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雪城陷入一种难言的焦虑情绪之中。要知道业务检查她不怕,但是这种和领导接触,迎来送往的事情是她一向最不擅长,也是最头疼的。
章雪城不知道自己好强倔强的性格究竟算优点还是缺点?反正手术后第五天,她已经穿着工作服——和医院所有医护人员一样的白大褂——站在了主任齐云志的面前。
“小章,身体好利索了吗?就这样急着上班?”齐云志关切地问,那神情看上去是无比真诚的。
面对真诚的领导如此真诚的关心,章雪城也真诚实在地笑笑:“目前是临战状态啊,等级医院评审迫在眉睫。我们图书馆占的分数不多,不过五分,但是在您心中一定也是志在必得,分分必争,不是吗?我要是此刻安心躺在病**休养,估计您晚上睡觉就该烙饼了?”
齐云志被她的话逗笑了:“不错。那好吧,咱们的女将眼下既然已经掌了帅印,就果断出击,号令三军吧?”
他随后告诉章雪城这次评审图书馆部分的检查,科里由副主任任伟负责。而作为科里主官的他,要集中全力负责科里的大头——病案室部分。
章雪城由此记起了方翘楚的处境,一定是高压力下苦不堪言,回到办公室,一通电话过去,就听到一个女声做虚弱状惨呼:“我的白雪公主啊,你家方组座估计这次要殉国了。这是活活要人命的节奏啊?”
章雪城好笑,就用她们三剑客一贯的反话相激方式燃起她的斗志来:“哎,我亲爱的组座大人,您不能只是在拿组长待遇时,才会记起自己的身份吧?遇到该负责、该承担的事情,就向后缩了?还空怀一腔仰慕英雄情结呢?这还没让你如你的偶像般驾机上天和敌寇作战呢,不过是自己这方的内部评审检查,你就露怯啦?哦,我才发现啊,将门原来不只是出虎女,还出猫女呢?”
那边方翘楚仍旧呻吟着反驳:“某人你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你们图书馆只占五分分值,我们病案这边呢?整整五十分!十倍的比例,你这个虎女倒是来试试啊?别说猫女了,估计你得活活变成鼠女呢。”
说到这里,她倒被自己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是属老鼠的……属性,没办法。”
这笑声在电话中听来格外肆无忌惮,章雪城不由得哼了一声:“咱们谁跟谁啊?我不了解你么?方大小姐,一向慵懒散漫惯了,难怪你遇到点压力就寻死觅活的?唉,差距就是差距啊……”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压抑住笑意,继续反唇相讥道:“刚才我还碰到我们病案室负责的那个小伙了,你认识的,八零后,叫严刚的?人家和你一样的压力,我们附属医院的门诊量、床位数就不用我说了,那是你们附属二院怎么都无法望其项背的吧?相对应的两个医院的病案量数量之差距想必你更清楚?你看看人家那种态度……唔唔唔。”她说的直咂嘴。
方翘楚果然不服气,语气都认真且带着妒意起来:“你倒是说说你们科病案室那小屁孩怎么一副模样?跃跃欲试?斗志昂扬?还是蠢蠢欲动,傻啦吧唧地不知死活向前冲?”
“瞧瞧你用的这些词?我只从中读出了五个字——羡慕嫉妒恨!”章雪城不屑地“嘁嘁”起来:“方组座你的胸襟在哪里?哦,我明白了,就是那句俗语说的确——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所以,差距,差距啊,我无限感慨于这种差距!”
“哼,没良心、没亲情的章雪城,我都懒得理你!”方翘楚果然耍起了小姐脾气来:“为了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屁孩,你竟然信口雌黄,污蔑讥笑你的发小姐妹,真不够意思!什么差距啊?告诉你哈,本小姐就不上你的当,你们科那个叫什么严刚的小屁孩就不入我的法眼,我都懒得和他站在一条起跑线竞赛!不是一个层次的!我开始干上病案工作的时候,他还在大学图书馆中傻傻地抢自习位呢吧?”
章雪城又激她一句:“我说的差距,不只是说你和我们科的小严,我是说咱们医院之间——附属一院和附属二院的差距……这个就是没办法的事情了!非你我能掰扯得清楚的呀?”
“哈,章雪城,你这里又犯了你们附属一院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病了吧?你们这些一院的人病得都还不轻,纯粹的大国沙文主义!不,是大院沙文主义!”
这军医大学两个附属医院的各种比试、暗中较劲态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每每会在工作人员的话语中反映出来。一向情投意合的发小姐妹如章雪城和方翘楚,也时常不能“脱俗”。
此刻,方翘楚的声音变得“恶狠狠”起来:“你等着看吧,这次检查,如果我们病案室分数低于你们那边,我方翘楚的这身军装就不准备继续穿了,学你——年底转业,走人!”
“这才是我家方组座的舍我其谁之风范呢,等你的佳音哈。”章雪城笑着收线。
成功地激将了一次自己的闺蜜,章雪城有点小得意,心情不错,但是副主任任伟的到来,却让她的晴朗心境蒙上了一层阴霾。
任伟和她同岁,是出身于院办公室秘书的一个干部,平日里少言少语的,但是工作认真度倒是很高。一般在主任齐云志在场的情形下,任伟是从不轻易发表自己观点的,他的标准动作就是微笑地望向主任,再和蔼可亲地转向诸位群众;他的口头禅也是经常被章雪城等人暗地里笑话过的,就是那句——“我没意见,一切听主任的!”
这次,任伟代表科领导负责图书馆评审检查的指导监督工作。此刻,他在章雪城的引领下,参观了图书馆的现有设施,包括阅览室陈设、电子阅览室的管理;以及图书馆文化布局——规章制度是否上墙,有无文化宣传氛围等。听取了章雪城的一番汇报,以及下一步如何进行准备和布置的方案,他始终沉默不语,脸绷得紧紧的。
“主任,你还有……什么指示?”他格外严肃的表情让一向自信的章雪城也不自在了,忙停住自己的话头,问道。
“章馆长啊,我真有点小遗憾。”任伟微微摇头,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语言,说清楚自己的印象、看法:“我转了一大圈,又听你讲了一大篇的,但是怎么就觉得你没抓住主要矛盾呢?”
“主要矛盾?什么主要矛盾?”章雪城是云里雾里:“现如今的主要任务不就是应付等级医院评审对我们图书馆的检查吗?矛盾……这个提法我不大懂。”
任伟轻浅一笑:“聪明伶俐如章雪城,在咱们医院也是小有名气了吧?听说你给进修生上的文献检索课很受欢迎?”
他搔搔额边头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这次评审检查,负责图书馆这块的专家是谁吗?他,或者她,是什么身份?他们的研究课题是什么?他们的兴趣爱好又是什么?个人生活习惯有什么特点?”
“来图书馆检查的专家么?”章雪城困惑了:“我咋能知道会是谁呢?我想,不管是谁,我们这边做好准备工作就是了。据医教部通知,这次反正会是一名搞图书情报信息服务的专家教授来检查我们这边,我们只要回答好他提出的问题,对我馆现状有个合理化解释不就对了嘛?其他的……信息什么的,我哪里管得?”
“唉,小章啊,你真是……幼稚天真如此?我是没想到。”任伟极度不满意地摇头。章雪城敏感地注意到,他把称呼由以前常规性的称呼“章馆长”改为了“小章”,表示着亲热,也许还有轻视、指教的意味?
他的语气却是格外沉稳严肃的:“我先给你讲个相关例子吧。前一次,就是去年,应付教学医疗评价检查,咱们机关的工作流程我是清楚的。那时我没调到咱们科,还是院办公室的秘书。当时我和机关负责接待的几个参谋、干事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我们事先了解了许多信息:这次来检查的专家教授、领导们都是哪里的人?个人习惯如何?有哪些好恶?个人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他看到章雪城瞪起了大眼睛,一副迷茫状,就更加耐心地解说着:“我就举最简单的例子你就明白了,就拿我们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饮品来举例吧——比方说,去检查普通外科的一号专家是南方人,爱喝普洱茶,那么我们就通知普外科全部准备好普洱茶等待,可是临出发去检查时,一号专家不去了,改由二号专家前往,而二号专家是留洋出身,喜好咖啡,那么他前脚离开临时设在机关的休息处,我们的助理员就飞速地用电话通知普外科,收起已经沏好的普洱茶,全部改换咖啡!而咖啡的牌子也是多种多样的,有麦斯威尔、雀巢、艾利、蓝山、皇室哥本哈根等等,种类繁多,品种齐全,总有一种合他的脾胃不是?”
他得意地笑笑:“所以啊,迎接检查,接待专家,这根本就是一种艺术,是人情往来、信息交互的一种流动过程。我们不这样很好地把握住方向,哪来的高分数?平安过渡都很难呢!”
“这不就是人们常嘲弄的那种不良现象——过度接待吗?”他的这番话让章雪城陷入到焦虑情绪当中,要知道业务检查她不怕,但是这种和领导接触,迎来送往的事情是她一向最不擅长,也是最头疼的。
她咧咧嘴,表现出一丝无奈和忧虑,叹着气:“主任,你这番话让我……困顿了,也困惑了!我,包括我们图书馆这些人,貌似都不擅长这个呢?从我个人讲,我并不畏惧任何检查,我曾经仔细对照了这次等级医院评审对咱们医院图书馆的要求,从硬件到软件,我们都不输于任何其他医院图书馆,甚至还有着自己的服务亮点。但是,你要是要求我们整那个……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咖啡、茶什么的,还要研究掌握来检查的专家、领导的个人兴趣爱好、生活习惯,这个,我们肯定不在行!”
女下属的这番话让领导不满意了,他的脸绷得更加无丝无缝,语气也逐渐冷起来:“你这叫什么话?不擅长?不会的东西要不要学?别人的先进经验要不要汲取?还有没有谦虚谨慎、勤学苦练的作风?”
他重重地摇头,看了看躲在不远处的图书馆其他工作人员:“我始终认为,一个集体,领头羊的作用那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章雪城馆长首先都有畏难情绪、抵触情绪,还如何指导、带引你的下属们?我们这些领导的指示还如何贯彻下去?我们的评审过关几率又有多大?”
他看着女馆长,叹气摇头:“这次等级医院评审对我们医院至关重要,全院上下都搞得轰轰烈烈的。咱们科的重点被查部分是病案室,由齐主任亲自负责督导;图书馆虽然占分不多,但是也是必查单位。院长前几天在全院迎评动员会上有过硬性指示——这次评审检查,我们要做到每分必争!丢分等于丢官!”
他注意盯了章雪城一眼:“小章啊,你是才上任不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正是你显示自己业务素质和个人魅力的时候,你要好好把握。”
章雪城回避了他的凝视,将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谢谢主任的督导和教诲。我想,我会在自己业务范围内负好责任,争取不掉链子。是的,我只能保证我会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在图书馆业务方面做出最大的努力和成效。至于其他方面嘛……我只能说是勉力为之。反正在检查团来临的前夕,你们这些领导还会到现场指导、布置,直接检查、督导我们的工作,我们全馆上下保证听从领导的指示,一切按领导说的办就是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情绪明显低落,始终不愿将目光对上自己主任的视线。
“哼!听听这满含不驯服的赌气口气,这是在耍大小姐脾气么?……莫名其妙的孤高自许,目中无人!这些高干子女啊,真难对付!”任伟在心底很是不满地冷笑嘀咕,面上却不好太带出什么来,又不关痛痒地说了几句闲话,就转身走了。
一直到任伟副主任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沈晓萌才走到章雪城面前,夸张地撇嘴:“这都什么呀?布置的这叫什么任务?我看咱们图书馆干脆改为招待所好了,大家都是服务员,全心全意地为评审组领导服务好了。”
“就是啊。”一旁另一个叫汪虹的中年职工也凑上来道:“这又是咖啡又是各种名茶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弄得清楚?”
沈晓萌继续撇嘴揶揄:“本来这种检查就弄得人神经格外紧张,再让咱们这位副主任这么一吆喝,更让人手足无措了。我看呐,他任副主任不愧是院办大秘出身,政治敏锐性就是强哎。”
这一番怪话让原本就心情不好的章雪城更是眉头紧锁:“都别郁闷了好吧?既然知道咱们是老百姓,咱就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就成。你们也都是老同志了,业务熟悉,更应该把握好咱们图书馆各个关口,别出问题就好。”
沈晓萌自持和章雪城相处时间长了,就无所谓地对着自己的小领导咧嘴逗趣:“我们无所谓呀,关键是你的表现!据说这边负责接待的主要人物是你这样的基层领导,科主任都是陪同的,在一边干看着。业务汇报,个人述职,玩的可都是你这个大馆长!”
章雪城一耸肩:“我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你们几个组,采编、流通、期刊、电子阅览室管理,也要好好操练业务,如果人家评审领导问起,起码你们也不能掉链子不是?”
没想到她这番话让沈晓萌和汪虹同时摇手又摇头:“可别呀,我们可不敢往人前站,尤其是往领导面前站,那阵势,非把人吓死不可,不该掉链子也要掉链子了,还一准儿掉到没边没沿的地步呢!”
沈晓萌又加上句:“何况我们都习惯了,你凡事都挡在前头的,你年轻,业务强,人又长得漂亮,口才也是一级棒!你就把各组的概况都捎带着汇报了就完结了,干嘛让我们这些老帮子去出丑呢?”
“是啊是啊,小章馆长。”汪虹也接口道:“当日‘老夫人’执政时你就是实际掌门人,业务都是你在管理,她不过挂个虚名享受待遇罢了。如今你明公正道地是馆长了,当然该冲锋在前了?我们都是你的坚强拥趸者,为你暗地喝彩,绝对不遗余力,你放心!”
“哼哼,喝彩,好轻松的活儿!我也想躲在角落为别人喝彩呢!”章雪城听了二人的话,是又气又笑又无奈:“我也得有你们这样好的命才是!”
她叹息不已:“你们这些人也是一贯制地凡事把我往前推,一切都要我来出头露面堵枪眼,你们个人的业务工作,自己从来都不想出头,不想负任何责任?唉!我就奇怪了,如果我章雪城中道崩殂,咱这个图书馆还业务坍塌了不成?”
“中道崩殂?”沈晓萌有点莫名其妙,汪虹和她笑着解释后才明白过来,忍不住上前摸着章雪城的俏脸:“那是当然!可是看看吧,小章你是一脸福相,自然是福大命大,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最起码在我退休前,你肯定是领导到底了!那我就有福了!”
这话让章雪城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