太把这个参谋长放在眼里。于是他按自己的主张行事,将90师放在岳麓山这边,自己亲率102师和59师驻进城里,军指挥部设在中央银行的地下室。

  这边的赵子立也动了怒,他返回指挥部给薛岳打了个电话,只问了一句话:“薛长官,我留在这里,是否能指挥第4军?”

  谁知薛岳的回答却耐人寻味:“你不指挥!”

  这下可把赵子立气得要发疯,他心说,既然没有指挥权,那你派我到长沙来干什么?幸亏赵子立多了个心眼,他预见到必将出现的严重后果,便闪开薛岳,通过老朋友王耀武和上官云相,将自己无法指挥长沙守城的情况转告蒋介石。赵子立的意思很明显,既然不给我指挥权,如果打了败仗,可不干我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赵子立的这个电话保住了他的性命,此为后话。

  日军发动进攻的几天以后,对中国军队而言,战局出现恶化。

  日军右路兵团突过洞庭湖水系,占领沅江,正好将第六战区南下救援的王耀武集团军阻击在益阳地区,同时它的主力继续南下,6月中旬占领了长沙西面的战略要地宁乡。

  中路日军的一线兵团第3、第13师团以钳形攻势突然包围了国军第20军的主力133师和27集团军总部,该集团军司令官李玉堂急了,日军这是个什么打法?27集团军是薛岳为了合围日军进攻的部队才配置在这里,怎么稀里糊涂反被人家包围了?李玉堂急令20军的其他两个师前来救驾,自己率27集团军总部和133师拼死突围,从平江县退往浏阳地区。这样一来,正中横山勇下怀,横山勇本来也没打算吃掉27集团军,只是想把它赶走。27集团军是薛岳“天炉战法”的核心部队,这支部队被横山勇赶得远远的,离开了长沙。

  日军左路兵团的一、二线部队轮番出击,在浏阳以南地区将第九战区国军五个军的机动部队前后夹击,左右围攻,打得几个军建制大乱,纷纷向江西边境突围撤退。而薛岳的机动兵团主力按“天炉战法”的构架,正是在此待命出击。日军准确的攻击,使“天炉战法”顷刻间土崩瓦解。

  应该承认,横山勇的布阵,真是精彩绝伦,出奇的精准。

  6月8日,日军中路兵团第一线的68、116师团抵达长沙城郊,长沙守军早已等候多时,立刻摆出决战的架势。不料这两个日军师团在长沙外围虚晃一枪,兵锋绕过长沙城,继续向南**。战前蔡继刚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横山勇把这两个师团摆在一线进攻部队中,完全是一种战略欺骗,为的是给对手造成主攻长沙的假象,其真实意图是直捣衡阳。

  现在的战场态势渐渐明朗化了,日军中路兵团的一线与二线部队,就像拳击手的两个拳头,摆在一线的第68、116两个师团是横山勇打出的一记左勾拳,这个左勾拳划出一道弧线,绕过长沙击向衡阳。而摆在二线的第34、58两个师团却是一记凶狠的直拳,直截了当打向长沙。

  长沙的中国守军正在迷惑,为什么日军主力兵临城下,却绕城而去?没等赵子立、张德能等人想明白,日军的二线兵团又到了,跟在后面的日军第34、58两个师团在一线兵团扫清的通道上快速推进,途中两个师团倏然分开,第34师团与右路兵团的两个支队会合,以四万余人的兵力,从长沙北面突然西渡湘江,直扑岳麓山中国守军阵地。第58师团则**,一鼓作气推进到长沙城下,这时长沙外围已无任何中国军队,日军的两个师团可以放心大胆地攻城了。

  6月13日这天,整个第九战区的中国军队阵脚大乱,各军都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此时的薛岳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深悔自己不听赵子立的建议,慌乱中薛岳向各部队下达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各部队索敌攻击!”

  这道命令说了等于没说,什么叫“索敌”?明明是被敌人追着打,还用“索敌”吗?

  蔡继刚自开战起,就密切关注着衡阳,当横山勇打出左勾拳时,蔡继刚惊出了一头汗,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横山勇诡谲多变的战术所震惊。蔡继刚想,幸亏1937年战争爆发时,这家伙还仅仅是个刚晋升的陆军少将,还没有资格指挥大兵团作战,要是横山勇早生几年,那么抗战初期的历史怕是要改写了,他绝对是个不可忽视的劲敌。

  几天以后,蔡继刚看战区长官部转来敌情通报,这是中美联合航空队侦察机飞行员的报告:

  日军第68、116两个师团,绕过长沙后,向南突击到株洲以南,突然停顿下来,好像在就地休整补充。

  蔡继刚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它总算停止进攻了,原因只有一个,日军的供给线拉长,这两个师团经长途奔袭已近弹尽粮绝,需要补充了。真是天大的喜讯,方先觉的第10军正在衡阳没日没夜地构筑防御工事、疏散民众和囤积物资,多赢得一天时间,衡阳保卫战就多一分把握。

  6月13日,保卫长沙的战斗打响,日军首选的攻击点是湘江以西的岳麓山阵地。

  日军第34师团会同两个支队共四万余人突然西渡湘江,其前锋部队渡江后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对岳麓山阵地展开全线攻击。在优势炮火的掩护下,日军以大队为单位展开攻击队形,不顾死活地对前沿阵地发起波浪式进攻。

  蔡继刚站在岳麓山炮阵地的观察所里,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沿阵地的情况。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漫山遍野,像海浪一样向阵地前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千上万的日军士兵高呼着“天皇万岁”,呼喊声汇成巨大的声浪,如山呼海啸般压过激烈的枪炮声。

  蔡继刚身边一个炮兵少校穿着沾满油污的军装,一手拿着电话话筒,一边伏在炮队镜上向前沿观察。蔡继刚听见话筒里传来王若卿镇定的声音:“董营长,我们的步兵发起反突击了,给我来个双层徐进弹幕射击[1]

  ,让他狗娘养的尝尝移动火墙的滋味!”

  炮兵少校大声喊道:“是!3连、4连、5连注意,二号装药,榴弹,瞬发引信,全体,双层徐进弹幕射击,开火!”

  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无数暗红色的弹道从观察所上空掠过。蔡继刚在望远镜里看见离前沿堑壕100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一道由硝烟烈火组成的火墙,和第一道火墙间隔数百米的地方又出现了第二道火墙,日军士兵的残肢断臂在连续的爆炸中被抛向半空,第一道火墙在赶着溃退的日军士兵慢慢向外移动,而第二道火墙在外围向阵地方向移动,日军的进攻队伍被夹在两道火墙之间,炮火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飞,密密麻麻的国军士兵从工事里跳出来,端着刺刀向敌人实施反突击……

  炮兵少校放声大笑:“打得好啊,弟兄们,敌人退下去了,1连、2连,按预定射击诸元,二号装药,榴弹,瞬发引信,集中射击[2]

  ,开火!”

  随着少校的口令,装备德制150毫米重型榴弹炮的两个连开始集中射击,第一轮炮弹集中落在两道移动火墙中间,把这一区域瞬间变成了火海。日军两个步兵大队组成的第一攻击波顷刻间灰飞烟灭。大口径火炮的杀伤力果然非同小可。

  炮兵观察所里一片欢呼声,只有蔡继刚不为所动,他仍然冷静地用望远镜向敌人纵深观察。

  蔡继刚可不这么乐观,战斗才刚刚开始,出水才见两脚泥,岂能刚占点小便宜就欢呼雀跃?后面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6月16日,守卫岳麓山阵地的90师已伤亡过半,在日军的猛烈炮火和步兵海浪式攻击下,林木茂盛的岳麓山笼罩在浓浓的硝烟中,猛烈的爆炸将很多百年老树炸得连根抛起。

  中午,数十架日军飞机临空,朝岳麓山阵地投掷大量炸弹和燃烧弹,引起漫山大火。熊熊的烈焰已经威胁到山顶上的炮兵阵地和弹药库,炮兵指挥官王若卿下令停止射击,将火炮推入工事。没有了炮火掩护,前沿阵地上的步兵便面临着巨大压力。下午2时,日军又组织了一次步炮协同的强攻,这一次日军的前锋已经接近了岳麓山主峰云麓宫阵地,90师师长陈侃亲率官兵实施反突击,用轻武器拼死将日军击退。

  蔡继刚从指挥部了解到,此时湘江东岸日军58师团已经到达了长沙东南郊,奇怪的是58师团并没有向市区发起攻击,而是忙着构筑炮兵阵地,搭设营帐,运送弹药,好像完全没有进攻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58师团在等什么?

  张德能盯着地图问:“蔡督战官,你认为敌58师团在等什么?”

  蔡继刚看了一眼地图,冷冷地说道:“他们在等待岳麓山阵地失守,等消除了我军炮火的威胁,敌58师团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攻城了。”

  张德能一惊:“你的意思是,敌人的主攻方向是岳麓山?”

  蔡继刚沉默了。赵子立哼了一声:“战事的发展已经证实了我的判断,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了,下一步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守住岳麓山阵地,那里只有一个90师,兵力太单薄了。”

  张德能有些惊慌,他没想到日军会首先用重兵攻击岳麓山,这一拳正打在他的失算处,这时他才感到赵子立的意见是正确的。

  张德能顾不上计较赵子立的态度,焦急地说:“赵参谋长,我想从城里把102师抽调过来,当作预备队,你认为如何?”

  赵子立面无表情地问:“张军长,你的船呢?没有船,部队怎么过江?”

  张德能这才想起来,湘江边所有的船只都被派去疏散物资了,此时根本无船可用,更糟糕的是,这道命令也是自己发出的。

  张德能颓然坐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

  张德能是个老资格军人,比那些出身黄埔的军官出道要早一些。他早年赴越南谋生,23岁才回国,1924年毕业于云南讲武堂第二期,分配在张发奎的第4军任少尉排长,在北伐战争中屡立战功,多次负伤,从排长、连长晋升为营长。在夺取汀泗桥的战斗中,张德能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又一次身负重伤,军长张发奎传令嘉奖,张德能与独立团的叶挺等人因此战成名,在第4军成为风云人物。张德能伤愈出院后,被提升为该军59师第1团团长,那还是1926年的事。两年之内从排长到团长,这种晋升速度在国军中极为少见。张发奎的第4军被称为“铁军”,张德能在1941年出任第4军军长,足以证明他是有能力的。

  18年前在汀泗桥战斗中,张德能不愧是勇将,累累战功铸就了他领章上的两颗金星,他数次身负重伤而运气好得出奇,一次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纠缠。然而今天,张德能中将的运气走到头了,死神又一次向他扬起黑色的翅膀,这一回怕是在劫难逃。

  接下来的两天里,战场上的态势变得越来越不利于中国守军。日军为了拔除岳麓山上的国军炮阵地,调集了一百三十多门火炮,其中的火力骨干为16门100毫米加农炮,双方进行了整整一天的炮战。一天下来,国军炮阵地上弹坑累累,满目疮痍,火炮损毁惨重,几乎丧失了对等还击的能力。

  6月16日深夜,岳麓山外围阵地终于被突破,90师的残余部队被围在山脚下作困兽之斗,只有湘江边渡口还在国军控制下。而岳麓山上国军的火炮已经损失了一多半,对城内的火力支持大大削弱。就在这时,已经静候四天的日军58师团突然开始攻城,重型火炮将守军工事逐个摧毁,国军59师的防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日军的一个联队冲进市区,城中的59师和102师陷入被动苦战之中。

  日军将炮兵编入突击群,火炮跟随步兵向前推进,以直瞄方式对中国守军的坚固工事进行打靶式射击,猛烈的炮火如收割机般一层层扫除着守军的工事。每摧毁一个工事或街垒,成群的步兵便蜂拥而上,踏着中国士兵的尸体攻击前进。下午3时,战线已推至城中心的妙高峰、天心阁一带。

  情况万分危急,这时岳麓山指挥部里所有参谋人员都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三位指挥官。

  赵子立拿起一支汤普森冲锋枪,卸下弹夹,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夹。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参谋人员,镇静地说:“都看我干什么?不要慌,大不了鱼死网破,咱们这些人就和长沙共存亡吧,各人拿好武器,准备战斗!”

  王若卿拿起电话:“传我命令,所有火炮连续射击,只要还有一门炮,就不能停止射击,其余人员给我拿起步枪手榴弹,编入步兵继续战斗,人在阵地在,与阵地共存亡!”

  张德能背着手在来回踱步。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岳麓山阵地一旦失守,城内的59师和102师将毫无退路,除了被全歼,没有别的结果。

  一个参谋摇了半天电话机,最后懊丧地扔下电话:“报告!通往102师指挥所的电话线断了,现在联系不上102师。”

  张德能吼了一声:“传令兵!”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传令兵跑进来:“到!”

  张德能手一挥道:“去,告诉102师立刻抢渡湘江,增援岳麓山。”

  “是!”小传令兵领命而去。

  蔡继刚长叹一声:“张军长,恐怕已经晚了,我们怕是坚持不到102师过江了,再说,他们没有船,拿什么过江?”

  张德能暴怒道:“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哪怕是游也得给我游过江来。”

  “当然,能全师游过来更好,我也希望如此。张军长,赵参谋长,我想我得走了,我刚刚接到命令去衡阳,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敌人的两个师团已经就位,随时可能对衡阳发起攻击,恐怕又是一场血战。”蔡继刚说话时很有些难为情,长沙城危在旦夕,而自己却要走了,这会给别人造成贪生怕死的印象。

  赵子立拍拍蔡继刚肩膀,宽容地说:“云鹤老弟,你不要内疚,我们都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况且我们各有各的责任,你的责任是代表军委会督战,而不是作战,没有人会说什么,希望你将来向军委会汇报时,把长沙的战斗情况如实反映,证明一下,长沙守军尽了最大努力,坚持到最后一刻,没有辜负蒋委员长和国家的栽培。”

  张德能也向蔡继刚伸出手:“再见吧,老蔡,要是运气不好,我们就来生再见啦!”

  蔡继刚有些动容:“张军长,别这么说,我们会见面的,将来你们去重庆一定要通知我,我给诸位接风洗尘。”

  王若卿张开双臂拥抱了蔡继刚:“老弟,炮兵的情况你都看见了,你听,现在还在射击,只要还有一门炮、一发炮弹,我们炮兵也不会停止战斗,告诉军委会,我们都尽力了。”

  蔡继刚望着这三位指挥官欲说还休。

  赵子立说:“云鹤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蔡继刚迟疑地小声说:“三位老兄,照理说……这话不该由我来说,毕竟……我只是个督战官,我的意思是,与城市共存亡,其精神固然可嘉,可是,无论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没有任何价值,作为指挥官,我们应该珍惜手下官兵的生命,对国家对军队而言,他们都是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军人,多保留下一个,就为将来的反攻多积蓄一份力量。”

  赵子立神态凝重地点点头:“老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

  蔡继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他转过身子对所有人说:“敌人的包围圈并不严密,空隙很多。我对各位还有个忠告,突围时各部队最好成小建制分散行动,可以搞一些像反突击一类的战术配合,从正面突围。在某些情况下,包围圈最薄弱处,也许就是敌人进攻的方向,我们应该吸取南京保卫战的教训。[3]

  

  蔡继刚说完,向指挥部里所有的军人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赵子立、张德能、王若卿等人也郑重向蔡继刚还礼。

  在下山路上,蔡继刚有些伤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见到这三位老兄,也许这一别就和他们阴阳永隔了。

  6月18日,长沙保卫战落下帷幕。

  张德能的运气很糟糕,他本来想弥补自己的失误,派传令兵通知第102师抢渡湘江,增援岳麓山。结果忙中出错,那个小传令兵脑子不太好使,愣把增援岳麓山的命令错传为渡江西撤。当师长陈伟光率102师来到湘江边时,却见茫茫江面上空****的,没有一条船。陈伟光心中叫苦不迭,心说军长好糊涂,你既然下令让我们过江,却没有想到要安排船只,我们又不是两栖动物,该怎么渡江?于是陈伟光情急之下也下了一道不讲理的命令:各团、营、连自己想办法寻找船只或漂浮物过江。

  这道不讲理的命令一下达不要紧,102师顿时乱了套,有的连队现拆民房扒木料,有的连队锯起了电线杆子,还有个连队干脆抢了一个汽车修理厂,一枪托打翻了企图阻拦的老板,卸下了所有的汽车轮胎绑在木筏上,江边一时秩序大乱。

  事实证明,102师果然是主力,硬是把这道不可能完成的命令给完成了,各团、营、连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居然大部分人都过了江。不过倒霉蛋也不少,有的木筏载人过多,半渡倾覆,会游泳的士兵拼命扑腾着爬上对岸,而不会游泳的人只好自认倒霉,随波而去。据战后日本战史记载:“当重庆军败逃欲渡湘江时,死亡甚众,仅目睹溺死者便达千人以上。”

  九死一生上了岸的部队遵照小传令兵误传的命令,撒开双腿,以极快的速度沿着公路向衡阳方向逃去。

  这对岳麓山阵地上的90师来说,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这时第4军军长张德能还糊里糊涂蒙在鼓里。几天来,他到处督战,跑前跑后,累得几乎吐了血。这天夜里他将守城任务交给59师师长林贤察后,便离开了设在市区中央银行的军指挥部,他带着几个卫士乘小船过了江,准备等到102师过江后,亲自率部队镇守岳麓山阵地。

  当张德能到达岳麓山脚下的湖南大学时,天已经蒙蒙亮,心力交瘁的张德能进屋就栽倒在**,几秒钟之内即进入梦乡。

  一个小时以后,张德能猛地被卫士推醒:“军长,102师过江后没有进入岳麓山阵地,他们都沿着公路往南边衡阳跑呢。”

  张德能闻言大怒,拎着手枪冲了出去。他在江边的大路上拦住十几个102师的士兵,怒气冲冲地朝天“砰、砰”开了两枪,士兵们都迟疑地站住了。

  张德能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都是哪个团的?你们团长是谁?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进入岳麓山阵地,违令者,杀无赦!”

  事实证明,自长沙保卫战开始,张德能的运气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一连串的倒霉事在前边等着他,使他的精神濒临崩溃,这一次,他又碰上了倒霉事。

  这十几个士兵是战前刚刚入伍的新兵,从新兵营编入部队就赶上打仗,他们见过的最高长官就是营长,至于团长、师长长什么模样,他们根本没见过,更何况是第4军最高长官张德能,他们好像连听也没听说过。

  张德能的吼叫引起了士兵们的反感,眼下正是逃命的机会,而这个身穿毛料军服的家伙却比划着手枪拦在路上,这不是欠揍么?

  于是士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步枪,“哗啦啦”拉动枪栓,把枪口对准了第4军最高长官……

  张德能的卫士见势不好,连忙用身子挡住长官,赔着笑脸忙不迭地说:“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千万别动家伙,这是误会,你们赶快走!”

  就这样,张德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走远,无可奈何。

  这已是102师走在最后的士兵了,就这十几个新兵,还险些要了军长的老命。

  张德能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在地上,他双手抱头绝望地低吼:“完了!全完了!”

  6月18日清晨,日军第34师团216联队的官兵们气喘如牛地冲上岳麓山顶峰。在奶白色的晨雾中,整个山顶阵地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中队长武忠南信大尉看了看作战地图,命令中队搜索前进。

  当日军士兵们沿着林中小路,来到云麓宫南侧的九战区指挥部和炮兵指挥部的地下工事时,发现工事内的备用发电机还在转动,作战室的电灯还亮着,就连桌子上的一杯水还尚有余温……

  武忠南信大尉通过无线电台向战役总指挥横山勇报告:陆军216联队第三步兵大队第一中队于18日晨6时占领岳麓山顶峰,中国军第九战区参谋长赵子立中将、炮兵指挥官王若卿少将刚刚离去,战果正在统计中……

  这一天,随着岳麓山阵地的失守,正在市区进行巷战的第59师失去依托,军心大乱。而湘江渡口也被日军占领,59师师长林贤察率部向正面之敌发起反突击,拼死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城,向浏阳方向退去。

  枪炮声沉寂下来,长沙,这个在战争中坚守了近七年的城市终于失守。

  [1]

  徐进弹幕射击是炮兵射击学术语,是指一种步炮协同战术,步兵在冲锋或前进的时候,炮兵按一定顺序延伸炮火,始终把炮弹打到步兵前面数百米的地方,为步兵提供火力掩护的战术。徐进弹幕射击分为单层和双层,单层徐进弹幕射击通常以平均七分钟一次齐射的速度射击,为冲锋突击的部队提供一定的防御率和防御宽度。防御宽度不得超过被增援部队的正面宽度。双层徐进弹幕射击一般是由两层弹幕为步兵提供掩护,后一层弹幕主要杀伤避开第一层弹幕进入防御阵地的敌步兵,也是以平均七分钟一次齐射的速度射击,同徐进弹幕射击相比,提供的防御率加倍而防御宽度减半。

  [2]

  集中射击是炮兵射击学术语,是指为歼灭某一特定目标而集中大量密集火力的射击。它通常是事先计划好的,但在进攻中也可根据观察员的报告实施。这是一种密度最高的火力。

  [3]

  在1937年11月的南京保卫战中,指挥官唐生智在组织突围时举措失当,各部队建制大乱,最后数万溃兵都退至下关码头一带,大部分被日军俘虏或屠杀。而少数几支突围成功的部队,都是从正面突出包围圈的,如叶肇第83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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