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集团军的总司令都九死一生,可见当年的战况有多凶险。
1941年5月9日,这注定是一个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在这一天,中国军队三名少将壮烈殉国。
在中条山深处山西平陆县张店镇的很多老百姓的记忆中,这一天的黎明是一个血色的黎明。在如血的曙光中,日本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的山头上,先是几个散兵的黑色剪影,接着是大部队,然后是骡马拖着的大炮和轰隆隆碾压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的坦克。日军增兵了。
直到这时候,在西线坚守的孔令恂第八十军第二十七师已经与日军激战了两天两夜,师长王竣和参谋长陈文杞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 四周的日军越来越多。有人向王竣建议,向上级发报,请求转移,向后撤退,王竣大声喊道:“未歼敌耻尔!有何面目见人?军人不成功,便成仁,我愿与诸位死于此地。”战士们大受鼓舞,纷纷表示誓与日军血战到底。
到了这天中午,几架飞机飞临张店镇的上空,对着几幢还算完好的房屋狂轰滥炸,日军潮水般地涌进了张店镇。王竣带着二十七师一部仅有的几十个人退守到了一座大院里,依托着千疮百孔的房屋和院墙继续抵抗。
现在,没有人知道王竣和陈文杞两位将军临死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人们只知道他们一直在顽强阻击着敌人。后来,日军无法攻入那座院落就施放毒气, 师长王竣、参谋长陈文杞和所有官兵,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张店镇上了年纪的人说,日军退走后,他们来到这座已成废墟的院子里,看到所有人都是面朝院外,匍匐在地,有人临死前还抓着手榴弹,手指扣着拉环, 他们在中毒前没有力气将拉环扯离,有的手中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步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
就在王竣和陈文杞将军牺牲的这天下午,第八十军第二十七师副师长梁希贤也壮烈殉国。
两天前,日军一出现,梁希贤就意识到陷入了日军的包围圈,他和师长王竣、 参谋长陈文杞紧急磋商后,决定分头突围。
梁希贤带着一支部队白天坚守,夜晚突围,且战且走,5月9日来到了黄河岸边的台紫村,又陷入了日军的三面合围。
台紫村的张子湖老人说,那天,他们躲在山洞里,看到日本人的大炮对着村庄轰击,一颗炮弹过后,村口的祠堂就倒塌了,接着就冒起了黄色的烟柱。烟柱里冲出了中国军队士兵,他们挺着刺刀和蜂拥而上的日军拼杀,喊杀声震天动地, 即使躲在山中也能够听见。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村庄才停息了。
村庄停息了,但是从村庄通往黄河岸边的道路上,战斗一直在继续。二十七师副师长梁希贤将军带着卫队边走边打,他们来到黄河岸边时,卫队全部牺牲, 日军举着刺刀哇哇叫着冲向梁希贤,梁希贤站在悬崖边,举着手枪,打完了枪中最后一颗子弹后,转身跳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中。
张子湖老人说,日本人在黄河岸边站立着,望着河水一动不动,过了很久, 他们才陆续离开。
也许,当初的日本人是怀着敬佩的心,站在黄河岸边哀悼忠勇刚烈的梁希贤将军。
在一场战斗中,师长、副师长、参谋长全部壮烈牺牲,这在抗战中是绝无仅有的。
在同一天里,三位将军一起壮烈殉国,这在抗战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年,梁希贤将军43岁,而王竣将军39岁,陈文杞将军仅有37岁。
八十军二十七师战败后,有一些人做了俘虏。
中条山战役结束后,日军让这些俘虏修建从平陆县张店镇到望原的盘山公路。 因为山峰陡峭,缺少铺路的石块,日军就将几百名战俘作为石头,铺在了山脚下, 上面压着土层和石板,做成了台阶。这段路叫做“八里湾五道埝”现在还在。“八里湾五道埝”,这个名字是说,这段路一共有五个埝头,也就是五个高低错落的路段,而日军用二十七师战俘的躯体填充了五个路段。
附近有个村庄叫大沟里,村中老人说,就在前些年,每逢下大雨,还能看到路边冲刷出来的人骨头。每逢从这条路上走过去,就感到阴森恐怖,因为路面下埋着几百个冤魂。
八十军军长是孔令恂,二十七师师长是王竣。王竣是陕西,他手下的士兵也是陕西人,当初都是杨虎城的部队。西安事变的时候,杨虎城手下将领冯钦哉离开杨虎城,投靠了蒋介石,带走了他手下的部队,其中包括王竣。后来,王竣的部队又划归胡宗南的八十军,他成为了二十七师师长,而手下还是当初跟着他一起的陕西人。
也是在这一天里,高桂滋的第十七军也遭受了惨重损失,他们的战斗同样悲壮而激烈。
就在王竣等三名将军壮烈殉国的前两天,1941年5月7日下午,日军突然出现在了第十七军的阵地前,集中了几十门大炮,向着十七军的防御阵地疯狂轰炸, 到了黄昏,日军在倾泻了成千上万发炮弹后,依然无法轰开第十七军的防御阵地。
陈数民当年是第十七军的军需官,他说,在与日军对峙的那三年里,军长高桂滋一直很重视修建工事。在绵延十余里的阵地上,第十七军用条石和块石修建了 200多座碉堡,每个碉堡都厚达数米,即使用重炮轰击也无法轰开。而且这些碉堡也形态各异,作用不同,独堡巍峨高耸,即使用云梯攀援也无法爬上去,因为顶层有一个突出的平台》对堡互成掎角之势,攻打一个,另一个就会火力支援* 地堡是隐藏在地下室里,不到眼前是不会发现的;暗堡躲藏在明堡后面,露在外面的只有一个窟窿,当明堡被占领后,暗堡的火力足以覆盖明堡任何一个角落…… 碉堡后是石坝,石坝是用大块大块的石头垒积而成。那时候北方农村还没有水泥, 石缝间填灌的是石灰泥。石灰泥将每块石头都焊接成一个整体,组成坚固的石坝, 石坝厚近一米。日军的炮弹落在石坝上,也只能打出一个小坑,日军的坦克在坚固的石坝面前,也只能望而却步。石坝后是战壕,战壕密如蛛网,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任何一个点上发生了战事,所有潜伏在山洞里的中国军队战士都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这个点上。三年的苦心经营,高桂滋把自己的阵地打造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十七军的战士曾骄傲地说:“日本人想要攻进来,先得死上一万人再说。”
在中条山的三年坚守中,高桂滋就是依靠着极为坚固的工事,抵挡日军进攻, 日军尽管武器精良,然而每次都丢盔弃甲,铩羽而归。
然而,这次,情况却大不一样。
不一样的原因在于,统帅部对敌情判断失误,致使铸成大错。
陈数民说,早在中条山战役开战前的一个月里,中条山各地的集市上,就出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向当地人打听中国驻军的情况。这些陌生人还化装成小商贩来往在中条山的大道小径上,侦察中国军队的驻防和地形地貌。中条山战役开始前,日军不但对中国军队的指挥机关、医院、防御要点、军械库、粮食囤积地了如指掌,而且对每一条防线所驻扎的军队番号、人数、长官姓名等情况也都了然于胸。在中条山战役开始前,日军对中国军队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中国军队却对日军情况茫然不知。
大战即将开始,统帅部不但不明敌情,而且还判断错误,中了日军的计策。
中条山战役开始前的半个月里,日军就向外放风,号称要进攻西安,而当时日伪的报纸上,也在大肆宣扬这一消息。日军的来往电报中,也故意使用明码频繁出现西安的字样。为了做足假象,蒙蔽中国军队,日军还在大白天大张旗鼓地运输军队,拉运渡河器材,在黄河岸边集结,号称要渡过黄河,向西安方向进击。 除了陆路运输外,日军还在控制的同蒲铁路上,每天从侯马和临汾开出几辆列车, 满载士兵和渡河器材,拉运到黄河岸边的风陵渡渡口,而一到夜晚,日军的火车和汽车又偷偷地返回原地。这样的诈术一直持续了十多天。
日军有情报队,中国军队也有情报队,日军的情报队对中国军队的布防了解透彻,中国军队的情报队也了解到了日军的作战意图,他们不是要进攻西安,而是要进攻中条山。当时的中条山,是中国军队在黄河北岸的唯一一道屏障,也是最后的屏障。渡河进入陕西,只是日军的烟幕弹。
然而,统帅部却没有听进去中国军队情报队的反映,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的判断,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日军是准备渡河。
进入1941年5月,统帅部察觉到日军的计谋时,已经晚了。
中条山战役的情报失误,让我想起了上高战役的情报大战。
参加上高战役的中国军队是第十九集团军,这是一支与日军激战连年的强悍武装。我曾经采访过中国军队第十九集团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炮兵连长尹同道, 他向我详细介绍了上高会战前夕的情势。他说,上高会战是1941年3月15日开始的,刚好比中条山战役早了两个月。当时,江西境内的南浔线上出现了载满日军的火车,在南浔线上来来往往,号称要进攻安徽,而江西赣北的中国军队没有上当。尹同道说,中国军队的坐探夜晚将耳朵贴近铁轨,听到开进南昌的火车声音沉闷,车身沉重i从南昌开出的火车声音清脆,车身漂浮,于是断定日军在向南昌增兵。
在上高战役中,识破了日军伎俩的十九集团军司令部早做准备,用司令罗卓英的磁铁战术将日军牢牢地吸引在暮春梅雨季节的上高城外,几乎全歼了日军骄横的三十四师团,而在中条山战役中,没有识破日军奸计的统帅部遭到了日军突袭,丧失了中国军队在黄河以北最后一块根据地。
1941年暮春,当孙蔚如将军和他的铁柱子一走,中条山就变得岌岌可危。 当日军突然出现在中条山中国军队阵地前时,很多中国军队连枪支都还没有拿起来,就稀里糊涂地被打散了。于是,一场期待已久的血战变成了屠戮。
然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高桂滋和他的十七军表现得可圈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