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码头上一如当年的嘈杂与混乱,到处车水马龙。除了那几面飘扬的膏药旗,几乎看不出半点被占领后的迹象。姜泳男打扮得就像个游学归来的日侨,穿着卡其布的青年装,背着他的诊疗箱,手里还提了个日产的行李箱。他顺着人流走近出口处,才见到几个值勤的日军士兵,个子又矮又黑,三八式步枪上的刺刀都已经高过了他们的头顶。
前来接他的是个头发有点花白的女人,穿着和服与木屐,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不等姜泳男发问,女人马上改用汉语释疑,说她出生在东北,在佳木斯待了二十多年。
我的任务是什么?离开码头的一路上,姜泳男仍用日语问。
你从重庆来,你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女人用日语反问。
姜泳男的任务是前往江西的赣南,出任三青团江西支部干部训练班的军事教官。方柄忠在宣布完这一任命后,像临时想起来了那样,随口又说,路过武汉时,你多停留几天,有人会来接你的。
说完,他掏出一个写有“阅后即焚”的信封,里面是用日文手书的接头暗语。
你的任务就是设法除掉他。女人一直到要进旅馆的房间,才从枕头套底下抽出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日本军官像,说,这个山崎大佐是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的参谋长,是他策划了去年8月30日对黄山官邸的轰炸。
姜泳男无声地一笑,说,你是要我冲进他们的第三飞行团,去掐死这个人?
他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女人说,目前正在武昌的后勤伤兵医院疗养。
姜泳男一下明白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项任务。他重新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会儿,说,医院的地形我熟悉,我需要具体的行动方案与行动时间。
女人摇了摇头,说没有方案,没有武器,也没有接应的人员,自从武汉沦陷,所有的外勤早已经撤离。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张船票,说,这张船票没有期限,完事后,你随时可以坐船离开。
既然早已经撤离,那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姜泳男说,你接受谁的指令?
我只是个空守了四年电台的报务员,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女人说完就起身告辞,可走没几步,她又停下了,转过身来时,已经像变了个人。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桌上的那张船票,声音也变得有点沙哑,说,这张船票花的是我儿子的聘礼钱……要不是他在长沙阵亡,你连这张船票都没有。
整个下午,姜泳男都坐在桌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手。入夜时分,他退掉客房,提着行李去了小教堂。神父见到他没有一点惊喜的表情,只是在胸前画了十字后,去房间里开了瓶烧酒。
两个人就着烛光一直喝到神父起身,说他要去做晚课了。姜泳男这才用韩语说,我需要一套日军的尉官制服,徽章最好是第十一军司令部的。
你有你的组织。神父说,这种事你根本不应该来找我。
不是你,我不会走上这条路。姜泳男说着,一仰脖子,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神父看着他,重新坐下。等姜泳男说完将要去完成的任务,他摇了摇头,说,出了你那件事后,日军的伤兵医院就加强了警备,这些年一直是外松内紧,谁进去了都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死,我也得去。姜泳男说,这是我的任务。
这是你的死刑判决书。神父起身又去开了瓶烧酒后,在两个杯里倒上,说,你的上司只是想让你死得更体面一点。
他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姜泳男又一口干掉杯中的酒,说,我不能为了活着去当逃兵。
看来,你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中国人了。神父再次坐下,给他的杯里又倒上酒,说,别忘了,你的祖国也在等着你去为它献身。
姜泳男笑了,眯起眼睛看着神父,说,可我只有一条命。
我可以推荐送你去李青天将军领导的光复军①。神父说,你要死,就跟自己的同胞死在一起。
日军后勤伤兵医院不仅加高了围墙,还在上面安了高压电网。远远望去,就像是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为了这次行动,姜泳男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穿着日本陆军的尉官制服,提着公文包,趁着每天上午门诊最繁忙之际由大门进入医院,目不斜视地经过那两座岗亭后,去的却是急诊部的医生更衣室。在那里,他挑了件白大褂罩上,戴着口罩,耳朵贴着门缝,一直听到几个护士推着手术车上的病人经过,才开门出来。
姜泳男随手把公文包往护士手里一塞,用日语说,病人的血压?脉搏?
他一边走,一边向护士了解病情,同时翻看着病历,顺利通过了手术区门前的那道武装警卫后,姜泳男拿过护士提着的公文包,头也不回地推开手术室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等他从术后通道出来时,脸上的口罩,身上的白大褂都已不在。
住院部的楼梯下站着两个腰挎手枪的宪兵。姜泳男视而不见。他拦下一个护士,以蛮横的语气命令道:带我去山崎大佐的病房,马上,快!
山崎大佐的特护病房在两楼,门口站着他的勤务兵,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卫兵。
姜泳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封口上盖有“绝密”的文件,举在胸前,说,司令部的密件,需要山崎长官亲阅。
勤务兵伸手想接,见到姜泳男脸上的表情,迟疑地收回手,说了声请稍等后,返身敲门进入病房。
很快,病房的门开了。勤务兵跟着姜泳男一起进去后,站在关上的门边,眼神警惕,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山崎大佐是个干瘦而白净的中年人。他靠在病**,审视着礼毕的姜泳男,说,你是谁?我从没在司令部里见过你。
勤务兵掏出了手枪,哗地一拉枪栓。
卑职山田弘一,任派遣军第11军司令部机要参谋。姜泳男说,卑职是今年七月随冢田①司令官由南方军调任武汉的。
既然是密件,就有密件的传输通道,它应该被送到第三飞行团的司令部,而不是这里。
送到这里,是因为事关远藤②将军。姜泳男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勤务兵,说,冢田司令官希望我能带回山崎长官的明确答复。
说完,他并没有把密件交到山崎大佐伸出的手里,而是又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勤务兵,直到大佐一挥手,示意勤务兵出去后,才用双手恭敬地呈上密件。
山崎大佐就是在拆阅密件时被扭断了脖子的。拉过被子盖上尸体,姜泳男掏出手术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背紧靠在墙上,静静地望着窗栅栏外满天的阳光,就像在跟这个世界作别那样。
姜泳男终于发现,他在等待死亡的一刻想起的那么多人里面,竟然还有唐雅。她那双像猫一样滚圆的眼睛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病房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勤务兵刚伸进脑袋,姜泳男一刀割断他喉管的同时,抽出他腰间的手枪,一枪击毙那个卫兵后,随即举着手枪冲向住院部的楼梯口。那里,还有两个宪兵在等着他。姜泳男都能感觉到子弹穿透他胸膛的灼热温度。
忽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病房的许多窗玻璃都应声而裂。
医院的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口子。神父最后吸了口叼在嘴里的香烟,提着两支驳壳枪从缺口冲进医院。
一时间,枪声四起,守护医院里的警卫蜂拥而至时,神父开始撤退。他一边往大街上跑,一边阻击,很快在街上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地。神父勉强支撑起身体,等着那些包抄上来的军警走近,在枪口下茫然四顾。他的眼睛里一下有了神采。他在无数的日式军帽下找到了姜泳男的脸,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上帝,请您宽恕我。神父抬头仰望天空,说完,松开手里的枪,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后,从怀里摸出一枚手雷。
静止的枪声一下响起。无数子弹同时穿透神父的身体,但每一发都像打在姜泳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