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却带了八匹马。为了赶时间,一行人赶往幽州的路上是典型的换马不换人,尽管这是他自赴任龙门以来的第三次长途飞奔,上次赶往晋阳比这个路程还要远得多,但这种长途奔袭的辛劳的确是没什么适应这一说的,等赶到幽州城,看到前方门衙阔大的都督府正门时,翻身下马的唐成真是腰酸背疼,难受的要命。
那几个同行的护卫也好受不了多少,不过身子酸疼的同时他们对唐成却自然而然的又起了几分敬佩之心,一个读书人,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能受得了这样的苦且没一声抱怨,就冲着这个也让人服气了。
郑三的腰背也在发胀的疼,但他还是抢先一步下了马走到唐成身边,“这一路赶的委实辛苦,我看姑爷也是乏透了的,要不先找间客栈歇歇脚儿,梳洗过后再来?”。
“没时间了,办完正事再歇”,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后,唐成当先向幽州大都督府正门走去。郑三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将两人的马缰绳递给身后同来的护卫后便抢先一步往门房递名刺。
大都督府门口当值的是一个带着八个护兵的校尉,眼见唐成几人来势不凡,初见时倒也没敢怠慢,但当郑三把名刺递给去之后,这校尉的神情顿时就松懈了几分。
饶乐大都督府司马,这算个什么官儿?同是军中出身,谁不知道像饶乐、松漠这些都督府里的司马是怎么回事?
“这个……实在是抱歉的很了,我家都督刚召了人议事,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见客,列位明天再来吧”。
校尉前后的神色变化都在唐成眼中,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向郑三做了个眼色。
“我家大人确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请见,劳烦校尉大人通融通融代为通禀一声”,郑三上前一步,边笑着说话边已顺手将一张五贯的飞票递了过去。
饶乐都督府司马分明是个摆设官儿,没想到出手倒是不小气!眼神一瞥飞票的票面后,校尉脸色又是一变,“看你们一行远来也不容易,那我就担个干系进去看看,等着啊”。
眼见校尉径直就走了,也没留个话。郑三上前两步向那值守的兵丁一拱手道:“我等远来请见大都督,着实是乏了,且容门房里等候如何?”。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不管怎么说唐成总还是正六品的司马,就算幽州大都督府衙门再大一个门房总还是进得的,孰料那大头兵却是一瞪眼。“都督府重地岂是任人就能进的,出去!”,这厮嘴里说着,眼神儿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向郑三袖中瞥去。
一个大头兵都敢如此随口呵斥,要说郑三心里没气那是假的,自他年龄到了能当差的那一天起,最开始跟着的就是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其时李隆基尚未发动宫变,上官婉儿正是号为“内相”权势熏天的时候,其母受封国夫人,走到哪儿谁不要敬着三分?此后转跟郑凌意到扬州,那也是顶着扬州市舶使的头衔儿,即便最后跟了唐成,不管是在龙门还是饶乐又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略一回头见唐成并无表示,郑三生生将这口闷气硬咽了回去,手中又自袖里掏了张两贯的飞票递过去。
唐时的军队中全无军饷一说,当兵的每月不过就是发个咸菜钱罢了,这两贯的飞票一拿到手,大头兵脸上的肉都开始颤起来。
郑三懒的瞅他这丑态,转身向唐成道:“大人,外边风大。还是进门房歇歇脚吧”。
“慢着”,大头兵一脸油笑的拦住了郑三,“你看……咱们这班轮值的可是有八位弟兄”。
到了这个份儿上,郑三就是再能忍也憋不住了,眼瞅着他的拳头都已攥起时,唐成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罢了,咱们就在外面等等就是”。
“是”,郑三咬牙退了下来,心中气恨的同时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位姑爷也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啊,今天的脾气怎么这么好了。
他却不知道唐成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当前紧张的局势与机遇上,还真没心思跟眼前这大头兵一般见识。
心里尽自想着心事,唐成对那些大头兵刻意挑衅的嘲讽冷笑与眼神也就没在意。
没等多一会儿,刚才那校尉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成方才在马上也打量过大都督府的规模,此时眼见他进出的如此之快,脸色顿时沉了沉。
按照大都督府的规模,再看看这校尉进出的时间,即便他进去就通禀然后一刻不停的走出来都不够,很显然此人在玩什么花招儿。
要说唐成还真没冤枉此人,他刚才的确是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郑三递给他的那张名刺自始至终都没掏出来过。要说这都督府门口是属轮值,俸禄不高的校尉赶上一次收门包儿的机会也不容易,加之又见唐成出手阔绰,来历也不让人忌惮,遂就顺势将常用的手段给使了出来。
若是遇见懂门路的此时再递一个门包儿好言几句,自自然然就顺利通报进去了。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校尉客客气气的走到了唐成面前。“我家都督尚在与人议事,一时三刻怕是还难结束,要不唐司马明天再来?”。
“张都督素来在那里料理军务?”。
校尉不防唐成竟然有此一问,随口道:“自然是在内衙”。
“噢!那你的速度可还真够快的”,这句说完,唐成便自迈步向上走去,“本官自去请见张都督,就不劳你通禀传话了”。
校尉闻言先是一愣,等唐成都上了两级台阶后这才反应过来,怒声喝道:“幽州大都督府重地,谁敢擅闯?来呀,拿……看住喽!”,随口就想说拿下,终究还是有些顾忌着唐成的官身身份,校尉最后关头生生改了口。
那几个大头兵勒索不成本就是一肚子火,闻言更无二话,抄着手中的单钩矛就围了过来。
一路累得臭死的急赶过来,唐成想的都是见到张守义之后该怎么说,却没想到如今花了七贯钱不仅连名刺都没递进去,人更是连门房都进不了。本就心中忧急了这几天的他再难抑制住心中的怒火,“瞎了你们的狗眼,本官乃六品司马,又是身负紧急公务而来。谁敢阻我?”。
“司马大人好大的官威,只是饶乐司马却管不到幽州地面!大都督府自有大都督府的规矩”。
“好”,唐成转过身来冷冷一瞅那校尉,“本官记住你了!”,说完,他复又继续迈步向前。
到这一步那校尉尽管心下已有些嘀咕,却也不得不绷起,“愣着干什么,把人看好”。
眼瞅着八个军士围了上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郑三等四个护卫毫不示弱的顶了上去,对方虽然人多。但若论身手的话这八个大头兵还真是不够看的,一时间你推我搡直把个都督府门前闹成一片。
早在唐成上阶之前早就料到这局面,他甚至是就等着这局面的出现,趁着这边闹的正烈的时候,他步子一转就往大门右侧架着的那面大鼓走去。
立在幽州大都督府外的这面鼓硕大无比,不过它的功用却跟地方官衙门前的不同,唯有发生重大军情及大都督紧急聚将之时才能用上,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这鼓一敲,不仅是整个大都督府,便是半个幽州城都得震动。
这些年边境安稳自然也就没什么重大军情,这种情况下紧急聚将也都用不上,这面鼓着实是闲的有些时候了。
那校尉正自注视着大门前的乱局,却没想到唐成会有这一手儿,等他发现时满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响,这鼓可不是随便能敲的,今天只要鼓声一响,眼前这鸟司马固然没个好下场,他身为当值校尉也好受不了,几十军仗打个小死都是轻的。
念头一起,这厮拔脚就像唐成追去,除他之外尚有两个眼尖的大头兵也一脸苍白的急赶过来。
可惜的是门口的地方就这么大,原本守在鼓下的两个军士也被郑三等人吸引走了,此时再赶如何来得及?不等他们走到,占了先手儿的唐成已抡起两个鼓槌使尽全身气力向鼓面儿上砸了下去。
这的确是面好鼓,鼓面绷得不紧不松,敲上去声音又响传的又远,“咚”的听到第一声鼓响时,校尉就觉心里猛然一空,那两个大头兵腿都软了。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给我拿下”,校尉的喊声都变了调,等唐成敲到七八下时,双臂连整个身子都已被人紧紧锁住。
这鼓声一响,那边六个大头兵也急了,手中的制式单钩矛也不再如刚才般只是做棍子使。翻腕一亮,明晃晃的矛尖便将郑三四人逼住。
“不得拔刀,住手!”,被校尉三人紧紧扭住的唐成张嘴刚说出这一句话,身上就又多挨了好几下的。
正在这当口儿,就听府内传出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随后便见一员下镇将领着一队五十人的军士列队而出,稍一打量门口的情况下,随着他一挥手,那五十人的军士已分作四面将郑三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校尉的脸更白了,不过他也只能上前凑到那下镇将面前将事情分说了一遍。
那下镇将听完狠狠瞅了校尉一眼后冷眼向已被紧紧扭住的唐成扫了过来,眼神里有着浓浓的讶色,显然是想不到唐成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将唐成看完之后,下镇将一挥手,“带进去”。
就此,唐成终于见到了幽州大都督张守义,尽管现在被人押着的他衣衫凌乱,形容实已狼狈到了极点。
一身戎装的张守义已端坐于点将堂帅案中,身后两侧各司其责的校尉也已捧好各自该捧的物事雁翅站定。却没想到摆下偌大一个阵势后迎来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下镇将将门口那当值校尉的说辞禀说一遍后,便自退到了一边。
“你速领人分晓众将”,向那下镇将一挥手后,张守义寒着脸扭过头来,“你真是饶乐都督府司马?”。
此时唐成身子犹自被人扭着,但脸上的神情却沉稳的很,“饶乐都督府司马唐成见过张都督”。
张守义察看过唐成腰间由吏部下发的银龟袋后吩咐道:“放了他”,他也没看那两个押解军士,只是盯着唐成,脸上的神色虽是平静了些,但语声却更为森冷,“你为何击鼓?若是无因,休怪本督军法无情”。
“下官虽品秩低微,却也是执掌军法的司马”,唐成也没整理身上凌乱的衣衫,只是沉稳着语调道:“仓促击鼓一则是因为有紧急军情通报,再则也是张大人这都督府的门槛实在太高,下官抛出七贯门子钱居然连个名刺都递不进来,没办法也就只能借鼓一用了”。
闻言,张守义细长的眉毛猛然一挑,不过他却暂没理会唐成后面的话,“有何紧急军情?”。
“契丹人出兵饶乐了”。
唐成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张守义神情陡然一紧,“此言当真?”。
说到正事时唐成也就将刚才所遭受的一切暂且压下,收起心中的负面情绪正色答道:“契丹第一批两万五千骑兵已经由落雁川南下饶乐,后续兵力正在集结中”。
契丹人的数量和行军路线都已清清楚楚,唐成又是饶乐司马的身份,这个消息张守义已是不怀疑了,一时他也没再问话,沉默着思忖。
唐成静静的等着,良久之后,才听张守义开口,“唐司马此来就是为通报此军情?”。
“若只为此事随便谴一二属下即可”,话到这里唐成却没接着再说,而是抬头看了看张守义身后的那些值守小校。
张守义见状淡淡一笑,向后摆了摆手:“都下去!唐司马也坐下说话”。
见那些小校鱼贯而出之后,自寻了座头的唐成再不耽搁,拱手肃容道:“下官此来是特向都督大人借兵的”。
尽管张守义早就从经由贾子兴发往长安的急脚信中估摸出唐成的来意,此时依旧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借兵?”。
那两封信本就是唐成刻意想让他看到的,目的就是为此后说动幽州大都督府出兵打下伏笔,刚才自己击了聚将鼓也不见这老家伙脸上有什么吃惊的神色,此时却是这番做派,还真是明摆着的欲盖弥彰了。
尽管唐成心里已经笃定张守义早该猜出自己的来意,面上却也是丝毫不显,“是”。
“这兵却不是某家私人的,说借就能借?唐司马许是不知道,某虽身为幽州大都督,但只要不是敌军来寇,本部军马调动总需请旨朝廷之后方可行事。再则,不得出兵饶乐乃圣意所在,非有朝廷明令,某安敢违背?”。
闻听此言唐成脸色半点没变,张守义说这话一点也不意外,要是自己刚一说他就答应了那才真是奇怪,“幽州大都督府下辖十二万边军,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唯有要动用四万以上的军力时才需请旨朝廷吧。这四万以下皆在大都督临机专权范围之内。而下官想请的仅只三万人”,说到这里,唐成话语稍稍一顿之后,愈发沉稳声道:“饶乐乃我大唐藩属,朝廷断不会容其为契丹奴染指,于这一节上大人知道的清楚,自无需下官多说。当此契丹人刚露爪牙之时,大都督临机决断出兵饶乐不仅可为幽州都督府省去此后许多麻烦,亦是扬我大唐国威之举,朝廷再没怪罪的道理”。
“唐司马言之有理”,张守义依旧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然则,本督却需依朝廷章程行事,非奉朝廷明令,大军决不可轻动”。
“饶乐乱象至今实已到了百年未遇之机缘,若张督肯出此三万兵马,便可获饶乐五部内附,以区区三万兵马可获数州之地,近百万子民,更可使我大唐边军北进至落雁川扎营,此诚国朝数十年未有之大功,如此大功,张督也不想要?”,说到这里时唐成已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
“某身为一军统帅,自然想为朝廷开疆拓土。只是这饶乐之事唐司马未免太想当然了些,契丹兵盛,既已决意南下,三万人真就能把他们逼回去?奚蛮桀骜,又岂能甘心内附?”。
“契丹兵马再盛,焉有与我大唐对抗之力?又焉有与我大唐全面大战的决心?至于奚族内附之事,自在下官身上,下官此前……”,唐成正说的兴起时,却被哈哈一笑的张守义摆手给打断了,“唐司马少年豪气自然是好的,只是兹事体大,若无朝廷明令,本督定不会轻忽用兵,此事就不必再议了。不过唐司马也尽可放心,契丹南下饶乐至事本督自当以羽书报往朝廷,定不会埋没了你这份勤劳王事之功就是”。
眼见张守义眼中连一点意动的意思都没有,唐成心里真是既后悔又失望,后悔的是来前就该先从三残部那里拿到愿意内附的明证,失望的是张守义这个态度显然是劝说不动了,这无关用什么说词,而是他自始至终就从没相信过自己所说的饶乐大功能实现。
就凭着这一点,这次若想说动张守义就注定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不相信会有如此大功,这老家伙自然就不会冒任何风险出兵饶乐,一切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自然最为稳妥。
怪只怪自己这些日子被这份大功迷了心,加之又焦躁太甚,根本就没有静下心来仔细想过这些事情,结果换来的就是李隆基与张守义接连两桶冷水从头浇到脚。
这一刻,唐成心里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