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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塞下曲第一章 盛世 (一)

家园 酒徒 5476 2024-10-19 19:21

  

  第一卷 塞下曲第一章盛世(一)已经入了秋,天气却依然像盛夏般炎热。

  掌柜的张宝生搬了个马扎儿,坐在自家的小饭馆儿门前边一看夕阳一边伸着舌头吹凉风。

  这狗娘养的天气,就像狗娘养的日子一样难过。

  暑热一直穿到骨子里不说,连喘息的气儿都粘湿湿的,仿佛灶台边上的污渍般油腻。

  官道上,往来行人带起的灰土飘在空中,不知不觉间就把饭馆墙面上那只倒扣着的“罩拎”(注1)给糊成了一个泥巴团儿。

  黑黑的,散发着丝丝缕缕馊臭味道,闻在鼻孔里更令人没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间,张宝生还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墙上的“罩拎”和头顶上烟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净。

  在上谷、河间一带,这“罩拎”代表着饭馆和酒店,和头顶上的隶书招牌一样,都是主人家的脸面。

  那时候他的饭馆刚开张,又碰上仁寿年的好年景,每天进帐的“肉好”(注2)就有十几个,偶尔一天运气佳碰上大主顾,赚上半匹绢都有可能。

  张宝生家里的填房与临近易水河边那五十亩地就是那时候置办下的。

  那时候,张宝生记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将头顶上写着“有间客栈”的牌匾擦三遍。

  这牌匾是张宝生花了三头羊的润笔,求易县学里边杨老夫子给写下的。

  人家杨老夫子曾经做过越公杨素大人的录事官,若不是喜爱这边塞上的质朴人情,根本不会在上谷郡落脚。

  他醉中写就的牌匾虽然没有“如意”,“临风”般听起来有口彩,但胜在贴切自然。

  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间客店”四个字,饥渴之意顿生,走进来住一宿,吃两碗麦饭,喝几盏浊酒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长,仁寿年很快就结束了。

  紧接着年号变成了大业,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长城再开运河,把府库里的积蓄折腾了个干净。

  你说他把自己的家业糟蹋干净了也就该收手了吧,他还偏不,今年初不知道从哪里又听来了“仁君登位、万国来朝”这一说,力邀各国可汗到洛阳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须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市肆酒楼,凡胡人吃饭喝酒皆不得要钱。

  人都说天子圣明,看什么东西都是那个什么瞳亲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俩影儿,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圣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饭付钱这个理儿。

  上谷郡靠近边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来频繁,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胡儿谁是汉种。

  皇上的优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马上就多了起来。

  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队队蝗虫般沿着官道吃过去,就像当地人上辈子欠了他们一般。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处大伙不晓得。

  张宝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馆为此辞了掌勺、遣散了伙计,易水河边五十亩地也典给了别人一半。

  原来每天回到家老爷长老爷短哄他高兴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脸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馆里睡板凳。

  没钱请掌勺,也养活不起勤快伙计的酒馆自然越来越冷清。

  原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张宝生如今轻闲了,过了午就可以搬着马扎儿盼日落。

  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乡邻们回家,若哪个能沽上半斤浊酒,就可以满足他一天最后的赚钱希望。

  生意虽然冷清了,可衙门里的税还得照交。

  前些天易县户槽(注3)李大人门下的小跑腿儿赵二当家特地上门关照过,今年“有间客栈”要额外支付五张生牛皮。

  张宝生好求歹求,赵二当家才看在两罐子麻油和一坛子陈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数量从五张减成了两张,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须到县上交割,否则,任何后果由张宝生自负。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剥皮的太守”,张宝生知道交不上税的后果是什么。

  他在县城里的几个同行,如今就在衙门开的客栈(大牢)里住着。

  里边据说是一日两餐,顿顿竹笋炒肉片。

  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从后门被人抬出来,扔到荒野里去喂狗。

  可官府不准许百姓杀牛,病牛、残牛向来是紧俏物资。

  即便想办法用驴皮充数,也得有地方寻驴子去。

  官道两边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户人家的庄客们抗着木锹,牵着牲口去主人家里交工。

  这些人不会买张宝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伙打招呼。

  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官道尽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有从塞外返回的行商经过。

  只有他们手里有上好的皮货,也只有他们能给张宝生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宝生叔,今天生意不错啊!”官道边,一个骑着马的少年人扬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拨客人,灶堂没冷着!”张宝生捶打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大声答应。

  与他打招呼的前庄上张大户家的小五,按辈分,算是张宝生的侄儿。

  虽然自从张宝生开了饭馆从商后,两家终止了走动。

  但彼此之间毕竟是一个宗祠,血脉之间的亲近怎么隔也隔不断。

  “我爹说了,如果您实在难支撑,就把客栈关了吧!族里边这么多小辈,怎么着也不会让宝生叔挨饿!”五娃子策马又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用皮鞭指点着地说道。

  “烦劳老哥哥了,五娃子,回头遣下人来抱一坛子酒,给老哥哥漱口!”张宝生尽力站直了已经有些驮的腰身答道。

  五娃子是县学里的佼佼者,据说是有机会被郡上举为秀才,去京城参加科举的。

  在这种前程远大的年青人面前,他可不敢摆什么叔公的臭架子。

  至于五娃子的老爹张宝良的话,张宝生只当没听见。

  年初客栈里周转不开,找这个本家借钱,张宝生付出的代价就是出手三十亩好田。

  真的按对方说的关了客栈回族里养老,张宝生估计自己剩下的二十亩好田也得换了主人。

  “谢宝生叔,回头我派人来取,我爹他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五娃子说笑着跟张宝生道别,拍了拍坐骑,溶进落日的余晖里。

  “唉!”张宝生长叹了一口气。

  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没一个也在县学杨老夫门下读书的儿子。

  如果自己有一个儿子如五娃子一样前程远大,那些衙门里的帮闲、乡里的小混混还有族中的长房们哪个又敢上门来欺负。

  想到县学,他心里突然又涌起几分希望。

  自己的外甥也在县学就读,论名声、论才学一点儿不比五娃子差。

  既然张家小五今天能从县学赶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说不定也会回来。

  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面临的难处也许能有个着落。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张宝生没有像以往一样带着满心的失落关门。

  而是敲打着酸痛的脊背,继续向官道上张望。

  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官道上跑来一匹青花骡子,骡背上,一个身材魁梧,两臂修长的少年人遥遥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过来么,要不要我帮你洗碗!”少年人说话间已经赶到了客栈门前,手一按,腿一抬,干净利落地跳下了骡背。

  把缰绳向拴马桩上轻轻一系,迈开双腿向里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读书人,可不能干这下贱营生!”张宝生见少年认真,赶紧伸臂相拦。

  油渍麻花的手臂却不敢碰脏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挤得连连向后退。

  “什么使不得,读了书,您就不是我舅舅了。

  被我妈听见这话,肯定上门来找您理论!”少年人用手轻轻拨开张宝生的胳膊,灵活地挤进了客栈。

  只能摆放十几张桌子的一楼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由于生意实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尘。

  李旭却不愿让舅舅觉得自己只会卖嘴,脱了外面的长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来梯子,爬上门梁,把烟熏火燎的客栈招牌清理出本来面目,接着摘下墙壁上的旧“罩拎”,从厨房找了把半新的换了上去,然后才把物件归到远处,去了木盆打水洗脸。

  张宝生在一边看着,心里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儿红般舒坦。

  他膝下无子,两个女儿出了阁后难得回家。

  妻子死后续弦的填房又没给他延续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当半个儿子来看。

  眼见着外甥准备告辞了,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和孩子见面。

  大手在腰间摸了几回,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礼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道:“看我这记性,你先别急着回家,我这有替你爹酿了几坛子老酒,照胡人传过来的方子收过水的,挂在骡子背上带回去,让你爹冬天御寒!”“那可不行,您烧这一坛子酒得多少功夫,还是留着卖才是正经。

  再说了,我爹去塞外办货,还得些日子才回来呢!”少年人一边把长衫向身上套,一边大声推辞。

  燕赵人性子烈,连喝酒也喜欢烈性的。

  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为了提高黄酒的口感,酿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将酒里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让酒浓到令人三碗吐然诺的地步。

  所以一坛子老酒,造价往往是普通浊酒的五倍。

  这么贵重的礼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从舅舅家搜刮,更何况眼下正是张宝生的客栈濒临倒闭之时。

  “拿着,旭官,否则是不给舅舅脸面!”张宝生用油手爱怜地拍了拍外甥的脸,低声命令。

  这孩子是开皇年间生的,娘胎里养得好,明显长了张福气面孔。

  过了年就要束发(注4),可自己这个当舅舅的连件像样束发的礼物都给不起。

  想到着,心里不觉有些凄凉,又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缓缓向后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见舅舅叹气,知道自己的举动又惹老人伤心了,只好默默地呆在客栈中等。

  过了片刻,张宝生转了回来,抱着的却不止是一大坛子酒,放酒坛子的柳筐上,又挂上了两条干麂子,还有半兜干荠菜、萝卜丝等。

  “这怎么成,我这样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动家法不可!”李旭挫着手,满脸为难之色。

  “酒和下酒菜么,舅舅也不白送。

  等你爹从外边回来,你让他帮舅舅问问,谁手里有生牛皮或驴、马之类大牲口的皮子出让。

  衙门里催得急,舅舅愿意出个合适的价钱买。”

  张宝生憨厚的笑着,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送礼物借口而高兴。

  不由少年推辞将柳条筐挂在骡子背上,临了,又变百戏般从后腰解下一个皮囊来,硬塞到张旭手里。

  “这是开皇十八年的时候,几个去辽东寻功劳的军爷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栈里的。

  十多年了也没人回来找,怕是没人要了。

  舅舅寻摸着,应该是把不错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养着。

  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们李家人讲究马上觅取富贵,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儿!”少年人知道这是舅舅给自己的束发礼,不敢推辞,双手接了过来。

  入手的刹那之间传来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体温,还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温度。

  解开弓囊上的皮绳再看,只见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躺在细细的茸毛之间,颜色居然如墨玉般温润(注5)。

  上谷郡靠近边境,曾经是飞将军李广驻扎过的地方。

  所以民间好武成风,只要不是特别贫苦人家,平时都会让孩子拜个野师父去学些刀剑、弓马、拳脚来防身。

  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扫,就知道舅舅给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三、五吊肉好根本换不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无法客气了,只能再次施礼,感谢舅舅的一番美意。

  见礼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欢,张宝生比赚了几十吊还得意。

  一边关锁门窗准备收摊,一边叮嘱道,“这弓长时间没人用,使起来硬得很。

  你玩时悠着点劲儿,别伤了身体。

  这东西毕竟只是个玩物,你是品学兼优,将来被推了秀才,考了进士,放了县太,郡守,光耀门楣,我这当舅舅的也没人再敢小瞧了去……”注1、罩拎北方捞米饭专用器具,木柄一端带有细竹篾编成的网。

  在河北一带乡间,挂此物于墙外为饭馆标记。

  风俗一直延续至上世纪八十年代。

  注2、肉好。

  隋文帝重铸五株钱,禁止南北朝时所发行的劣币。

  此钱,“背面肉好,皆有周郭,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所以民间称其为肉好。

  隋唐年间,与绢布同时作为货币通行全国。

  注3、户槽隋代县里设户槽和兵槽,地位等同于县丞。

  户槽负责收税,统计人口等工作。

  手下可招募帮闲(协管),国家不发帮闲俸禄,由户槽从地方税收里扣,后渐渐成为官员们搜刮地方的捷径。

  注4、束发,一般指男子15岁左右,这时应该去学各种技艺。

  《大戴礼记保傅》:“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

  注5、汉尺,一尺约为现在的smenhu.cn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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