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走向了黄昏,在司马府上天的麦香也慢慢淡了下来。
司马府公事房内已经点起了牛油灯盏,灯树上七八盏油灯将屋里照的透亮的同时也散发出一股略有些浓重的腥膻气息。
天成军校尉陈雷就坐在灯树旁边,双腿分开,两手平放在膝上,腰挺的笔直,实实在在是一副坐如钟的模样,他坐的很安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用间或闪过热切眼神的目光看着对面不远处的唐成。
柳随风与他截然是两个样子,自打郑三进来之后柳大公子就再也坐不住了,从胡凳上起身后就开始在公事房内不停的踱着步子,他的眼神里有着甚至比陈雷更多的热切与激动,但与此同时那双负于身后的手也已攥在了一起,攥的如此之紧以至于青筋显露之间没了半点血色,几乎是固定的频率,每当他在房中踱步到一个直线走完时都会扭过头去看看公案后的唐成。
唐成没看他,也没看陈雷,只是静静的看着身前公案上的那份大都督府地图。
地图上饶乐都府的各处门户已经被标注的清清楚楚,甚至就连护卫们换班的时间也已标注好了,此时唐成便一边看着这份与陈雷讨论过数次的地图,边不时向郑三问几句话。
“是,刚过正午没多久的时大都督府里派出了四个人,这几人最少也三十多岁了,背后鼓囊囊的背着什么东西,因是有风氅遮着也看不清楚”,郑三一边回答一边心下诧异着姑爷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同一件事情他都问过三遍了。
郑三说完之,柳随风猛然停住了步子,“这会不会是李诚忠派去催促援军的信使?”。
唐成没回答柳随风的,侧身扭头看着站在公案边的郑三,“他们是从那个门里出来的”。
“正门”,三很肯定的点了点头“小的就一个人,都督府那么多门户也照应不过来以查清所有的门户后就一直守在正门外”。
“正午……”。成问完后将这个时间在嘴里反复好一阵儿咂摸。“陈校尉久在边军。自当知道这北地蕃族中人若要长途远行一般当选在什么时候?”。
“早晨”。陈雷回答地也很肯“草原上比不得关内州县。关内各地只要是走官道赶路隔三十里远近必有驿站或是客舍可供歇马。草原上地广人稀。歇宿点之间多是以一天地马程为计。是以举凡长程赶路必是要提前计划好地。早晨走晚上正好能到宿处。中午出发实在是太匆促了”。
“是啊确是仓促!”。唐成听完点点头公案后站了起来。
他一起身。柳随风地身子猛然一紧雷也如弹簧般从胡凳上站了起来。
“现在动手?”。柳随风看了看窗外地天色“天色还没黑透。太早了吧”。
“现在动手地确是太早了”。唐成拿起公案上地名刺递给脸色凝重地郑三浅浅一笑道:“不过若在这个时候邀约李诚忠前来司马府赴宴。倒也算得是正当其时”。
“邀李诚忠前来赴宴?”,闻听此言,柳随风及陈雷等人愕然看着唐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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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宴请却在黄昏时分才将邀约送达,考虑到对方王爷的身份,这种邀约无论怎么算都是失礼的很了,更别说在名份上请客人的身份比之被邀约者还要低了许多。
但很奇怪的是,早晨召见唐成时态度颇不友好的李诚忠居然没有拒绝这份失礼之极的邀约,并且在半个时辰之后准时准点的到达了司马府。
这注定将会是一场失礼到底的宴请,因为唐司马的贴身仆役郑三在为李诚忠领路时居然没带他去该去的花厅,而是将之带到了***通明的公事房。
看到公事房内既没有佳肴,也没有美酒,只有唐成在公案后笑意吟吟的瞅着他时,李诚忠的胖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唐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厉声问话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见自己的护卫在外面纷纷被人放倒。
“下官什么意思难倒王爷不明白?”,既然李诚忠想绕,唐成就陪着他绕起了***,“紧身窄袖内裳,轻便薄底的吉莫靴,对了,还有这件风氅,这一身儿可不像是来赴宴的,莫非殿下还有策马夜猎的癣好?”。
“饶乐奚部素以弓马立身,本王如此穿着正是不忘根本”,李诚忠丝毫不为唐成言辞所动,手指着外面被放倒的护卫犹自绷着脸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要劫持本王不成?”。
这个老家伙真该穿越到后世去演戏,唐成心底暗骂了一句,脸上笑意不变道:“是又如何?”。
“大胆!以下犯上可是十大逆之罪”,李诚忠厉喝完,颤着脸上的肥肉沉默了一会儿后颓然道:“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多说无益,动手吧,本王接着就是”。
眼前的这一切实把柳随风给看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照原本的计划不是应该等天黑之
成以紧急公务之名求见李诚忠,待都督府正门打开的天成军迅即抢占正门,随后再由其他军士跟进控制各处门户,凭借出其不意的发动及近战中的弩弓之利,百人的天成军精锐有六成把握在奚人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控制住整个都督府,进而找出李诚忠并将之控制于手中,并最终完成将其人挟制到界河边背依天成军扎营的目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当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时为阻止一胡蕃与匈奴结盟,使的就是这夜袭的招数,柳随风此前的激动与心神不宁也正是为此,只是……情势怎么突然就变化成了这一步?唐成堂而皇之的邀请李诚忠前来赴宴本该被劫持的人居然就这么不加防备的来了,再听他们现在这对话……
饶是柳随风素以博学自诩,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却是他在此前读过的任何一本书中都不曾看到过的,也是在书斋里想都想不到的。
“殿下说笑了,下官焉敢劫持王爷,酒宴已备爷请!”,唐成的话让郑三瞠目结舌这司马府里不管是正厅还是花厅都是灰尘一片,连清洁都不曾做过,遑论什么酒宴?抬头瞥了一眼唐成,却见姑爷一脸的轻松自然,边松松闲闲的引着李诚忠往外走边笑意不减道:“下官今晚匆促宴请实在是失礼的很了过这也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噢?”。
“下官来的时间,但对饶乐局势之急切已是深有体会鉴于此,下官拟定于明日动身南下幽州都督府向张督禀明此间形势”,言至此处,唐成话语一顿,“殿下,怎么了?啊事就好!下官刚刚履任便将远行,虽则是为公事不得不如此亦觉心中抱愧,还望殿下莫要怪罪才好”。
就在公事房门外不到十远处李诚忠陡然停住了步子,此前被肥肉挤见一线的双眼全然睁开紧盯着唐成。
唐成一脸的解与茫然“殿下,怎么了?”。
良久之后,李诚忠终于口了,“本王这封号可是天可汗亲自颁下并通谕四方的,唐司马现在走了就不怕朝廷……”。
“所以官才要急赶往幽州都督府请援,务必护得殿下安全”,唐成一脸严肃的点着头,“所幸殿下既有本部人马,又有两路援军可为依靠,下官这一趟也可走的安心了。如此晓行夜宿、马不停蹄,便是长安吏部也说不得要给下官一个‘勤劳王事’的考语吧”。
“好,好个唐司马”,自从进司马府以来一直沉着脸的李诚忠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本王着实是小瞧你了,说吧,你究竟要什么?”。
“我要殿下莫把下官当了子”,到这个时候唐成脸上的笑意反倒是尽数收了个干净,冷脸沉声道:“若要保命,那从即刻起就别再自作聪明,一切都得按我的章程来!”。
冷脸说完之后,唐成转过身去看着陈雷伸手一指那些被放倒的护卫,“都杀了,别弄出大动静,尸身藏好”。
“慢着!”,闻言,唐成扭头看向李诚忠,“这些人信得过?”。
“若信不过我就不会带他们来了”。
“好!”,唐成没回身的向陈雷摆了摆手,双眼依旧看着李诚忠道:“你既是有备而来,那奚王大印也该拿出来用用了”。
李诚忠的确是有备而来,而且准备的还很充分,他不仅带着当年由太宗皇帝钦定样式,长安将作监打制的黄金狼头奚王印,且是连朝廷赐下专用于书写重要公文的黄缎帛都带了些在身上。
重回公事房,李诚忠趴在唐成的书案上很快就写好了四份自愿让出奚王位的谕令,因此时的奚人尚无属于自己的成熟文字,是以谕令便以唐文的形式写成,与李诚忠熟练的唐语非常一致的是,他的楷法汉字写的着实不差。
目睹李诚忠写完谕令,目睹其郑而重之的在谕令上具名并加盖好金狼印信,唐成伸手去拿时,刚才一直面色如常的李诚忠终究还是顿了一下。
扯了一下没扯过来,唐成手上没再使劲儿,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生我所欲,王位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时,如何取舍可得想清楚了”。
李诚忠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的手松开了,继而在公事房里响起的是一声悠长苍凉的叹息。
唐成没理会李胖子的落寞,拿起谕令后径直到了柳随风面前。
“我给你十个人,待会儿出城之后,你即刻带着这些谕令前往四部,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将谕令内容在草原上传扬的越开越快越好”,将谕令递到柳随风手中后,唐成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界河不足凭,边军不足恃此番能否完成朝廷任务,我等百余人能否生回大唐就全在你身上了,慎之,慎之!”。
听到唐成这话,柳随风不仅没有紧张,眼中反而在瞬间爆发出灿烂的光华不知他脑海中又想到了什么诗,什么人握谕令慨然答道:“无缺放心,柳某定不辱命”。
一切办妥之后,连着紧张了许多天的唐成终于能稍稍放松些的坐了下来,
离出发还有些时候,他甚至让郑三上了几盏茶水。
“中午从大都督府里出去的四人是往四部送草场分配方案的吧?”个问题唐成根本就没想要李诚忠回答,将茶盏递放到他面前后便径直接着道:“这不正是四族长想让你做的?既然他们想要的你都做了走也没那么难吧?又何必还要到我这小庙里来这么一出儿。
“他们是想让我分配草场,可没想过也让我辞了王位”,自打具名签章了那几份谕令之后,李诚忠的表情就变得异常复杂,既有落寞,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两样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脸上交替出现,加之他又刻意坐在灯树照不到的暗影处就使得他整个人愈发模糊起来,就连声音也是如此“即便王位终究是要丢,也该是丢在大都督府里而不是让出去的时至今日,对于他们对于整个部族来说,我最后的作用就该是死在大都督府的王座上,你可知道其实早在朝廷决定不插手饶乐的消息传回时,我在他们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到这里,暗影中的李诚忠蓦然发出了两声短促而古怪的笑,这笑声如夜~啼鸣般的笑声听的郑三毛骨悚然,“可惜,我还不想死!”。
“既然他们想让你做的你都做了,又何必要死?你死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问话的是越听越糊涂的柳随风,“更何况你还是多莫部的部落之主,谁能让你死?”。
暗影中的李诚又笑了,不过这回的笑声里更多的却是如早晨般的讥嘲,“奚王是饶乐共主,岂能还任部族之长,我还没住进大都督府的时候新的部族之长就已经接任了”,说到这里,李诚忠扭过头来看了看唐成,“接任的就是多莫高,唐司马可要多加小心了,我这个侄子的心胸可不是一般的小”。
“多谢提醒”,唐成冷冷一笑,“的心胸也算不上大”。
闻言,李诚忠然一顿后笑了笑,接着刚才的话头儿继续道:“即便我是前任部族长又如何?莫非尔等以为多莫部子民愿意看到我主动让出王位?自古以来你们中原有多少王朝更迭,即便明知是大势已去,又有几个末代皇帝是主动让位给新皇帝的?莫非他们真就不想活?嘿嘿,只不过他们一旦有了这想法,甚至不等皇族里的其他人动手,没准儿就被自以为忠义的臣子先给杀了,做不做皇帝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事情,饶乐奚王也同样如此”。
李诚忠带着浓浓讥声音在公事房中回荡着,“至于好处?我这被天可汗亲自下诏指定的奚王死在了大都督府王座上,死的如此忠烈!即便只是为了颜面,朝廷也会对本部族有所抚恤并另眼看待;除此之外,不论继任王位的是谁,若想在大都督府里名正言顺住的安稳,又岂能不对本部族厚加安抚?更别说本王之死还能给部族留下了一个由头儿——异日强盛之后再夺奚王位的由头儿,死一个人能换来这么多好处,够了,足够了!”。
现在到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了柳随风的识见范围,这些东西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在书上看到的,“那……你刚才还主动让出王位?”。
“本王曾主动让出王位?”,李诚忠虽是对柳随风说话,但眼神却是着落在唐成身上,“本王前来赴宴却遭挟持,更被尔等抢走随身携带的狼头金印,至于尔等拿这金印做了什么,本王如何能知?”。
见过不要脸的,但柳随风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当下伸手便将刚刚贴胸放好的谕令掏了出来,“难倒你忘了这个?”。
“笔迹?这个没什么用。他是早就算计好的,而我等为了自己的目的还不能不接受他的算计”,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的唐成走到李诚忠身前后,蓦然握掌为拳重重挥了出去,随即就听“嘭”的一声,眼前金星直冒的李诚忠连人带胡凳摔翻在了地上,“既是被挟持,总要带点伤才说的过去吧!时候差不多了,走!”。
饶乐司马是个绝对的闲职,没有那个奚人会在意这个官儿是走是留,也没谁会在意他会去干什么,借着那守门将领对唐人的好感以及柳随风中午拉下的交情,借着饶乐情势紧急要星夜赶往幽州大都督府请调援兵的由头儿,唐成一行很顺利的出了土围子。
出来之后,这一行人马迅即被分成两个部分,带着十名天成军的柳随风在李诚忠两名护卫的向导下往东去传谕令,唐成则带着左眼眶一片乌紫的李诚忠星夜南下向界河狂飙而去。
至此,随着唐成的介入,本就形势紧张的饶乐草原凭空又多了一丝变数,至于这一丝变数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朝廷不知道,李诚忠也不知道,就连唐成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