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十一 中)老将军罗艺最终没将那杆据说是出于虎贲铁骑的长槊夺为己有,在山风中站立了小半个时辰后,转身下山。
离开之前,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
仿佛唯恐当初插槊的士卒们偷懒,导致哪天山风会将槊杆吹倒般。
从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弥漫于浑身上下的骄横气再也找不到半分。
也不再以军中前辈的身份对周围的事务指指点点。
他默默地走下长城,蹒跚着走向战马。
仔细认了几次镫,才勉强爬上了马背。
亲兵们跑去替他牵缰绳,起初,罗艺本能地竖起了眉毛。
但在转瞬之间,他又默认了这种照顾。
任由亲卫们簇拥着,像保护一个老弱般将自己护送下山坡。
罗艺老了,的的确确地老了。
走在身侧,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斑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将军心里感到好受些,只好默默相随。
身边的河东侍卫们也都能感觉到罗艺身上的变化,但谁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也猜不到高耸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长槊到底令罗艺想起了什么。
“咱们去找李将军。”
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罗艺本人,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后,他的神态慢慢恢复正常。
“下一步如何作战,全都听他安排!”李建成看到罗艺突然转了性子,居然肯听从李旭指挥,不觉喜出望外。
楞了一下,赶紧笑着谦让:“军务上的事情,还请大哥拿主意。
仲坚与我毕竟经验不足,不像大哥这样,先前曾与突厥人打过二十几年的交道!”“老夫年龄大了。
见识气度都远不及你们这些晚辈。”
罗艺微笑着摇头,“仲坚当年能以新败之兵将老夫逼得无力再战。
运筹帷幄能力远在我上。
所以,这主帅之位,老夫决不敢跟他争。”
不待李建成再谦让,他又扬起脸来,快速补充了一句,“但如果将来大伙真的要与始必可汗见个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坚说个情,让老夫麾下这五千重甲打头阵。
这五千虎贲乃是专门为了突厥人而设,老夫不能遗忘了他们的使命!”“小弟一定竭力帮大哥争取。
届时,小弟将麾下也全交给仲坚,自己贯甲持槊,做大哥之右卫!”李建成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允诺。
那天与罗艺结拜后,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继续拉近与对方的关系。
而现在,机会居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从罗艺刚才的话中,李建成可以推断到,老将军的确准备退出问鼎逐鹿行列,将幽州交托给他人了。
如果顺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将愈发稳固,甚至无人可替代。
正高兴得头晕目眩之时,他耳畔又传来罗艺的话。
带着一点点不甘心,却说得毅然决然。
“你若愿与我并肩而战,老夫不胜荣幸。
这将是老夫最后一次披甲。
此战之后,老夫便准备将虎贲铁骑交出去。
但希望世子能保证,将他们用在正道上。
莫让弟兄们的血流得不明不白!”“小弟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虎贲铁骑永镇塞上,绝不轻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马背上晃了两晃,以手指天,郑重立誓。
“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语!否则,否则老夫…….”罗艺叹了口气,继续摇头。
如果说在见到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巨槊之前,罗艺心里对自己的未来还有些患得患失的话。
现在,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心结。
虎贲铁骑不是他罗艺的私军,在这支军队成立之初,军魂当中已经写就了其使命。
虎贲铁骑也不是区区幽州数郡能养活得起的,在他罗艺手里,只会让这支天下无双的劲旅渐渐走向覆灭。
只是将虎贲铁骑交给李家,是不是太轻率了些?他不敢确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罗家的前途,大哥尽管放心。
只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证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
子子孙孙,富贵绵延不绝!”李建成显然误会了罗艺的犹豫,再次举起右手,郑重承诺。
“给我封茅裂土么?那敢情好!”罗艺也没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缝着眼睛笑问。
在决定将虎贲铁骑交出去前,他已经对时局做出了判断。
以他自己的判断结果,如果将幽州并入河东,短时间内,李家肯定会让自己坐镇幽州,威胁窦建德的后背。
但待得天下一统后,削蕃便是必然。
这是任何一个朝代在建立之初反复演练过的故事,绝不会因为他罗艺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里发虚,想了想,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脸色却无比郑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这些。
但不这样做,难酬大哥今日之功。
大哥尽管放心,我李建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点儿。
但做人的良心却是有的,绝不敢辜负了大哥今日对我这份恩情!”“老夫今日所为,却不是为了让你感激!”罗艺笑了笑,继续摇头。
“小弟今日之承诺,也不仅仅是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过罗艺的话头,大声回应。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温情与坦诚。
罗艺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唐公世子是个少见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称老夫。
点点头,笑着说道:“贤弟今天所为,可不像个世子模样。
更不像未来的太子。
想作为人君,万万不可冲动,更不可轻易许下诺言!”“那岂不是无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低声抱怨。
“大哥还是莫要说我了。
咱们兄弟几个先痛快些时日。
待我真成了什么太子后,再教导我这些也不迟!”“只怕那时,贤弟没时间听我啰嗦!”罗艺耸了耸肩膀,然后挥鞭轻敲马鞍。
他**是匹乌龙驹,灵性根骨皆为上乘。
接到主人的暗示后,四蹄稍稍用力,便腾云驾雾般窜了出去。
李建成**的桃花骢也不逊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将上来。
兄弟二人并络疾驰,将一干侍卫远远抛在了身后。
耳畔山风呼啸,马蹄声急,每一声中都带着春天的韵律。
直到看见了李旭的军帐,二人才轻轻拉紧缰绳。
罗艺跑得满脸红光,一边用武将常服的袖口擦汗,一边大笑着道:“好久没这样轻松地跑过了。
***,老夫几乎忘记了毫无目的纵马的滋味。
我告诉你,有些东西看似金贵,如果使用不当的话,反而是负累。
老夫今天算是解脱了。
你接了过去,嘿嘿,你好自为之!”“小弟一定牢记大哥的话!”李建成气喘吁吁地回答。
无论当日与罗艺结交是否带着其他的目的。
现在,他的的确确把罗艺当成了一个可以依托的兄长。
不跟自己争功争位,却肯为自己处处着想的兄长。
“这李仲坚,这李仲坚的内营好生齐整!”目光转向李旭的中军大帐,夸赞的话从罗艺嘴里脱口而出。
虽然三家兵马的距离非常近,河东军的营盘外沿与博陵军的营盘几乎紧紧相连,但无论是李建成还是罗艺,这两天心里都产生了大战之后的懈怠,中军大帐很少去,也没对军纪做太严格要求。
只有李旭这边,文武官员进进出出,当值将士列队巡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与战时毫无差别。
“仲坚无论做事和领兵,向来都很谨慎。”
迅速向中军扫了一眼,李建成带着几分佩服的口吻说道。
虽然贵为河东军主将,他却不敢托大在李旭的中军内继续策马。
干净利落地甩镫离鞍,慢慢牵着坐骑,走向内营的正门。
罗艺也快速跳下的马背,一边点头赞叹,一边压低了嗓门,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追问道:“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置仲坚?河东与博陵两家合并的细节安排好了么?令尊那里如何打算?”“不瞒大哥。
我这些日子,根本没顾得上来!仲坚那边也很难做。
博陵六郡的文武,博陵六郡的文武,似乎不太喜欢河东!”李建成苦着脸,讪讪地回答。
如果罗艺事先就知道这个答案,他不敢保证对方还能如此痛快地将幽州并入河东。
但既然双方已经结为知交,李建成便不想再向罗艺隐瞒这些秘密。
一缕苦笑快速涌上罗艺的眉梢。
他没料到在外界看似已经成为定局的二李合并,居然还只是八字没一撇的假象。
但他却不想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想了想,低声道:“暂时裂土封茅,日后论功而酬。
难道唐公不愿意答应么?还是仲坚不满足于此,指望着更近一步?”按理说,这些都是涉及到李家未来的核心秘密,罗艺本不该追问。
李建成也不该回答他,更没有必要如实回答。
但既然罗艺问了起来,李建成便不愿意拂义兄的颜面,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仲坚一直没多大野心。
他所求的,应该是守护一方而已。
但博陵六郡的制度与大隋旧制多有不合。
两家合二为一的话,政令方面,有很多麻烦需要处理!这两年,父亲也参照博陵的制度,将关中、京畿与河东的旧制改变了许多。
但也有很多为难之处,父亲也束手无策!”“哦!”罗艺轻轻点头。
他知道李建成所言非虚。
事实上,很多幽州的有识之士也认为博陵六郡的均田、取士、奬功三制是恢复地方生机的良方。
但这三项制度无一不触及地方高层利益。
以他在幽州的权威,都不敢轻易全盘接受。
更何况李渊刚刚在京师站稳脚跟,身旁名门贵胄无数!倒是窦建德那边,因为先前当土匪时已经将豪门大户斩杀了个干净,如今照抄照搬博陵六郡的制度,抄得畅通无阻。
河北百姓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禁忘记了窦建德等人当年杀人越货的恶行,反而交口称赞起窦某人的恩德来了。
政令不能统一,博陵一枝独秀。
六郡前两年没有遭受大的战乱,这两年又经受了新政的滋润。
当然远比大隋其他地方繁荣。
而李仲坚又是有名的善战,麾下的博陵精锐也无不以一当百。
综合上述情况,罗艺心中明白,即便李渊不怀疑李旭对合并的诚意,恐怕河东文武心里也不踏实。
所以裂土封茅,然后再慢慢融入的策略,只适合幽州,却未必适合博陵六郡。
以六郡目前的繁华程度,假以时日,不难将博陵军养成一头猛虎。
涉及到如此重大的决策,罗艺便不好再多嘴了。
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李仲坚还真是把好刀,就看握刀的人本事如何?不提这些,咱们先度了眼前难关再说!”“待彻底解决了突厥人的威胁。
我想跟仲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说实话,我宁愿让他永镇六郡,也不愿意跟在战场上面对他。”
李建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自移师塞上以来,李旭从没主动跟他说过两家合并的事情,他所开设的英雄楼,也没有任何一个博陵文职或者武将前来登门。
这让建成心里多少有了些挫折感。
虽然依然坚信凭借自己和父亲的诚意,可以打动李旭,将其拉入河东李家帐下。
但比起罗艺的干脆,李旭便显得有些过于持重起来。
没有参照物之前和有了参照物之后的感觉大相径庭。
想着想着,李建成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秩序井然的博陵军内营有些过于防御森严。
这附近已经没有敌军,还用得着如此小心谨慎么?旭子如此严阵以待,难道不仅仅是出于习惯,而是在防备着自己这个大哥?当年在辽东,他也是这样一去不回头的。
猛然间,有只跳瘙在李建成心中咬了一口,令他浑身上下痒痒的,说不出地难受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