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十 中)待到清点完战果,窦琮愈发感谢老天对自己的眷顾。
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即便回到河东之后立刻解甲归田,他都可以肯定,自己和所有参战将领在史书中必然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战的收获太丰厚了,丰厚到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足够数十万塞上联军消耗三个月的补给堆积在军营中,远远超过了战前河东与博陵两家的所有开销。
而草原民族的生活习惯,又使得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牲口随军。
扣除被溃兵带走和被刘季真“贪污”的那部分,留给参战各路豪杰分配的马匹仍然有十几万匹。
可以说,今后河东与博陵两家再无马匹匮乏之忧,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已经有了建立的基础。
除了被中原群雄视为珍宝的战马之外,此战还缴获了大量的牛羊。
刚刚安定下来的各地百姓目前正缺乏下地的大牲口,将缴获的肉牛阉割、训练后运送过去,便意味着更多的荒田会得到开垦,更多的粮食可收入官仓…….相比于此战的成果,长城守护者们的损失就显得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在决战之前,中原豪杰们都做过一番预测,其中最乐观的预测结果也仅仅是骨托鲁知难而退,中原兵马还能保留二分之一而已。
谁也没有预料到,关键时刻罗艺居然带领虎贲铁骑绕路从塞外抄了过来!这支生力军不仅加快了整个战役的进程,而且使得各路中原兵马的损失比预计情况大大减少。
根据战后的粗略统计,一直冲杀在最前方的博陵精甲折损最为严重,阵亡超过六千,轻重彩号接近一万四,总计战损接近总兵力的一半。
但很多彩号仅仅是受了轻伤,半月之内便可以恢复过来,因此可算实力尚在,损失远没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李建成麾下的河东左军战损人数比博陵军略少。
然而由于战斗僵持阶段曾经被狼骑视为重点突破对象,所以阵亡和重伤两个数字都超过了博陵军。
说来也奇怪,这支部队的轻伤号数量却极少,弟兄们要么伤势严重,要么分毫未损。
凡是能自己从战场上撤下来者皆精神十足,士气和军容反而比战前高出了几分。
王伏宝所部义军铠甲器械最差,战斗力也远不及河东与博陵两支友军。
但这支部队投入战场时间稍晚,没等打到最艰难时刻,虎贲铁骑便已经赶到。
因此折损不大,战死和重伤者才三千出头,轻伤彩号接近七千。
总体上只相当于兵力的三分之一。
各路豪杰中,损失最轻的是河间郡兵,一千四百弟兄被李旭派为后备队在长城上观战,除了四十几人在城外喊杀声最激烈时刻偷偷溜走外,再无其他减员情况。
气得老郡守王琮浑身哆嗦,要不是王伏宝和李建成尽心安慰,差点连庆功酒都不喝便去追杀逃兵。
论及收获,却谁也比不过马贼头刘季真。
此公总计带了不到一千兵马来到长城,战后麾下弟兄却膨胀到了一万六千多人,还抓了两万余多壮汉当做牧奴。
此外,趁着其他豪杰没赶来之前,窦琮所看守的战马也被他硬分走了两万多匹。
也许自知理亏,刘大可汗将整编后的队伍驻扎在了长城之外,无论李旭和李建成二人如何热情相邀,却再也不肯入关半步。
反复邀请了几次,见刘季真始终心存疑虑,李建成也懒得再跟这混人计较了。
命军需官从战利品中按照三万人马消耗十天的数量拨了一批粮草给众马贼,算做双方交割清楚,从此两不相欠。
感念他的大度,倒有上官碧等十几位赫赫有名的马贼头目带领麾下亲信从刘季真营中退了出来,主动提出为河东效力。
李建成看了看李旭,发觉对方脸上没有不豫之色,便非常高兴地接纳了他们。
立下了不世战功,又出乎意料地收了十几员悍将,一名绝世红颜。
李建成心情大悦。
当晚的庆功宴便敞开库房,吩咐人将大块大块的肉食端上来,大桶大桶的美酒送到各路弟兄们的军营中。
使得长城内外欢声如雷,虽有不少袍泽从此生死陌路,但在完胜气氛的掩盖下,父唤子,兄哭弟的哀声不觉被忽略。
酒席宴间,将军们谈论起白日战况,个个觉得心有余悸。
都道此战若不是虎贲铁骑来得及时,恐怕在座诸君中将有一半以上再没机会举杯畅饮。
所以论关键一战的功劳,虎贲大将军罗艺实为众人之首。
当即,有人举起酒盏,建议大伙同敬罗艺一杯。
素有骄横之名的罗艺却不敢托大,站起身来,先向众豪杰抱拳致谢,然后将自家的酒盏举向李旭,朗声说道:“虽然老夫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得不承认,你小子的确有种,有胆,有见识!这守土之头功,若是别人来争,老夫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但有你在座,老夫却是不敢抢的!”众人齐声大笑,都道罗艺讲得也有道理。
关键一战首功当推虎贲铁骑,整个战役却全赖了李旭运筹及时,指挥若定。
李旭被大伙说得脸红,赶紧举起酒盏来,推谢道:“若论功劳,世子和在座诸君谁也不比我小。
河东的参战将士最多,负责防御的地段也最长。
王伏宝将军不辞劳苦在山中隐匿了十几天,窦琮将军一锅端了胡人的大营。
还有罗艺将军,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五千铁骑藏在阿史那骨托鲁的眼皮底下,无论是胆略还是本事,都令李某佩服。
所以,这首功之酒,李某绝不敢独饮!不若大伙一道举起来,共庆胜利,如何?”“李将军谦虚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应。
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李旭第一个挥军顶到了长城上,各路豪杰谁也未必下得了出兵的决心。
但这个时候实在没必要计较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毕竟大伙都来了,并且踏踏实实地打了个大胜仗。
不能说从此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至少在三年之内,阿史那骨托鲁没胆子再靠近长城一步。
“要我说,这首功之酒,当敬那些长眠于此的将士!”见罗艺和李旭二人谁也不肯贪功,李建成想了想,郑重提议。
众人皆肃然正色,将面前酒盏重新斟满,缓缓倒于脚下。
浓烈的酒香腾空而起,熏得人泪眼朦胧。
虽然那些战死者未必能品尝到胜利的佳酿,但活着的人,却再也忘记不了他们矫健的身影。
“这第二盏酒,请骠骑大将军和虎贲大将军同饮。”
李建成从侍卫手中夺过酒坛,亲手给李旭和罗艺斟上。
然后将酒盏一一捧到二人面前,微笑相劝。
“请骠骑大将军和虎贲大将军同饮!”众豪杰轰然响应,全然不顾两个大将军的封号来自不同的阵营。
李旭和罗艺四目相对,坦诚地笑了笑,举起酒盏,先回敬众人,然后一饮而尽。
众豪杰将自家酒盏斟满,笑着陪了一杯。
李旭又主动带头,建议大伙敬李建成多日来调度粮草,保障后勤之劳。
众豪杰也目睹过李建成每日的辛苦,知道将十几万来自不同阵营的大军的补给照顾得面面俱到,让谁也说不出怨言来,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好的。
所以纷纷举盏,向李建成致谢。
自从出道以来,世子建成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最近又屡屡受弟弟的排挤,哪里被人如此真心实意地佩服过。
举盏痛饮,将眼泪和感动混着酒水全吞了下去。
接下来,李建成主动向罗艺敬酒。
罗艺又借花献佛敬酒给老郡守王琮。
大伙轮番互敬,喝得眼花耳熟,五岳皆轻。
借着三分酒力,窦家军大将王伏宝站起身,醉熏熏地说道:“我等今日并肩御敌,他日难免还会相逢于沙场。
届时是敌是友,却是由不了自己。
所以我敬大伙一杯,且尽今日之欢。
他年若是无奈相遇,便痛痛快快战上一场。
生也罢,死也罢,若怨只怨造化弄人,怪不了彼此绝情绝义!”话音落下,群雄心里皆是一凛。
大伙先前吃喝说笑,闭口不提今后之事,其实都是在掩耳盗铃。
长城之战所有参加者都明白,论兵锋之强,全天下谁也比不过博陵精锐、河东甲士和虎贲铁骑。
眼下两李联手在即,罗艺的态度又令人琢磨不定,恐怕无论哪家英豪,最后也没唐王李渊福泽深厚了。
那些已经打定主意要投靠河东者固然是无需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那些试图谋取天下的豪杰,前途却无半分光亮。
而像王伏宝这种别人麾下的大将,更是身不由己。
日后遇到今天并肩作战的兄弟,不全力施为是对主君的不忠,全力施为却是负了今日并肩作战之义,况且即便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挡住二李的兵锋,下场未免过于无奈。
想到此处,众人皆眼中含悲。
举着酒盏,喝亦不忍,不和亦是不忍。
李建成本来就不是个狠辣果决的,身体微微颤抖,半盏酒泼湿了大襟。
叹了口气,他黯然放下手臂,扶着桌案说道:“明日之事,谁又有能料得清楚?阿史那骨托鲁虽然退了。
始必可汗和刘武周却还在河东,那边的敌军亦不下四十万,这些日子里,我妹妹带着娘子军在娄烦关苦苦支撑,也不知道能否将突厥人挡住。
若是我李家侥幸能击败突厥,日后我与诸君相见,若不能携手共创盛世,也将退避三舍,以全朋友之义。
三舍之后,有史为鉴,你我心里,你我心里……”“男子汉大丈夫,沙场上能与知交相遇,哪怕是对手,亦为快事。
江山如画,即便亲兄弟还有举刀相见的时候,你我又何必如此婆婆妈妈!”罗艺身经百战,对这种事情最看得开,抢过李建成的话头,大笑着道。
“不若饮酒,且尽今日之醉!”“前辈说得甚是!”众豪杰吐了口气,笑着举起酒盏,再次饮了个半滴不剩。
王伏宝本来是有感而发。
听罗艺说得慷慨,心中的结也就解开了。
他知道以窦家军目前的情况,无论装备和战斗力,都无法跟河东、博陵两家争锋。
眼下窦王爷所强的,不过是周边没有大的威胁在,内部又因为引入了博陵新政,民间相对安定罢了。
可若想迎头赶上河东与博陵的实力,恐怕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蛰伏。
而李旭和李渊肯不肯给窦家军三年的时间,却是非常难说。
既然事实已经如此,自己愁也无用,不若听天由命,也省得今天在朋友面前坠了窦王爷名头。
一旦做出了决定,王伏宝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命人给自己再度斟满酒盏,高举着敬向李旭,“王某自知不是大将军对手。
他日你我若有缘相遇,还望大将军全力施为,切莫刻意相让,令王某输也输得丢人。”
“王将军言重了!”李旭赶紧举盏回敬,“窦王爷此番相助之德,李某尚未回报。
岂敢轻言兵戈!他日你我若相见,朋友依然是朋友,公义依然是公义。
先饮酒,后打架,不亦快哉?!”“好一句朋友依然是朋友,公义依然是公义!”王伏宝饮干了一碗酒,意犹未尽。
用手抹了抹嘴巴,笑着道:“既然如此,今日王某有个请求,希望将军答应!”李旭对王伏宝的印象一直不错,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王将军尽管说,只要李某能做到的,绝不敢推辞!”王伏宝大喜,摇摇晃晃站稳身体,急切地说道:“我佩服你的胆气,也佩服你的磊落。
所以想跟你拜个把子。
但你我无须同生共死,只是磕几个头,以慰今天之意气。
大将军可否答应?!”“求之不得!”李旭开口大笑,从矮几后走出来,双手抱拳向四下施礼。
“我今日愿意与王伏宝将军结为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只为意气相投,肝胆想照。
请诸君做个鉴证,以慰我二人相交之心!”说罢,与王伏宝互通年龄。
就在众人面前摆了香案,八拜定交。
细算下来,王伏宝的年龄却比李旭大了五年零三个月,理应为兄。
旭子以小弟之礼见过了哥哥,又命人取来横刀一柄,作为见面之礼。
王伏宝是个手里留不住财的穷汉,在窦建德麾下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藏住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拇指大小的银锁片来,按于李旭之手,讪笑着道:“这是我小时候家里老人给的长命锁。
虽然算上链子,总计不过半两银,却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兄弟拿了吧,愿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众豪杰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自然不会在乎礼物的轻重。
见王伏宝将父母给的贴身之物都掏了出来,知道他与李旭相交的心思是出自肺腑,大为感动。
纷纷笑着举起酒盏,为李、王二人兄弟之情而贺。
王伏宝与李旭来者不拒,一一与众人干了。
他们两个结拜得潇洒,旁边自有人看得羡慕。
李建成心中暗道,这姓王的和妹婿二人萍水相逢,不过是一起打了场仗,便能生出手足情分来。
我与世民一奶同胞,却未必能意气相投,肝胆想照。
倒是罗公说得好,江山如画,即便亲兄弟也难免有举刀相见的时候。
想着心事,他不知不觉便将目光转到罗艺身上。
只觉得老将军罗艺行事练达,为人洒脱,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英雄气概。
恰恰罗艺也将目光看过来,与他遥遥举了举酒盏,坦然而饮。
一盏酒落肚,李建成心里愈发觉得火热,吩咐随从给自己倒满,快步走到罗艺的酒案之前,“罗将军风采不下当年,晚辈万分佩服。
请满饮此盏,为将军寿!”“愿与李兄弟共饮!”罗艺看了看醉眼朦胧的李建成,笑着回敬。
“罗公叫晚辈兄弟?”李建成楞了一下,满脸是笑。
他出身高贵,朋友一直不多。
在座诸人,即便是洒脱如李旭者,也都以世子称之,无人肯与其平辈论交。
而虎贲大将军罗艺连幽州大总管之位都敢自封,当然不会在乎李建成的家世如何。
一句兄弟叫出,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凭空拉近数步。
“当然是叫你兄弟。
你今年也三十多岁了,难道还敢嫌老夫年龄太大不成!”罗艺把眼睛一瞪,佯怒呵斥。
“愿以罗将军为兄!”虽然受了呵斥,李建成却心情大畅。
胸口上受了轻伤的陈演寿无法喝酒,一直以水相陪。
看到李建成与罗艺聊得热络,笑着提议道,“既然罗公肯与世子平辈论交,世子何不拜罗公为兄长。
总归是‘意气相投,肝胆想照’八个字,此后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
但酬今日之欢!”李建成听得心脏一哆嗦,双眼冒出了股炽烈的期盼,随即又快速暗淡下去。
他也知道,无论辈分和声望,虎贲大将军罗艺都是与自己父亲相提并论的,根本不可能认下自己这个兄弟。
谁料听了陈演寿的建议,罗艺却丝毫不以为忤,笑了笑,大声道:“也好,你这娃儿是个厚道人,值得老夫结交。
拜便拜了,趁着香案还没撤下去,我等自去焚香!”真的?李建成狂喜过望,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待周围的豪杰笑着过来观礼,才晕乎乎地走到香案前,与罗艺八拜定交。
二人年龄差了一轮半,当然罗艺为兄,建成为弟了。
看得大伙又是羡慕,又是高兴,团团举着举盏,一盏接一盏喝个不停。
两个年龄、地位相差巨大的人都拜了把子,众人的心气更热络。
一时间,竟不顾彼此的阵营,年龄与江湖地位,只要看着对眼的,便互相结拜起来。
大伙举着酒盏贺了一轮又一轮,刚刚祝贺完了老郡守王琮与山大王时德睿结义,紧跟着又祝贺窦琮与张江焚香,拜到后来,女豪杰上官碧居然问明李旭在怀戎城内的临时居所,非要连夜打马赶过去与萁儿义结金兰,众人非但不觉其唐突,反而笑闹着送她出帐。
群豪在这厢喝得畅快,老长史陈演寿在旁边也算得清楚。
结义的众人心里不过是惋惜今日并肩作战之情,情愿一醉方休,然后相忘于江湖。
他这个促成别人结义者,却早已替李建成的未来开始谋划。
老长史清楚,凭着白天一战的功劳,通过常规手段,二公子世民再也撼不动建成的世子之位。
此刻长安城内的尧舜禅让之事已经谋划得七七八八,隋唐相代已成定局。
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李渊必然要登上皇位。
届时,李建成就是大唐的第一位太子。
待李渊百年之后,李建成便是大唐国君。
而李旭如果肯归顺大唐,以其声望、本事和与建成的私交,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不折不扣的外戚。
所以趁此机会替李建成拉拢住罗艺,便成了非常重要的暗桩。
假若日后罗艺肯顺应时局,凭着其手中举世无双的虎贲铁骑和多年积累下来的名声,此人绝对能与李旭互相羁绊,在未来的大唐内部达成某种平衡。
当然,这一切都是远期目标。
但即便是为了近期考虑,李建成与罗艺二人义结金兰,也让其自身受益颇多。
万一李旭不肯顺应天命,陈演寿知道,拉拢住罗艺,就等于河东李家在博陵之后放了一把刀。
博陵将士如果试图逆天而行,首先就得考虑考虑,当他们与河东将士沙场逐鹿之时,背后这把刀会不会落下来,重演一次阿史那骨托鲁今日的噩梦!这一切对李旭绝不公平,但天底下哪里有公平之事呢。
还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总结得妙,一切只为,江山如画而!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