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新加坡文华大酒店的海鲜自助餐厅被一群中国年轻人包了场,这些人要么瘦成竹竿,要么胖成圆球,一看就是群死宅,他们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内,已经开了几十只香槟和红酒,所有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有的一直在高声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有的把头埋在垃圾桶里,似乎肚子里的东西永远都吐不完。
“咳、咳、咳。”餐厅中心的饭桌上,一个颇为精干的中年人对着话筒咳嗽了两声,举着酒杯道:“今天咱们狂族战队能够战胜世界第一强队SNU,在中国电竞史上写下绚烂的一笔,首先,得感谢我身边的这五位民族英雄,我提议,大家一起敬他们一杯!”
“好!”餐厅内欢声雷动,五个或胖或瘦的少年站了起来,一仰脖子把杯中满满的香槟干了。
“第二呢,得感谢我们的主教练槟榔,自从槟榔进入狂族,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磨合出了很多新战术,可以说,SNU这次的惨败,有一半要归结于槟榔的战术创新。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失败之后发蒙的表情,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哈哈哈哈……”
吴论举起酒杯放到嘴边,痛快地把杯底一抬,满满一杯酒含入嘴中,立刻坐了下来,笑着摆了摆手,婉拒了俱乐部经理让他说两句的提议,趁身边人不注意,拿起毛巾一口吐了进去。
这时,餐厅中央的电视播出新闻:“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在新加坡刚刚结束的WCG王者之战决赛中,中国狂族电子竞技俱乐部战胜了瑞典老牌强队SNU,获得年度总冠军……”
吴论的眼睛有些湿润,这一天他等了很多年了。
七年前因为伤病从雪狐退伍,他在一家证券公司干了两年后,还是忍不住操起了老本行。职业电竞选手对年龄要求极高,他的战术意识虽仍属世界一流,操作已经跟不上身边的小孩了,转而当起了教练。没想到,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遗憾,竟然在今天还能得到弥补的机会,而且地点同样是新加坡,这个曾经让他心如死灰的城市。
电视上又插播了一条新闻:本月初举行的内蒙古军事演习中,解放军某装甲团参谋长张若谷创新战法,在与蓝军的城市攻防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制造出近年来首个撕破内蒙古基地蓝军防线、实现完胜的战例,下面是本台记者在演习现场对他的采访。
吴论的眼睛盯着屏幕,对身边人的敬酒毫无察觉。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粗犷的黑脸,大声地对着话筒介绍演习中红军的战术,模样像一个饱受风吹日晒的农民。
这是张若谷?
吴论下巴惊得快要掉下。这些年他一直带队在国外参加比赛,虽然跟以前的老战友会时常用手机联络,却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电视上这张黑脸,无论如何也无法跟他脑海中酸了吧唧的273联系在一起。
手机响了,他过了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神智,拿起一看,再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狮城一败变成狮城大帅了?明天下午见一面,一票人要给你庆功。冷艳淑女。”
一个地图定位紧接着出现,是四川某县的郊外。
这是这么多年来韩冰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之前他多次想约吃饭,都被韩冰以“出任务”“搞演习”拒绝了。
他飞速地在手机上查着机票信息,今天去四川只有一趟航班了,一个小时后起飞。
俱乐部经理带着酒意道:“下面,我们的老板,中国电子竞技的当家人八校长,将给大家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八校长在人群的簇拥中缓缓站起来,大声道:“我决定,给俱乐部每人奖励……”
吴论拨开身边的人,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八校长吃惊地看着他,那句本来震撼人心的“一百万”毫无气势地从嘴边滑了出来。
从成都双流机场下了飞机,吴论等不及坐大巴,径自打了辆出租车奔向目的地。到了韩冰手机发来的位置,只见山林间拉起了一道细密的铁丝网,头顶上一块巨大的竹制牌匾写着:“宋炳文俱乐部”。
宋炳文是大师的名字,他精悍的身影在吴论脑海中浮现,那个曾经在西北战场上带着他穿过枪林弹雨、枪法出神入化的人,已经在黄土中沉睡多年了。
十年前,张若谷在地道中的那一枪击穿了“孕妇”的面颊,TNT的引信最终没有点燃。那名恐怖分子的血肉飞溅到他的脸上,至今他还能清晰忆起那股血腥的味道。
裁决军绑架中国人质事件结束后,虽然有人质死亡,但因为成功阻断了恐怖分子在L国的化学武器袭击,雪狐还是全体荣立一等功,接受了中央军委的表彰。事后,在方鹤洲的一再坚持下,上级答应了他提前退休的要求,王大胆升任为雪狐特种大队大队长,而韩冰坚持要为五名战友的牺牲负责,加之当时伤势很重,已经很难承担一线作战任务,得到了和当年黄晋一样的安排,转去某机步团当了副团长。
雪狐几乎在一夜之间换了新血,最让大家意外的是张若谷,由于营救人质时表现优秀,他跟吴论都分别立下了个人一等功。当时大队人人都说,未来的大队长肯定会在吴论和张若谷之间产生。没想到,张若谷居然在之后不久向上级要求去陆军学院读作战参谋专业,毕业后提干去了南方某部,再也没有了重返雪狐的可能。
而吴论之前在西双版纳雨林落下的伤一直没好利索,那计枪伤造成的肋骨折断又刺破了肺,之后的三年他大半都在医院度过,远离了一线作战,他再次拒绝了提干的机会,又觉得在雪狐一直当病号不上战场没啥意思,最终选择了退伍。
一声枪响突然将他拉回现实。这枪声将久违的兴奋感注入血液中,他跳下车,寻找着枪声的源头。
一辆皮卡从林子里杀了出来,停在猎场门口,下来一个油光锃亮的光头,他手中拿着一柄彩弹枪,重重地扔给了吴论:“咱们玩玩?”
声音温柔地令人发毛。
黄晋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鱼尾纹。
“领导,你怎么来了!”吴论又惊又喜。
“老规矩,三局两胜,怎么样?”
当年的三局两胜把他骗进了部队,今天的三局两胜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上车。”黄晋打开车门,吴论几乎是跳进了副驾驶座。
皮卡在林间快速穿梭,惊得鸟儿阵阵飞起,吴论刚准备说句什么,黄晋一脚刹车:“到了,下车。”
“导猎员呢?”
林子里走出两个人,各牵着一条猎犬,猎犬朝着吴论狂吠不止。
“听说你们那个老板给你们每个人发了一百万?”标志性的懒洋洋的声音,不是胡有利是谁?
“师父?!”
吴论跳下车,朝胡有利奔去,后者轻轻给他下了个绊,又用手拖住,道:“在雪狐白呆了。”
吴论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对了,给你师父在你们战队里找个师父吧,我最近老是输给牛冲天。”
这时,一头野猪在林间发出马叫般的嘶鸣,朝远处奔去,黄晋眼疾手快,抬手一枪,红色彩弹从枪口射出,野猪背部出现大片红色,随行工作人员立即记下得分。
“野猪计20分,羊10分,野鸡5分,小子诶,你得抓紧了。”
吴论向来好胜心大过一切,见黄晋已经拉开架势,等不及跟胡有利和教授叙旧,飞速钻入林中,打下了两只野鸡,他想找到野猪,林中哪还有这种蠢物的身影,因此愈发钻入密林深处。
太阳在树叶间移动,猎狗和野鸡、羊在山林间的奔跑扬起了阵阵尘土,枪声不断在耳畔回**,恍惚间,竟有当年在热带雨林执行任务的错觉。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打了三个小时,这个猎场一小时算一局比赛,确如黄晋所说打了三局,胡有利让他们停手算算得分,黄晋经验丰富,吴论体力占优,二人猎物的比例虽不相同,加在一起竟正好打成平手。
吴论心急,又跑出去寻了一遍,但林中已再无活物的影子。他拎着猎枪跑得汗流浃背,突然想到自己跟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如此计较怕是要让老胡教授他们笑话,转颜一笑,把彩弹枪放回了车上。
此时,黄晋手中的枪却再次响起,远处一声微弱的鸣叫传入四人的耳朵,教授放开狗绳,十几秒钟之后,猎狗衔着一只野鸡出现在他们面前。
“领导,我不跟你计较,你干吗跟我玩赖啊?”吴论忿然道。
黄晋笑道:“我怎么玩赖了?”
吴论指着野鸡刚刚出没的方向:“那只鸡少说也在三百米开外,你拿着一支有效射程在一百米之内的枪,竟然能打中它?何况我还听到了两声枪响。”
这时林中突然鸡鸣声大作,不断有野鸡飞出,又迅速被彩弹染上颜色,而吴黄二人均未发一枪。一辆皮卡从林间穿来,车上坐着一个戴着墨镜,满脸胡子的人,车速很快,他手上的猎枪却不假思索地放着,每放一枪,必有一只野鸡落入林中。
“别争了,咱俩都不是这人的对手。”
黄晋招了招手,皮卡停在了四人身边,车上的人却不下来。他的脸本来就极黑,加上墨镜和胡子的遮盖,一张脸在大太阳底下竟连五官都不清不楚。
“吴论,今晚咱们嘴上有福,能尝到教授的手艺了。”那人摘下墨镜,满脸的凶悍瞬间被一股笑意完全化解。却不是张永新是谁?
“老张,你不是当作家去了吗?!”吴论已被一下午的惊喜整麻木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
“他那点墨水,能写一篇小学生优秀作文就不错了,还作家。”这口气自然是韩冰到了。他从皮卡的驾驶舱出来,身形比十年前肥了一大圈,“游泳圈”吊在裤腰上,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胖子。
除了电竞职业选手,吴论这半辈子见得最多的人就是特种兵了,他们有的像黄晋一样已过天命之年,有的像张永新、胡有利一样落下终身残疾,但像韩冰这样自暴自弃的还是头一回见。
“胖子,你咋成这副德行了……”吴论忍不住道。
“嗨,我两年前从部队转业,没去公家安排的单位,拿出所有积蓄和人一起合开了这家俱乐部,上半辈子省下的酒,这两年全都陪大大小小的老板喝回来了,别提了。”
吴论和他们五个相见,跟每个都有一肚子话要说,韩冰连忙止住了话头,让众人上了皮卡,一路向南到了旁边的农家乐。教授下厨,把野猪、野鸡之类按鲁川粤苏四大菜系各做了几道菜,摆了满满一大桌,韩冰抱了整整一箱白酒,坐下来倒了一碗,朝地上泼去,道:“敬大师。”
众人干了各自碗中的白酒,吴论本是惧酒之人,今天喝下整整一碗,竟毫无反应。
这一夜是有生以来最漫长也最短暂的一夜,六人说起当年在雪狐时的经历,时而大笑,时而大哭,连一向不在别人面前表露感情的黄晋也屡屡动容。好不容易说到各自离开部队之后的事,吴论才知道,胡有利和教授都放弃了公职单位,给韩冰做了专职的导猎员,而一直拿着病退工资的张永新,每年都会参加各种残疾人运动会,就是为了能端起枪来爽两把,听说韩冰办猎场的事,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
“胖子,你办这个猎场,赚了不少吧?”吴论趁着酒劲道。
“赚个毛,本已经全亏进去了,我现在在炒股养着这地方。”
“那你干吗要办这个?”
韩冰笑着摇摇头,对黄晋说:“连长,你那个一万年理论没跟小吴论提起过吧?”
“什么一万年理论?”
“按连长的说法,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万年前的人。”
“啥意思?”
黄晋接过话头道:“人类进入农业不过一万年,一万年前是狩猎采集社会,所有的男人都是猎人,不能打猎的都会被淘汰掉,而进入农业社会后,大部分的猎人都放下了枪,开始在土里刨食,只有极少数人继承了猎人的血,这种人的职业只能是军人,否则,他就不知道怎么过完一辈子。”
吴论道:“所以,当不了军人的人就得当个猎人。”
黄晋点点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虽然你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军人的样子,但你有一双属于猎人的眼睛。”
吴论若有所思:“领导,你这理论让我想起一个人。”
韩冰笑道:“是那个昨天在央视露脸的人吗?”
吴论道:“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时,真吓了一大跳。”
“对了,”张永新道:“我一直没想明白,张若谷为什么没在雪狐待下去,偏偏要去野战军的装甲团?他明明是块特种兵的好材料。”
韩冰却道:“当年我选他入雪狐的时候,早就想到有这一天了,他本来就对装甲作战更感兴趣。”他回忆了片刻,又道:“但我不明白,这一天为什么来得这么快,为什么紧接着那次营救人质的任务。”
一阵酒意上头,吴论被冲出了泪花,那天在防空洞入口射杀“孕妇”的一幕又浮现眼前。
“那天他打完那一枪之后,表情很奇怪,是一种极度放松的,从来没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表情,”吴论回忆道:“我当时虽然跟恐怖分子脸贴着脸,却被他那副表情吓到了,还以为他当时心理压力太大精神崩溃了,可他却慢慢站起来跟我说,他确定了。这话我今天才想明白。”
“确定?确定什么?”张永新仍是不解。
黄晋给他倒了碗酒:“确定自己是一万年前的人。”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