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即使无人知道,你也会成为我一个人的英雄,那样我也要如同冰清玉洁的玉珠峰,和你比肩站立。那时,我内心丰盈的骄傲,你一定看得见;我独奏的命运交响曲,你也一定听得见。你指向惦念的远方,我倏然便生长出澎湃的翅膀。
高滩的春天还很萧瑟,窗外吹来刺骨的风,和昆仑山不同的是这里有充足的氧气,但孙炜还是感到窒息,她甚至有些怀念更加萧瑟的高原,至少那里不用提心吊胆。
一盏镶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罩掉落下来,发出巨大声响,把蜷缩在冰凉椅子上的孙炜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抚摸了几下肚子,走到窗前,看到一个无比陌生的小县城。她想,如果不是因为徐开路,可能今生都与此地无缘。在飞机上她查阅过地图,这里连火车都不曾经过,以后也大概率不会拥有,这里除了几个人造水泡子,没有风景名胜,也没有特色商圈,像样的只有如同飞机跑道般的八车道马路。而此时马路上也空无一车一人,路边小店也悉数锁下了卷帘门,有醉汉从街角拎着酒瓶子连滚带爬地钻出来,一头扎进冬青丛里,再无动静。街灯照亮昏黄的夜空,影影绰绰的树影中看得见飘飞的浮尘,抽芽的新枝在这并不舒适的气候里欲罢还休。这是典型的华北平原小城,这就是徐开路从小生长的地方,想到徐开路,孙炜好像马上就释然了,她看到了低矮但方便的平房前撑着气拱门,大大的囍字让她憧憬自己有一天也能和徐开路手挽着手走进去。她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杨树和柳树,看到了土得掉渣但实实在在的店招,看到了扎眼又亲切的花绿被单,心里终于有了些许的温暖,但时钟又走过半圈,她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从黑夜走向清晨,却迟迟没有看到黎明的来临,她也没有等到老厨师回来的消息。
小城开始热闹起来,一家豆腐脑老店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抱着各式各样的器皿来打早餐,鸡肉灌汤包的香气飘进孙炜鼻子里,她饥肠辘辘,但并没有进食的欲望,她只是想在人群中看到老厨师的身影,即便他不会再过来,他站在那里向她挥一挥手也可以。但那个庆幸自己没有说出爱的老男人,终究还是为自己的庆幸做出了注解。孙炜从他的话语中了解过,他是刘彩饭店里干得最长的人,他了解刘彩,他也深爱刘彩,他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守在刘彩身边,即使什么名分都没有,可是连他也落入了俗套,为爱痴狂的故事终究极少上演。回想老厨师临走前的叮嘱,孙炜才恍然大悟,内心一阵绞痛。她扶着墙往回走,她在想,刘彩醒来她应该怎么向她解释,又或者应该怎么撒一个美丽的谎言,想得脑仁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因为面对这样不叫背叛的背叛,算不上道德问题的道德,她哑口无言,无从解释。
无尽煎熬之后,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医生面色凝重地告诉孙炜,病人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但还在昏迷,醒来也难以保证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做好之后要面临更多麻烦事的准备。
孙炜没有伺候人的经验,她以前的职业是看尽星辰大海,现在让她守在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老太太面前,着实心里打鼓,可又要竭力平静。她决然地走进刘彩的病房,看到刘彩满身的夹板和绷带,脸似冰霜,孙炜没有犹豫,把脸凑过去,贴在刘彩脸上,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刘彩感知到她,感知到她肚子里这个与之有血缘关系的生命。半晌后,刘彩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液,孙炜认为她是因为疼痛。但不管是哪种状态,只要她一息尚存,孙炜都有莫大的幸福感。
此时的徐开路早已心急如焚,所幸这次他打通了中队那部经常断线的电话,一贯苛刻的中队长这次倒破天荒地仁义了一把,简化流程,特事特批。徐开路没等太久便等到了允许离队的通知,他火速赶往机场,一刻也不愿耽搁。一路上风和日丽,路边的青稞集体向他颔首致意,那齐整的嫩苗如同他再熟悉不过的队列,三五成群的骆驼、马、牦牛还有绵羊多了起来。回去的路越走越接近尘世,接近繁华,可这一切都不能引起徐开路的注意,这个从来眼里多空旷的人,如今改换了环境,却都抵不过他眼前不断浮现的母亲的脸。
到了机场,徐开路出示证件走了绿色通道,直达二十三号候机厅登机口,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分钟了,徐开路频繁掏出他廉价的手机看时间,就连这部手机也接近报废,屏幕裂成四瓣,输入正确拼音经常打出别的字符,幸好它还能接打电话,到了市区还有信号,所以徐开路一直用着。孙炜之前想要给他换一部手机,被徐开路拒绝了,理由很充分,他说,在昆仑哨的时候用不上手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用不着手机。有一个带在身上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是个群居动物,还和这个社会“接壤”着。仅此而已,就像很多人一样,别人有的自己必须有,山寨的也无所谓,“有”只是一种行为,不是习惯,他俩在一起就不适用这套理论了,是行为加上习惯。孙炜只是想给他买个手机,却被上了一课,想想好笑得很。殊不知,这也是徐开路的迷魂弹,归根结底理由只有一个,省钱。他太清楚他不再是八个灯笼大饭店的少东家,即使颗粒无收,也能衣食无忧,而如今只是一个扳着手指头数工资过活的普通人,他现在看什么物件都能马上换算成奶粉,并且准确无误。
刚刚,徐开路把那部古董手机揣进口袋的时候,候机的人已经起身准备往登机口走,徐开路紧跟人流移动。这时停机坪之上的天空突然变了脸,乌云如即将要扑腾起来的山火,没有明苗,只有翻腾的浓烟,地平线上衍生出一条乌黑的曲线越来越深沉,朝着候机厅的方向汹涌蔓延。数股狂风打着旋子,夹带着石子和垃圾打在候机厅的玻璃上噼啪作响,像一排排凶猛的子弹,人群像熬开了的八宝粥搅动起来。男人的咒骂声、小孩的哭声和妇女的尖叫声夹杂在一起,再冷静的人也难免不安。
徐开路目光搜索片刻,拉住一名工作人员问:“你们最了解天气,没有接到通知吗?”
工作人员同样一脸茫然地说:“通知只是二级警戒,我们有一天经历四五次沙暴、浮尘的时候,大多不会持续太久,而且咱们机场对于这方面的防护等级是一流的,谁知道这次……”
警报骤然响起,徐开路断定这是突如其来的重度恶劣沙暴,高原荒漠周边,发生沙暴十分正常,但像今天这样骇人的还属少见。徐开路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看见面前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人群,心情就像室外的世界,暗无天日。
从地平线处一线平推而来的是密度极高的沙暴,时而咆哮,时而哀号,推土机一样肆无忌惮,很快到达机场。窗外的飞机机翼从微微抖动到剧烈摇晃,比空中遭遇强气流的力道要大得多。有一小型飞机刹车失灵,竟然在风中动了起来,登机通道被撕裂,摆渡车以及行李运输车被碰撞碾压,飞机化身沙暴的侍卫随从,张开獠牙,助纣为虐,成为破坏者之一。很快,所有的飞机肉眼无法可见了,韧性高强的钢化玻璃外全被淹没了,徐开路感到候机厅也摇摇欲坠,在沙暴中间,像颗将要被挤爆的鸡蛋。
“嘭”的一声,不远处一块可能早有问题的玻璃幕墙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强,碎成渣渣,风沙猛灌进来,顷刻遍布每个角落,候机厅内飞沙走石,各种设施被轻易摧毁,桌子、椅子、行李、人缠绕翻腾。徐开路来得急切,没带什么随身物品,属于轻装上阵,玻璃破碎的时候,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先摸钱包手机,再寻家眷,而是下意识地做出战术动作,几个前滚翻躲进相对安全的隔壁候机厅,第一个逃离风口。站在风暴的外围,徐开路才更清楚刚才自己的处境,空中转圈的物体锋利如刀,还有很多人正深陷桎梏,相互碰撞、撕裂,连闷哼一声的机会也没有。惊魂刚定,他发现有工作人员从远处围拢过来,却无计可施,不敢贸然冲进去,偌大的隔壁候机厅青壮年并不少,可是看到这样的场景,早就肝颤不已,手脚乏力,不由自主地逃向离风暴更远的地方。徐开路也害怕,高滩的病**还躺着生死未卜的母亲,他万一再遇不测,再给老人家一个晴天霹雳,让她雪上加霜,这辈子没享上他的福,反倒遭够了他的殃,那才是死不瞑目。
徐开路心说,我不能有任何意外,我已经倒了血霉了,被遗忘、被各种情感“虐待”,马上快要百毒不侵的时候,那心底最柔软的母子深情又叩问着我的良心,我可否留下最后一片赤诚之心,给生我养我的人?以前我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一夜之间,我肩头的大山堪比昆仑,我的妻儿老小都在向我招手,梦里都在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我,我还能怎么办?我现在没穿军装,谁知道我是一名军人?是又怎么样?机场有机场中队、有安保力量,有我没我一个样。经常有人说,地球少了谁都转,当初觉得寒心,现在这话听来无与伦比的亲切,纯属真理,搁在哪儿都适用。徐开路的眼神有些涣散,他的脚步已经跟上撤离的人群。
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一名工作人员的呼救,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有没有军人,有没有当兵的,请到二十三号候机厅救人,我代表德格机场全体工作人员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
人群中,徐开路瞬间石化。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军人。她这一嗓子打开了徐开路的毛孔,也打开了徐开路闭合的心门,徐开路浑身像过了电一般转过身逆流而上,刚才大脑中的埋怨、抵触统统土崩瓦解,他好不容易为自己构建的固若金汤的防线,竟经不起妹子一声娇柔的呼唤。
徐开路大喊一声“到”,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气回肠,把大厅填得满满当当。尽管如此,路人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关注,也许他们更关心退票的钱什么时候可以到账。
徐开路的声音还未落地,沙暴已经掠过候机大厅上方,但和地震之后的余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余风还未散去,还有一定的杀伤力。徐开路一次次冲入二十三号候机厅,把人搬运出来,即便他再有防备,但仍难以避免被锋利的钢材、铝材、玻璃碎片划伤,鲜血淋淋。他感觉不到疼,他无暇细想为什么努力中的人痛感会被稀释。
又一轮强劲的沙暴袭来,徐开路看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孩,在平面电梯和大厅立柱之间来回翻滚,她口吐鲜血、危在旦夕,仍不撒手。徐开路试图拽住他们,他顶着风,原本僵硬的脸变成了鼓风机的模样,眼睛不能睁开,他伸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探到一个衣角,随即死死抓住,在一片混沌中,徐开路拼命匍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爬进另一个候机厅,回头一看,手里拖着的只是一个孩子,而孩子的妈妈不知所终。徐开路把孩子抱在怀里,发现他脑门上鼓起大包,小脸煞白,双眼紧闭,没有动静,把手搭在孩子的颈动脉上,微弱跳动,徐开路为孩子做心肺复苏。
一下、两下、三下……一百下,孩子的脸从白到紫,嘴巴逐渐张开,有黏稠的**淌出嘴角,又摁了数十下,孩子还是没有反应。
徐开路的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字字诛心。
徐开路说:“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叔叔,我不可怕,我也当爸爸了,我的孩子虽然比你还小,可他已经丰富了我的生命,让我每天都牵挂着、坚持着,可以承受更多的不甘心、不如意,你也丰富着这个世界,让你的亲人保持敏锐的感官,让我们知道希望多么美好,时光多么美好……”
沙尘暴猛然来袭,又戛然而止,此刻大厅里只有孩子清脆的哭声,徐开路眼泪奔涌而出,他这时候才感觉到疼,扎心的疼。
大厅外警笛声四起,大批救护车、消防车、工程机械都向二十三号候机厅驶来,机场中队的武警战士从营区跑来,外面逐渐汇集起庞大的救援力量,秩序并不井然,人声十分嘈杂,更映衬了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徐开路蹲在孩子身边,血从额头顺着腮帮子滴下来,掉进沙土里,转而不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剧烈,大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只小手却指向妈妈消失的地方。徐开路顿时明白了,他趔趔趄趄地冲向那个方向,在闹腾的人群中寻找孩子的妈妈,在一片狼藉中翻来找去,终于在一个柜子底下找到了她,他把柜子从孩子妈妈的身上移开,孩子的妈妈已是奄奄一息,但脸上努力挤出凄美的微笑。她似乎知道这个人就是恩人,这是她对于恩人唯一能做的反馈,她似乎知道以后她不在了,活着的人可以用这样的表情对待她的孩子。
徐开路抓住她的手说:“孩子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孩子的妈妈说:“孩子叫高子涵,替我告诉他,妈妈爱他。”
徐开路说:“你自己去说。”
孩子的妈妈把身份证递到徐开路的手心里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帮我把孩子送回格尔木,我只相信你,我的兄弟!”
徐开路说:“我……”
徐开路还没张嘴,孩子妈妈的手已经耷拉下来。
徐开路一边喊救护人员,一边盯着孩子妈妈的手,那只手蜷缩着,只留下一根食指,手指的方向也是她儿子的方向。
徐开路说:“谁是你兄弟,你不要叫得这么自然好不好,不要装死好不好,怎么不讲理呢,我还有天大的任务,我没答应你,我已经仁至义尽,还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人替你做这件事就可以了,为什么只坑我一个!”他知道孩子的妈妈已经听不见了,他还是要说,因为他在想,好多得道高人告诉他不要发牢骚,但此刻我牢骚漫天,和刚才的风沙一样,我发出的牢骚是因为我断定我必将去干一件和我的规划完全相反的事了。那既是牢骚,也是为自己擂响的鼓点。
徐开路大踏步地走向孩子,把孩子抱到妈妈身边,让孩子亲吻了她,然后捂住孩子的眼睛,看着医务人员给她盖上了白布。
徐开路捂住脸痛哭失声,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他请求医务人员给孩子检查了身体,确信孩子身体没有任何损伤,脱下外套把孩子裹紧,走进人群,去践行他和孩子的妈妈其实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承诺。
徐开路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了孩子的家,孩子的爸爸悲恸欲绝,但也没有忘记给徐开路行一个五体大礼。
徐开路扶住他说:“妈妈走了,你是一座山,你不能跪下,跪下就是倒下。”
徐开路和那位不幸又万幸的爸爸告别,在楼道里听到孩子的哭声再起,百转千回,好像在和他对话,徐开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救人一命到底能不能攒下福报,惠及自己的生命。但他奔跑的时候耳边是如潮的呐喊,一幕幕美好的镜头刻进他的骨骼脉络,陪伴他从容面对黑暗。
重新返回机场的时候,机场已然恢复往日神采,那块碎裂的玻璃幕墙修缮完毕,损坏的飞机离开了停机坪,除了进行局部清整的人员,其他一切如昨。徐开路赞叹着“中国速度”,以为马上就可以恢复航运,岂料机场管理层惊吓过度,停飞所有航班。徐开路欲哭无泪,越想见母亲一面却越波折,他感觉自己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占过,本以为每长大一次就和这个世界亲近一分,然而现在看来一直在背道而驰。
黑夜,孙炜不敢开灯,刘彩还没有醒来,徐开路也没有随后就到,医药费还见了底,催收的护士白天已经来了好几趟,警告孙炜,医院本着人道主义已经先用药了,如果再不交,要停药了。
孙炜坐在病床前,来了多久便多久没合眼,她想让刘彩一睁眼就能看到她,那样应该能给她留一个好印象,顺其自然地接受这个儿媳妇。可昏迷中的刘彩已经在和她作对了,经常毫无征兆地抽搐呻吟,一惊一乍,让孙炜神经崩溃。这些还可以忍受,缺钱才是最大的难点,孙炜翻遍了所有的支付软件和银行卡也才凑出一万多块,连零头都不够。万般无奈之际,她想到了早已重组家庭的母亲,她的“事迹”已经让母亲抬不起头来,她享受到了孙炜作为网络红人时的荣耀,却接受不了她误入歧途被栽赃侮辱时的落差,她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孙炜不打电话,她也从来没有过问关心一句,孙炜懂得这是母亲对她无言的拒绝,成年人的世界应该有这种默契,互不打扰应是最好的结果。若不是走投无路,孙炜不会揭母亲的伤疤,打扰她的生活。孙炜硬着头皮打了一个电话,母亲竟然也硬着头皮接了,没想到孙炜一张嘴就是要钱,母亲积攒多年的火气终于爆发了,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她。孙炜没有着急挂断电话,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哀伤、没有愤恨,好像母亲在痛骂一个她们共同的敌人,直到老人家骂得胸闷气短、口干舌燥,主动挂了电话,她才默默收起手机,替刘彩掖掖被角,走出门去。
孙炜来到了大街上,她努力控制着快要绷不住的面部表情,竭力想要带着一丝倔强的微笑。北方小城的暮色里,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拥有足够的回头率,有几个小混混还停下摩托向她吹起了口哨,孙炜目中无人的神情反倒让混混不敢接近了。孙炜边走边摘下了手腕上的镯子,镯子在暗夜里发着温润的光,但它仍然刺痛了孙炜的眼睛,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好多次睹物思人,戴着它就像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的怀抱,即使母亲出于种种原因已经和她渐行渐远。现在她要把它卖了,母亲留在她身上的味道也将消失殆尽,想到这里,她才号啕大哭。哭完了,她把镯子交给了一个猥琐的首饰店老板,老板斜着眼睛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孙炜伸出巴掌说:“我估过价,少说也要这个数,你这是明抢。”
老板说:“你可以不卖,谁出价你找谁去。”
孙炜说:“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老板说:“想要高价也不是不可以。”老板推开了柜台后面的一扇门,孙炜瞄了一眼,看见了里面的大床和暧昧的壁灯。
孙炜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老板说:“照过了,土豪都有着相似的面孔。”
孙炜说:“求你做个人吧!”
老板说:“别嘴硬,没到万不得已谁舍得把祖传的宝贝拿出来,都到这份儿上了,想必你更在乎的是钱。”
见孙炜没有言语,老板说:“不怕女人说不肯,就怕男人嘴不紧,我可是讲究人儿。”
老板的套路极深,孙炜心里厌烦,但又迈不开腿,她耽误不起时间。最终,她心一横说:“买卖人还是本分一些,赔了生意没关系,别连人也丢尽了。”
老板摇着头到里屋拿钱,孙炜闭了闭双眼,不再想镯子,她认为镯子发挥了救命的作用,不管在多么腌臜的人手里,也算功德圆满,“死”得其所。
从老板手里接过两万块钱的时候,老板趁机想要揩油,孙炜抡圆了胳膊给了老板一记大嘴巴子,清脆响亮,吓得路边的一条流浪狗“嗷呜”一声跑开了。
老板捂着脸骂道:“落到这步田地了,装什么贞洁烈女?还不如那条狗!”
孙炜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风衣裹满江北小城的春风,像侠客的斗篷,不再踉跄的脚步在白茫茫的柳絮间蹚出一条笔直的河,将勇敢和孤独一分为二,把笃定和爱兼容并包。她上扬的嘴角兜住最后一滴眼泪,心里骤然响起的歌,有关理想,有关他们的未来,这旋律陆续催开了明亮的街灯,唯一一缕寒意仓皇而逃。
孙炜求爷爷告奶奶,争取到院方同意,先交了少部分医药费,暂解燃眉之急,但后天又该如何苟延残喘?肚子一阵阵绞痛,让她不能思考,这时候她想念徐开路,深入骨髓地想,她觉得徐开路就在她的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她,告诉她生来即苦,但要足够相信,一切都会过去。
孙炜半躺在陪护椅上,眼前浮过昆仑盛景,它绵延起伏,和徐开路的胸膛一样,她感觉徐开路摩挲着她的头发,轻声细语地给她讲她所不知道的昆仑,以及她从未谋面的一些老高原兵,那些故事都能给她力量,让她手脚不再冰凉。她愿意一直依偎在他的怀里,忘记过去,和当年那些远走他乡的人一样,简单顽强地活下去,她要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和他分享珍贵的氧气,在每一个疾风骤雨的天气里关上房门,把脸埋在腾腾蒸汽里大快朵颐。她会爱护好自己,那样才能更好地养育他们的孩子,给孩子吃最健康的母乳,她要在合适的时机给孩子讲爸爸妈妈的过往,让孩子拥有高原一样的胸襟,同时也要懂得世俗的顽固,她要从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他或者她对世间万物的好奇,重新修正自己关于幸福的定义。孙炜在温暖的憧憬里听到了哭声和笑声,看到了斑斓的云霞,她在鲜花丛中半寐半醒,但一棵恼人的狗尾巴草,始终在打搅着她的好梦,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去解决这个烦恼。
刚一睁眼,哪里有想象中的美好,魂魄差点儿吓飞了,好在没从椅子上摔下来。刘彩支棱着身子,正用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她,嘴里说着:“何方妖孽!”
刘彩头上戴着“网兜”,面容狰狞,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她盯着孙炜,孙炜能感受到她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她看到孙炜睁开了眼,手从身后抽出来,把一个硕大的枕头按在孙炜的面门上,试图让孙炜窒息。孙炜尖叫,双手胡乱地抓着。医务人员冲进来把刘彩抬到了**,捆住手脚,使其动弹不得,一切妥当,他们发现孙炜蹲在墙角里面如死灰,正要上前安抚,孙炜却自己站了起来,努力咽了两下口水说:“不用解释,她醒过来就好,我谢天谢地谢你们。”
孙炜经历了一次过山车似的情绪波动,喜悦瞬间稀释了所受的惊吓,她大脑里的第一个场景是眉飞色舞地向徐开路讲述刘彩醒来的过程,她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徐开路,可刘彩并不让她消停,医务人员在的时候她安静不已,刚一走,她又嘴里说着胡话,身体上在挣扎,把孙炜指使得团团转,不给孙炜喘气的机会。
刘彩说:“你要是真关心我,就给我松开。”
孙炜说:“您现在还在打点滴,怕你情绪不稳定伤到自己。”
刘彩说:“是怕伤到我自己,还是怕伤到你?”
孙炜说:“我不怕,我是您的孩子。”
刘彩说:“我哪有女儿,我是颅脑损伤,不是老年痴呆或者神经病。”
孙炜说:“你承认与否,我都不怕。”
刘彩说:“那你松啊。”
孙炜果真上前给刘彩解开了束缚带的卡扣,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刘彩明显没有想到这柔弱的女孩有这样的胆量,她也许有一些感动,因为她安静了很久,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似乎在强迫自己不能按套路出牌。孙炜给她擦手擦脸擦身体,好一番折腾之后感到疲乏,稍微眯了一分钟不到,刚睁开眼睛便发现**的刘彩不见了人影,窗帘、屏风后都找了,也没有发现,刚要拉开门跑去护士站报信,刘彩从床底下爬出来摸了孙炜的脚脖子,又让孙炜的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孙炜问:“您这是为什么呀?”
刘彩说:“我活动活动筋骨不行吗?”
孙炜说:“您头部开了刀,不能这么玩。”
刘彩脸瞬间拉下来说:“你说谁?有这么跟老人说话的吗?懂不懂规矩?”
孙炜低三下四地道着歉,像哄小孩一样把她哄到**,刘彩好像也闹累了,不一会儿便打起了轻鼾。孙炜实在困得受不了,刚合上眼,刘彩总挑最关键的时机,一会儿要大小便,一会儿要吃药片,始终在搞事情。
医生告诉过孙炜,颅脑损伤,失忆、情绪化都是正常现象,一定要有耐心,所以孙炜下定决心要和老太太耗到底,等到她一切准备妥当,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刘彩却神奇地恢复正常了。房间里再次安静,孙炜才听到肚子像打鼓一样响个不停,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自己可以不吃,但肚子里有孩子,这时候保证不了营养也要先保证饱腹。于是孙炜请来护士暂时看护,自己跑到食堂打来饭菜,小心翼翼地吃着,生怕发出声音惊扰了她。正低头扒饭,刘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神出鬼没地坐了起来,盯着孙炜的饭盒说:“你过来。”
孙炜像做错了事一般,畏首畏尾地靠近刘彩,刘彩指着饭盒问:“你给我喝稀饭,自己偷摸吃大餐!像话吗?缺德不?口口声声说是我女儿,你配吗?”
孙炜说:“医生有交代,您现在还不能吃这些,过两天好转了,我一定把您最爱吃的饭菜统统端来。”
刘彩一抬手把孙炜的饭菜掫翻了,洒了一地,说:“我最清楚你这种人,耍嘴巴式厉害得很,没心没肺的东西。”
孙炜看了看一地的饭菜,忍住眼泪,找来了扫把簸箕,准备打扫干净,刘彩抓住孙炜的扫把问:“越看你越不像好人,是不是你把我家害成这样的?你又来恶心我吧。”
孙炜说:“对不起。”
刘彩说:“我儿子在哪里?你对他做什么了?说!”
孙炜说:“开路他好好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只有报答的份儿,没有非分之想。”
刘彩说:“谁要你报答,你才是最大的隐患,赶紧走。”
孙炜说:“您是病人,我不计较,我就赖在这儿,等您康复了,您说什么是什么,我绝无二话。”
刘彩说:“啧啧,你还不计较,你有什么资格谈计不计较?”
孙炜不接话,不管刘彩说什么,她像没听见一样操持着手中的活计。刘彩的话每一句都不亚于前两天亲生母亲对她的咒骂,像烧红的烙铁般烫得孙炜的心尖刺刺作响,但孙炜躬着身子像任劳任怨的丫鬟,悉听尊便。她这时候却又收起对徐开路的思念,希望他晚一点儿来,不要看到她此刻的卑微,她愿意独自经受这几天的不堪和焦灼,换回一个和谐场面。当徐开路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应该给他最美的笑容,看到他如释重负的神态。
刘彩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她并不气馁,变着花样挖苦讽刺着孙炜,孙炜理解这位高滩地界上有名有姓的过气名媛沦落至此心里有一股邪火很正常,发泄完了,也就胜利了。但她低估了对方絮叨的能力,刘彩可以一整天不歇,满嘴扎心的高滩土话层出不穷,护士都听不下去了,偷偷给她支了一着,把耳机戴上。
孙炜拒绝了护士的好意:“很多时候我们愤怒不是因为对方不理解,而是对方根本不在乎,我不能不在乎,他们母子至真至诚,我就算挨骂也要洗耳恭听。”
护士说:“这是语言家暴,你要捍卫妇女权益,你愿意也不行,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孙炜说:“您多虑了,我这真算不上家暴,因为她还不是我婆婆。”
护士一脸鄙夷地走了,她无法理解这个女人到底图什么,出门后她满世界宣扬一知半解的悲情故事,感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孙炜不停地干活来排解压力,验血验尿、CT彩超、取针取药,跑上跑下,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准妈妈。在扶刘彩做核磁的路上,刘彩装作不经意地问过她:“谁给你的勇气,都知道我是不好惹的母老虎。”
孙炜说:“是徐开路,他帮人于水火的时候也没想过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他对陌生人尚且那样,而我只是对自己的亲人,不值得炫耀。”
刘彩说:“这么看来倒像一对,都傻得可以。再警告你一次,我可不是你的亲人,别试图感化我。”
孙炜无言以对,心灵和身体都坚持不住的时候她躲进保洁阿姨放推车、拖把的小隔间里坐一会儿,但不会坐太久,一有动静就得马上跑出去,警惕性像侦察兵。她没空看新闻,所以她不知道徐开路那里发生了什么,她认为他早该到了,他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徐开路还被困在德格机场,超级沙暴不仅影响了空运,连高速和铁路运输也陷入停滞状态,徐开路只能原地打转,他那回不去的故乡、他生命里最放不下的两个半人,远在千万里。归途如虹,他却从未有兴致领略过,今天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